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磊
长文难教,其文繁,其辞微,其意深。在文本阅读难度测评中《报任安书》位列前茅,可见其虽被称为“天下奇文”,却难以被高中生接受并真正深入领会。原因不外乎两点:其一,高中生的个人阅历积淀不足,欲使其领悟司马迁内心愤郁惨苦之情总有隔靴搔痒之感;
其二,教师引领解读文本过程以概括内容为主,名家解读提升佐证为辅,难以深入文本。因此,调动学生主动走入文本,搭架理解支架尤为重要。从学生的疑惑入手,回归到文本中探究,搭建知识支架——还原法,同时以学情五知法——已知、能知、想知、未知、怎知——为前提,做知人论世、代入启发、质疑问难式的细读、悟读、深读,从而真正理解私密的书信背后所欲言说的曲折幽深之意。
尊重学生的阅读初体验,以其感到疑惑的点入手,以对文章语段的理解去解读作者的真实情感,进而行成理解——推断——探究的良好思维品质,知其然,还需知其所以然,这本身即为审美鉴赏与评价的起点,同时也是思辨性看待传统文化的契机与基础。
词意之惑:“极刑”的判断是否有失偏颇?
“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极刑”译为“极残酷的”,学生疑惑残酷的刑罚应如熟知的炮烙之刑、五马分尸、腰斩弃市、千刀万剐……总之,腐刑应称不上最残酷,毕竟它并未变态的带给人肉体上的痛楚,也无惨烈不忍卒睹的酷烈之态。作者为何作此判断?
第一步:回归文本,寻找依据。
作者将受辱分为六大层次:形体被禁锢,身穿囚服,身受刑具身处轻刑,剔去毛发戴上枷锁,毁坏肌肤、残断肢体,最为严重的是受腐刑。
第二步:尝试理解,代入身份。
腐刑令司马迁备感屈辱,并不仅仅是它阉割了男人的生殖系统,更重要的是它阉割了作为男性的尊严。
第三步:推断分析,得出结论。
残酷并不单纯指肉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羞辱尤为不堪。因为人是会思考的动物,更追求精神境界的满足。
第四步:溯源文化,探究原因。
所有的认知与判断都离不开个体的生存背景与文化背景,作深入的探究有利于由浅入深地挖掘文化因素,进而辩证地吸纳与传承传统文化。
1.传统文化对士人影响深远。
2.尽孝被古人视为为人之本。
3.舆论汹汹杀人不见血。
古往今来,无论东西,多有这样的文学表现,无论是《红字》当中佩戴红字的海斯特,还是《水浒传》中刺青发配的林冲;
无论是被示众的伽西莫多,还是行宫刑的司马迁……备尝屈辱却又彰示生命的尊严。《论士节》中曾言“知耻与无耻,一字之差,两番境界,志士不饮盗泉,廉者不食嗟食。”也许,真的猛士才能直面这惨淡的人生,正视这苦痛的现实。这也许是司马迁带给我们的第一个人生启示:苟活,并非懦弱求存;
尊严,未必鲁莽抗争。
真正的阅读,是走入文本思辨看待,发现作者想说而未尽说,想说而变形说的冰山之下的思想与情感。解读离不开质疑——还原——思辨——探究的思维过程,解答疑惑并进而走入作者内心,感其心志,同时对自身的人生选择将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悖谬之惑:史实与论述悖谬为哪般?
