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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胪”为什么不读lǘ了?

时间:2024-01-30 13:30:02 来源:网友投稿

陈 宁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庐(廬)、胪(臚)”,中古鱼韵三等字,《广韵》力居切,拟音为[lǐo][1]。按照语音演变的规律[2],现在本当读lǘ,读lú是例外[3]。《广韵》力居切小韵中较为常见的字,除了“庐、胪”,还有“驴闾榈”。“庐胪驴闾榈”,在《广韵》里本来是完全同音的。后来发生了分化,“驴闾榈”今读lǘ,合乎规律;
“庐、胪”今读lú,是例外。本文通过考察文献,尝试回答以下几个问题:“庐、胪”二字在中古以后的读音是怎样的?例外读音大致是什么时候见于记载的?“庐、胪”二字为什么产生了例外读音?

“庐”的本义,是指简易的田舍。《说文解字》:“庐,寄也。秋冬去,春夏居。从广卢声。”引申为具有旅人暂休、墓旁守丧、殿中值宿、读书讲学等用途的屋舍等。作动词用有寄宿、旅居之义。

以《经典释文》为代表,来看“庐”字在古书中的音义关系。“庐”字有两个音:力居反和力吴反。音义对应关系有3种:

(1)力居反,对应屋舍义,以及地名:庐江、庐水;
古人名:阖庐。

(2)力吴反,对应器物名:指矛戟的柄。《周礼》:庐人、秦无庐(庐通籚)。

(3)力吴反和力居反两读,《左传》人名如“曹伯庐、蔡侯庐、栾京庐”等。

第(1)种是“庐”字的常用音义。第(2)种读力吴切,不是“庐”字的本音,而是本字“籚”的读音。第(3)种两读,是因为有异文,“庐”本亦作“卢”。第(2)(3)种是因通假和异文而产生的罕用音义,跟“庐”字本来的常用音义关系不大。本文不讨论第(2)(3)种,只考察第(1)种音义关系在古代字音文献中的情况。

“胪”的本义,据《说文解字》:皮也。可能与“肤(膚)”字本为异体字,后分化为两个音义各别的字。“胪”常见的是假借为“胪传、鸿胪、胪列”之“胪”,读音与“庐”相同,也是力居切。在古书中的音义关系较为简单。

从东汉至今,分为四个时期。

(一)东汉至唐代

年代文献注音情况东汉中期刘熙《释名》寄止曰庐。庐,虑也。取自覆虑也。543梁顾野王原本《玉篇》残卷庐,力居反。无胪。(“无胪”表示该文献未收“胪”字,下同)621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庐,力居反。胪,力於反,一音卢。706唐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庐胪,力鱼反。827—835唐空海《篆隶万象名义》庐,力居反;胪,吕居反。

《释名》“庐”和“虑”构成声训。“虑”也是中古鱼韵三等字,说明上古后期“庐”也基本是鱼部三等字。

《庄子·外物》“大儒胪传曰”句《经典释文》:“力於反,一音卢。苏林注《汉书》云:‘上传语告下曰胪,胪犹行也。’”陆德明以力於反为首音、正音,以音卢为又音。据此,唐以前“胪”字已有洪音[lu]的读法,但是不普遍,仅此一家记载。《经典释文》大概是最早记录“胪传”之“胪”可以读卢[lu]的文献。

东汉至唐代的其他文献注音,用字或有差别,但音韵地位都相同,本文不再多列,可以参看《古音汇纂》[4]。这个时期“庐、胪”音[lǐo],“胪”已有[lu]音。

(二)宋辽金元时期

年代文献注音情况974之前北宋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庐胪,连於反。986北宋徐铉《说文解字》庐胪,力居切。997辽僧行均《龙龛手镜》庐,力居切;胪,今音胪(原文如此)。1008北宋陈彭年等《广韵》庐胪,力居切。1013北宋陈彭年等《宋本玉篇》庐,力於切;胪,力居切。1037北宋丁度等《集韵》庐胪,凌如切。1043北宋贾昌朝《群经音辨》庐,力於切。无胪。1066北宋司马光等《类篇》庐胪,凌如切。———[5]南宋王观国《学林》胪传、鸿胪之胪音庐而俗读音卢。1162南宋毛晃《增修互注礼部韵略》庐胪,凌如切。1208金代韩道昭《四声篇海》庐,力於切。胪,力居切。1208金代韩道昭《改并五音集韵》庐胪,力居切。1229金代王文郁《新刊韵略》庐胪,力居切。1292之前元代《蒙古字韵》庐胪音同闾。(庐音同闾,说明该书中庐闾二字同音,下同)1284元代戴侗《六书故》庐,力居切;胪,陵乎切。1297元代黄公绍、熊忠《古今韵会举要》庐胪,凌如切。1308之前元代杨桓《书学正韵》庐胪,凌如切。———元代卓从之《中州乐府音韵类编》庐音同闾。无胪。1314元代阴时夫《韵府群玉》庐胪音同闾。1324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庐胪音同闾。1340元代严毅《押韵渊海》庐胪,力居切。

这一时期,我们列了21种文献注音。其中19种文献,给“庐、胪”[6]的注音有“连於反、力居切、力於切、凌如切、音同闾”等,都是细音。绝大多数文献都遵守上古、中古以来的传统。

值得注意的是有2种文献,记录了胪字的[lu]音。王观国《学林》成于南宋绍兴年间,在卷十“守”字条下顺带谈到了胪字的读音:

至如胪传、鸿胪之胪音庐而俗读音卢。……若此类皆非有假借音也,俗误读之耳。

“庐”[liu]和“卢”[lu]本不同音。以“庐”给“胪”注音,说明当时“庐”字读音尚稳定未变,“胪”字俗读音变了。王观国说是“俗误读之”,说明他并不认可这个新音。

戴侗《六书故》:“胪,陵乎切,喉也。《晋语》曰:风听胪言于市。汉有大鸿胪,谓其胪鸿大,能传宾命令也。《庄子》曰:大儒胪传。”《六书故》只给“胪”字注[lu]音,是最早正式认可“胪”读lú的文献。

宋辽金元时期“庐、胪”字读音为[lǐo],卓从之、周德清书中是[liu]。“胪”字[lu]音已经有书正式认可。

(三)明代

年代文献注音情况1374宋濂等《洪武正韵》庐胪,凌如切。1398朱权《琼林雅韵》庐胪音同闾。1442兰茂《韵略易通》△庐在居鱼部,音同驴。胪在呼模部,音同卢。1460章黼《韵学集成》庐胪,凌如切。1483陈铎《词林韵释》庐胪音同闾。1503王文璧《中州音韵》庐胪,郎居切。1538张之象《韵经》庐胪皆鱼韵。1540王应电《同音备考》庐胪,礼居切。1544之前佚名《新校经史海篇直音》庐音驴,胪音庐。(庐音驴,表示该书以直音的方式用驴给庐注音,下同)1561毛曾、陶承学《并音连声字学集要》庐胪,凌如切。1569潘恩《诗韵辑略》庐胪,力居切。胪下注:又鸿胪,官名,亦作卢。1578濮阳涞《元声韵学大成》△庐,邻居切。胪,龙都切。注:《韵府》音闾,不用。1581桑绍良《文韵考衷》庐胪,略袽切。1587李登《书文音义便考私编》△五鱼韵下,庐胪,与闾同。但两字旁注黑底白字:模。庐又有卢音,义为矛戟柲。1591甘雨、陈士元《古今韵分注撮要》庐胪,凌如切。1593马象乾《声律发蒙》庐音闾,胪音庐。1596方日升《古今韵会小补》庐胪,凌如切。1601朱光家《字学指南》庐胪,凌如切。1601叶以震《重订中原音韵》庐胪,郎居切。1603袁子让《字学元元》△庐胪,来母鱼韵。《世俗误读之谬》:“鸿胪,胪音闾。今误呼卢。”1604林茂槐《诸书字考略》△鸿胪,古音庐,《唐书》作“鸿卢”。1604茅溱、范枓《韵谱本义》庐胪,力居切。1605吴元满《六书正义》△庐音闾,胪音卢。1605叶秉敬《韵表》庐,鱼韵[y]、虞韵[u];胪,鱼韵[y]。

上表列出了42种明代文献,其中26种给“庐、胪”的注音是:“凌如切、郎居切、礼居切、略袽切、力居切、来居切、音驴,胪音庐、音闾、来母鱼韵、liu。”这些都是恪守传统正音,读撮口呼[ly]。

15种文献(表内标△)记录了“胪”字音[lu]。其中以下6种只收[lu]音:兰茂《韵略易通》、吴元满《六书正义》、孙耀《音韵正讹》:胪与卢同音。濮阳涞《元声韵学大成》和毕拱辰《韵略汇通》:胪,龙都切。《重刊详校篇海》:胪音芦。这6种书里,“胪”字只读[lu],不读[ly]。意味着这些书已经承认了“胪”字[lu]音为规范读音。濮阳涞特别强调:“《韵府》音闾,不用。”《韵府》当指元代阴时夫《韵府群玉》。这些书表现了大胆的革新精神。