阅读《史记》及历史兴趣浓厚的学生质疑:司马迁欲效仿先贤忍辱负重著书立说,为此他大量列举先贤事例,如:孙子受残肢之刑而后撰写《兵法》,吕不韦迁居蜀地而后有传世之作《吕览》;
韩非子被囚禁于秦,创作了《说难》《孤愤》。还原至历史的本来面貌,司马迁的论述与此并不相符。
环节一:还原史实,回归《史记》。
据《老子韩非列传》记载,有人将韩非子写作的书籍传到秦国,秦王看到了《孤愤》《五蠹》等书籍,大为叹赏,由此而攻韩以得贤才……由此可见韩非并非因被囚禁在秦国才写作了《孤愤》等书,而是因写作此书为秦王所赏识,乃至于囚禁,赐死。
《吕不韦列传》更为明确的记载了《吕氏春秋》也并非吕不韦迁居蜀地后被世人所知,而是在他位居相国高位,被尊为“仲父”时即“布咸阳市门”,悬赏千金“增损一字者”,可见其时即传扬于世。
如果说前两例还仅是时间前后稍有问题的话,那么《孙子兵法》则是孙氏家族家传兵法,孙武时期即有此书,孙武死后“百余岁有孙膑”,由此可见,《兵法》并非由孙膑写就,司马迁此处叙写与史实悖谬。何况,这些皆见于《史记》,这样岂非司马迁明知故犯?当然也有同学提到本文是回信,私人化的表达可能不会如此精细。
环节二:深入思辨,引领学生深入思考司马迁为何明知故犯,一错再错。在《太史公自序》中,再次叙述写作的缘由,与本文有几乎完全相同的表达。
思考一,设身处地,明其心意。倘若“你”置换身份为司马迁,你究竟想表达什么呢?设身处地讨论后,学生们发现司马迁不过是执意表达一个观点:这些古者先贤都能够罹困厄而著书立说,我也可以!当一个人执拗的表达,反复的表达,明知错而故犯的表达时,那背后可能是他的真实意图的反复言说甚至偏执言说。
思考二,回文梳理,反复劝解。其真实意图为何?不仅仅是鼓励自己写书,更重要的是劝解自己:司马迁,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带着对司马迁的理解再审视这封书信,就会发现他时时刻刻想着死,而又无时无刻不忘劝诫自己勇敢活,引领学生回归文本,梳理五大劝解:
伏法受诛则名节不显,不能死啊!
身受极辱而士节已失,不及死啊!
忍辱负重而古今一体,不必死啊!
身残处秽而遗恨尚存,不愿死啊!
忍辱不死而著书自见,不可死啊!
这正是直面人生的伟大选择:人本来就都有一死,有的死重于泰山,有的死轻于鸿毛。放弃最后的有尊严的底线选择——死的自由,去换取活着的真正意义——著书立说,名垂青史。
环节三:探究其因,知人论世。立功,立德,立言,是古人对生命价值与意义的终极追求。但是,又不能狭隘的理解司马迁著书立说的本心。不但是自我的证明,那背后还有使命感与责任感的驱使。其中包含两点:一为延续家族传承,一为承载历史重担。
1.延续家族传承。
《太史公自序》一文中叙写了父亲离世前拉着司马迁的手哭泣嘱托:
贤明的君主忠诚的大臣死于忠义的贤士,作为太史令我都没有来得及记载,荒废天下史官记载的文字使命,内心太过惊惧,你一定要继承我的志向啊。而司马迁就垂首流泪答应父亲一定会完成父亲的遗志。
2.承载历史使命。
在其自序中反复强调自己继承孔学,承天之命,当仁不让。
由此可见,司马迁反复向友人、不断向自己强调:死,也许是最容易的选择;
活,才可坚守信念实践人生价值。真正的英雄是为了伟大事业选择忍辱苟活,勇敢而坚韧的活下去!赋句慨叹:都言欲苟活,满纸求死志。流尽屈辱泪,换取史家言。
不但要以学生的问题为出发点,还要以学生的视角站引领其思考未发现的问题,既要入乎其文又要出乎其章,深析文本以外的作者整体思想。
费解之惑:回信为何答非所问?