以下7种兼收[lu]和[ly]音:

李登《书文音义便考私编》“庐、胪”在鱼韵,与“闾”同音,而旁边又阴刻“模”字,表示“庐、胪”有又音在模韵。

林茂槐《诸书字考略》:“鸿胪,古音庐,《唐书》作鸿卢。”既然说“古音庐”,则可知林氏当时已经不再音庐。

徐孝《合并字学篇韵便览》中,《合并字学集篇》:“胪,卢、驴二音,胪陈也。”《合并字学集韵》龙卒切:“胪,鸿胪寺官名”;
伦局切:“胪,皮胪,腹前曰胪,又鸿胪寺。”《合并字学集篇》中“胪”字卢音在前,驴音在后。显然徐孝以[lu]为正音。

梅膺祚《字汇》以凌如切为正音,以龙都切为又音。

杨时伟《洪武正韵笺》:“庐、胪”,凌如切。凌如切是《洪武正韵》的注音。因为他要为《洪武正韵》作笺注,所以要先照录《洪武正韵》的注音。但杨氏自己另有看法,他在“胪”字下笺云:

案词今“鸿胪”字,古皆无音。独颜师古音闾,而诸韵从之。疑误。王元美曰:今“鸿胪寺”如读作“鸿闾”,岂不大笑。

杨氏怀疑颜师古的注音有误。引王世贞(字元美)的话(见后),说明“胪”字不应读[ly]。

陈荩谟《元音统韵》,胪,来居切和来姑切,两音并收。

张自烈《正字通》:“又‘鸿胪’字,颜师古音闾。诸韵书皆从之。《正韵》四鱼收‘胪’入‘闾’部,五模阙‘胪’不载。胪传、鸿胪,读若闾,误也。”

兼收[lu]和[ly]音,说明这些书既不废古音,又采纳新音。杨时伟、张自烈虽然把[ly]音放在首音位置上,但是在后面却都认为[ly]音是错的,[lu]音才是对的。

以下2种书,站在传统正音的立场上纠正“胪”音[lu],说明当时“胪”音[lu]已经很普遍。

袁子让《字学元元·子母全编》(即同音字表)中,“庐、胪”,属来母鱼韵,音闾。在《世俗误读之谬》中说:“鸿胪,胪音闾。今误呼‘卢’。”

沈宠绥《度曲须知·北曲正讹考》鱼模部平声:“驴胪,郎居切,叶庐,非卢。”

“庐”字,徐孝《合并字学集篇》:“庐,闾、卢二音,茅庐。”虽然“音闾”仍居首位,“音卢”仅居于次位,但这是“茅庐”之“庐”首次可以音卢的明确记载。《合并字学集韵》中,“庐”字却只有闾音没有卢音。按说《合并字学集篇》与《合并字学集韵》是相互配合的字书和韵书,字书中有两个音,韵书中也应当有两个音才对。《合并字学集韵》伦局切下“庐,寄也,舍也,亦州名,又山名”,可能当时“茅庐”之“庐”首先改读,而其他词语如“庐舍、庐州、庐山”之“庐”还没开始改读。

叶秉敬《韵表》“庐”字虽然有[lu]音,但因为该书没有释义,不能确定是第1种还是第2、3种音义关系。

明代很多书仍认为“庐、胪”字读音为[ly]。认为“胪”字音[lu]的书比之前更多了。“庐”音[lu]开始见诸记载。

(四)清代

年代文献注音情况1654—1664樊腾凤《五方元音》△胪,虎韵雷母。庐,地韵雷母。1669李京《字学正本》胪,力居切。无庐。1685朴隐子《诗词通韵》庐胪,纶余切。1690李书云《音韵须知》庐胪,罗余切(康熙本),郎居切(乾隆本)。康熙间佚名《谐声韵学》庐胪,力居切。1712潘耒《类音》庐胪,律余切。1714刘臣敬《六经字便》庐,音闾。无胪。1716张玉书等《康熙字典》庐胪音闾。1721王祚祯《音韵清浊鉴》庐胪,凌如切。1723汪烜《诗韵析》庐胪,来母鱼韵,音闾。1725仇廷模《古今韵表新编》庐胪,音闾。1726李光地《音韵阐微》庐胪音同闾。1727年希尧《五方元音》△庐音同闾。胪音同卢。1730王植《韵学》庐胪,力居切。1736前后胡鸣玉《订讹杂录》“胪音庐,并无卢音。”1746沈乘麐《曲韵骊珠》庐胪,律于切。1750龙为霖《本韵一得》庐胪,孪如切。1758王佶《韵谱汇编》庐胪,音同闾。1760倪璐《新编佩文诗韵四声谱广注》庐胪音同闾。1765吴烺、江昉《学宋斋词韵》庐胪音同闾。1775贾存仁《等韵精要》庐,撮口呼,吕平声。无胪。1781王鵕《中州音韵辑要》庐胪,纶余切。1791周昂《新订中州全韵》庐胪,郎居切。1800黄谦《汇音妙悟》庐,音闾。无胪。1818之前谢秀岚《雅俗通十五音》△庐,音离。胪,音卢。1824—1854华长忠《韵籁》△庐,音闾。胪,音卢。1840裕恩《音韵逢源》△○庐胪,音卢。1843李邺《切韵考》胪在居韵,无庐。1849刘维坊《同音字辨》○庐,落胡切、力渠切,义同。胪,力渠切。1853邹特夫《反切检字图》庐,同闾。无胪。1853莎彝尊《正音咀华》庐胪音同闾。1855王兆琛《正俗备用字解》庐胪,音闾。1860莎彝尊《正音切韵指掌》○庐胪,离鱼切。庐,勒吾切。

上表列出了清代40种字音文献。其中28种给“庐、胪”的注音是:“力居切、纶余切、罗余切、律余切、音闾、凌如切、律于切、孪如切、郎居切、离鱼切、来母鱼韵、吕平声”等,这些都是恪守传统正音,读撮口呼[ly]。

给“胪”字注音[lu]的文献有8种(表内标△):樊腾凤《五方元音》、年希尧《五方元音》、谢秀岚《雅俗通十五音》、华长忠《韵籁》、裕恩《音韵逢源》、富善《官话萃珍》《同音字汇》《六书声应集》。这些书只给“胪”字注[lu]音,不再兼收[ly]音。这是与明代不同的。

清代给“庐”字注音[lu]的文献有5种(表内标○):裕恩《音韵逢源》、刘维坊《同音字辨》、莎彝尊《正音切韵指掌》、威妥玛《语言自迩集》、佚名《同音字汇》。其中《音韵逢源》《同音字辨》《同音字汇》这三部书确定无疑“庐”字音[lu]。因为《音韵逢源》《同音字汇》中“庐”字只有[lu]一音。《同音字辨》有落胡切、力渠切两音,但释义都是“庐舍、庐山”。莎彝尊《正音切韵指掌》、威妥玛《语言自迩集》只有注音,没有释义,那么“庐”字音[lu]时的词义是“庐舍、庐山”之“庐”还是上古《周礼》等书中“矛戟矜柲”义的“庐”,就不好确定。如果是“矛戟矜柲”义的“庐”读[lu],就不是新音,不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清代很多书仍认为“庐、胪”字读音为[ly]。庐音[lu]的书更多了。

(五)民国

年代文献注音情况1912陆尔奎《新字典》庐,力居切,音闾。胪,凌如切,音闾。1912王璞《京音字汇》庐胪,lu。1915陆费逵《中华大字典》庐胪,凌如切,音闾。1915初版《辞源》庐胪,律余切,音闾。1919初版《国音字典》庐胪,lu。1921陆衣言《中华国音新字典》庐胪,lu。1926校改《国音字典》庐胪,lu。1932《国音常用字汇》庐胪,lu。1937《国语辞典》庐胪,lu。1948《增订注解国音常用大字汇》庐胪,lu。

以上列出了民国时期10种文献。《新字典》《中华大字典》、初版《辞源》这三种文献给“庐、胪”的注音是“力居切、凌如切、律余切、音闾”,这三部书仍然使用反切、直音这样古老的注音方式,而且恪守传统正音,读撮口呼[ly]。都民国了,这三部书还在用旧形式、旧字音,是因为出版早。1918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才公布注音字母,1919年才颁布了经过读音统一会专家审定、代表国语字音规范的《国音字典》。1919年之后出版的7种工具书,全部都是“庐、胪”音[lu]。“庐、胪”的字音从此确定读[lu],再无争议。因此,第一次从国家层面规定“庐、胪”音[lu]的是1919年的《国音字典》。