引领学生思考《报任安书》是一封回信,若简化来往信函的内容:
任少卿:汝需推贤进士。
司马迁:汝之所请与吾之心意相违背。
好像是非常冷漠的在说:我不能推贤进士,因为与我的本心相违。那么本心是什么呢?要著书立说。这岂非说明司马迁只想着自己青史留名?多么冷漠自私!哪里值得你我钦敬?可借助还原法来解读其深意。
1.历史还原法解读信件之意
清代林云铭在《古文析义》中的评议,及吴楚材等在《古文观止》中的评价都将这封书信完全当作一篇借题发挥之作——司马迁不过是借写回信抒发胸怀。百家讲坛中王立群读《史记》则称:“整个《报任安书》就写了一个字,耻辱的‘辱’。”这些解读都有其文本依据,不可谓不精深。但诚如孙绍振教授所提到的理念:
还原的核心是回归到文本中,找到文本中所表述的事物的本来的样貌,由此来揭示其存在的矛盾,在研究这些矛盾的基础上,联系史实回到作者生平及生存环境中以联系的观点解读文本。
《文本分析的七个层次》中关于还原比较的类别可分为:艺术感觉、多形式、情感逻辑、价值、历史、流派以及风格。就本文中回信与来信看似毫不关涉这一矛盾点,不妨运用历史的“还原”方式来寻觅其内在含义。
任少卿,出身贫贱,由于做了卫青的舍人受其荐举,历任郎中、益州刺史等职。而后朝中发生巫蛊案,戾太子与丞相大战长安,任安于战乱中对戾太子的命令采取冷处理,按兵未动。而在事件平定后,汉武帝认为任安乱局中按兵不动,有不忠之心,论罪要处以腰斩之刑。
如果以此历史背景为前提,再次思考任安来信的言外之意呢?
司马迁:如果我已著作此书,绝不受此大辱,我能死,可死,必死,愿死,死唯恐不及,死有何惧?!
想其人,入其心,才可透其表,察其里。这是在与友人约定,让我们毅然赴死吧。他以绝决的姿态宣告个体灵魂自由的选择。
2.情感还原法深解信件密码
《报任安书》还需关注,任少卿与司马迁二者的身份,一为阶下之囚,一为待罪之身。二人的通信不能保证其隐私性,势必会为武帝所知。换言之,这是一封《报任安书》,更是一封《报武帝书》。再从这样的一个角度审视信件的内容,引领学生回归文本,置换言说对象,逐句还原情感密码:
(1)士人气节不能不勉励。古人刑不上大夫。
何其沉郁!士可杀不可辱,实则告诫武帝极权的利刃并不能斩断士人之节气。
(2)假使我就这样伏法,死了与蝼蚁又有什么差别呢?
何其激愤!实则向武帝宣告: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死不得其所怎可轻易赴死?我可以死,但不能无罪而获死,不能无意义去死。
(3)虽然怯懦,想要活下去,但也知道生与死是有极大差别的,何至于身陷牢狱忍此极刑。
何其郁悒!实则痛苦呼喊:贪生恶死,虽是人之常情。但是生,我所欲也;
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我宁愿舍生取义。我不甘心受极权的压迫,我不甘心受辱!
(4)身受极刑但面无怒色。能够雪洗以前所受之辱,就算是一万次被杀,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何其慷慨!实则义正严词:尽管去迷信专制的极权能量吧,尽管去陶醉于暴力的残酷压制吧,屈辱痛苦都不能压倒我,尊严不可践踏,价值有待实现。
(5)一切都要等到身死以后,是非才能由后人评定。
何其铿锵!死有何惧,死有何憾,死何足道?时间才是公正的审判官,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这不但是对自己的信念表达,更是对统治者的大胆挑战。
总之,思维有其途径,长文可短教。由学生的初疑问到细读后的深质疑,每一个问题的解答都可透过多种渠道,多方探究,深入感知得出结论。
所有文学皆人学。读书正是为了发现更好的自我,获得更高贵的品性。也许我们推崇司马迁,不但因其写作《史记》,因其闪闪发光的头衔——史学家、思想家、创新家、文学家;
更因为他是一个遭受厄运暴击却又能直面人生、奋起反抗的平凡人。诚如茨威格所说:那些被命运高高举起送入英雄殿堂的人们,无一不是以强烈的个人意志与跌宕的历史宿命碰撞,成就一代伟业的。司马迁以其个体的生存经历、艰难抉择给予我们难能可贵的直面人生的启示:备尝屈辱彰示生命尊严,坚守信念实践人生价值,反抗极权宣示灵魂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