民国时期“庐、胪”音[lu]的书占大多数。1919年之后,“庐、胪”音[ly]成为绝响。

为了考察“庐、胪”的历代字音,本文共列出了118种文献。上古、中古文献只列了5部,作为代表即可;
宋代以后的文献列得多些,是想对近代音阶段的情况了解得细致一些。这些文献语音性质不一,能否按照时间排在一起考察例外字音的历史呢?我们认为是可以的。耿振生先生说:“在众多的近代音韵著作中,真正的单纯音系很少,而复合性音系占大多数。”所谓“复合性”,就是说“包含着从不同的‘背景材料’里取来的音类”[7]。我们的理解是,复合性的表现之一,就是后世的文献既会遵从前代的文献,又会吸收一定的时音。也就是说字音文献既会遵古又会纳新。如果一个例外字音产生了并且有了一定的社会基础,就有可能被文献收录进去。而只要被文献收录了,就有可能会被后世文献所传承。

“庐、胪”两字,例外字音出现的时代是不同的。“胪”字音[lu]出现较早,唐代《经典释文》中就有记载。“庐”字音[lu]出现较晚,直到明代后期《合并字学集篇》才见记载。

从汉代到民国,大部分时期、大多数文献中(共有78种文献),“庐、胪”的音都是合乎语音规律的细音,没有记载例外音。说明合乎规律的音一直被认为是正音而被大部分文献所遵守。其中包括大多数官方正统权威字、韵书。直到1919年《国音字典》,民国颁布第一次审音结果,才在官方权威字典中去掉了合乎规律的音,转而采用例外音为规范音。

33种文献记载了“胪”的例外音,其中有的文献虽然记录了“胪”的例外音,但是并不认可例外音,而是把例外音作为误读来纠正;
有的文献是兼收合规音和例外音,例外音只是放在又音的位置上以广见闻备参考。仅有22种文献只收“胪”的例外音,说明这些文献是认可例外音并把例外音作为规范音来对待的。“庐”字例外音出现较晚,所以民国以前的108种文献中只有6种文献记载了“庐”的例外音,其中仅有2种只收“庐”的例外音。这说明例外音在历史上被大部分文献所摒弃,只被少数文献所采纳。而且采纳例外音的文献都是民间私人著作。

“庐、胪”为什么会先后有例外音产生?

我们认为,“庐、胪”改读是为了回避同音字“驴”。回避同音字是例外字音产生和扩散的一个原因。语言中有些字的意义不文雅或者不吉利,人们会有意识地尽量避免称说这些字。牵连所及,对于一些本来与之同音的字,人们会改变其字音,以形成与不雅不吉之字的距离,这叫作避讳改读。

上古时期,中原本无驴,驴来自西北游牧民族地区。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九“驴骡”:

自秦以上,传记无言驴者。意其虽有,非人家所常畜也。……尝考驴之为物,至汉而名;
至孝武而得充上林;
至孝灵而贵幸。……然其种大抵出于塞外,自赵武灵王骑射之后渐资中国之用。

据顾炎武,汉代才有“驴”字。《说文解字》有“驴”字。从汉代开始,驴就有贬义。

《太平御览》第九百零一卷兽部十三引汉末应劭《风俗通》:

凡人相骂曰死驴,丑恶之称也。董卓陵虐王室,执政皆如死驴。

南北朝范晔《后汉书》卷一百零三《五行志》:

国且大乱,贤愚倒植,凡执政者皆如驴也。

唐李延寿《南史》卷十九:

(谢超宗)以失仪出,为南郡王中军司马。人问曰:“承有朝命,定是何府?”超宗怨望,答曰:“不知是司马为是司驴?既是驴府,政应为司驴。”为有司奏,以怨望免,禁锢十年。

从汉代至今,驴都被用来骂人,因而“驴”字便具有粗俗不雅的色彩。与“驴”同音的字,便有了回避的理由和动机。“胪”字多出现在“鸿胪”一词中。汉武帝时候设立大鸿胪官职,后世有鸿胪寺,主要负责接待外宾、主持礼仪等工作,历来都是清贵而显要的职位和机构。“大鸿胪”与“大鸿驴”谐音,无疑是滑稽、可笑、极不严肃的。明代王世贞《弇州四部稿》(1577)卷一百六十八已经指出了这一点:

大鸿胪,古音为鸿庐。今若依古称,当作一笑。

因此“胪”才会改读为[lu]。

“庐”字的改读也是同样的原因。南朝宋袁淑有篇写驴子的寓言叫《庐山公九锡文》(见《艺文类聚》),文末有这样几句:

尔有济师旅之勋,而加之以众能。是用遣中大夫闾丘骡,加尔使衔勒大鸣鸿胪、班脚大将军、宫亭侯,以扬州之庐江、江州之庐陵、吴国之桐庐、合浦之珠庐,封尔为庐山公。

其中就是运用“庐、胪”与“驴”同音来隐喻,达到诙谐讽刺的修辞效果。从此“庐山公”成为驴的代称。元代刘埙《隐居通议》:“近世刘会孟(刘辰翁)称江丞相(江万里)为庐山公(江万里为江西都昌县人,都昌近庐山),无乃不雅?”唐李延寿《南史》卷十四:

庐陵王(刘)祎,字休秀,(宋)文帝第八子也。……(宋)明帝践阼,进太尉,封庐陵王。初废帝目祎似驴,上以废帝之言类,故改封焉。

宋明帝厌恶刘祎,故意改封之为庐陵王,使其封地名与其外号同音,凸显“庐”与“驴”之间的同音联系,从而嘲讽和贬损对方。史书记载,刘祎与北魏咸阳王元坦,都被称作驴王。宋陈善《扪虱新话》:

杨次公,道号无为子。一日见金山佛印师。佛印问其说。次公曰:“某生无为军,自称无为子。”佛印曰:“公若生庐州,则自称庐子乎?”庐驴同音,佛印滑稽如此。

还有一些“庐、驴”同音的诗文和笑话,就不多抄录了。“庐山、庐宅、庐舍、庐居、庐室、庐屋、庐冢、庐第、庐帐、庐寝、庐墓、野庐、田庐、学庐、精庐、屋庐、结庐、青庐、蜗庐、茅庐、武侯庐、南阳庐”,这些词语中的“庐”字曾经都读同“驴”。现代人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假如把“庐山”说成“驴山”,“茅庐”说成“茅驴”,定当令人捧腹。徐孝记载的“茅庐”之“庐”首先改读,大概就是亟于避免与“毛驴”同音。1913年读音统一会的审音专家们不取历史悠久、合乎规律的[ly]音,而采取晚起的例外音[lu],说明例外音的社会基础已经很普遍了,审音顺应了社会大众的选择。

现代仍有少数方言中“庐”读细音的,乃是古音之遗留。例如:

湖北钟祥音[ny]或[nu],江苏武进读[ly]。(见《钟祥方言记》第95页)

安徽芜湖[lu]、[ly]二音,[ly]只用于“庐江”这个地名。广西桂平寻旺音[ly]。江西会昌客家话音[li]。(引自“古音小镜”网站)

“庐、胪”改读的次要因素之一,是声旁类化。所谓声旁类化,就是读半边字。从“卢”得声的字,读[lu]的多,读[ly]的少。“庐、胪”受到声旁“卢”的类化,容易从[ly]改读[lu]。次要因素之二,是字音合并。所谓字音合并,就是多音字转变成单音字,是汉字语音趋于简化的一大现象。“庐、胪”都有过洪音和细音,现在只留下洪音,也是属于字音合并。只不过本来洪音是罕用音,细音是常用音。洪音取代了细音,不合规律。一般规律是常用音取代罕用音。不合这条规律的原因也是避讳改读。

我们把能够查到的文献查阅一过,在此基础上提出观点。还有很多文献我们未及寓目。也许将来会发现对于研究此问题更有价值的文献记载。本文只算是抛砖引玉,为汉语例外字音的研究作一点前期工作。

注释:

[1] 按照《汉语史稿》的中古音拟音。本文所论问题跟声调无关,不给拟音标注声调。见王力:《汉语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77页。

[2] 力居切的字属于遇摄泥组三等合口字,按规律今应读撮口呼ü韵母。见丁声树、李荣:《汉语音韵讲义》,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17页。

[3] 王力先生《汉语史稿》即把“庐”字今音[lu]归为例外。见王力:《汉语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68页。

[4] 宗福邦、陈世铙、于亭主编:《古音汇纂》,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

[5] “——”表示不能确定该文献准确的出版年份。

[6] 有些文献只收录了“庐”或“胪”一个字,也算在这一类中。

[7] 耿振生:《论近代书面音系研究方法》,《古汉语研究》1993年第4期,第44~52页。

[8] 力居切的“芦”是漏芦之“芦”,不是芦苇之“芦”。漏芦是一种植物名。

[9] “闾、榈”在《通用规范汉字表》中属于二级字表。《通用规范汉字表》一级字表大致相当于《现代汉语常用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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