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旋
意象作为文学理论术语,指“由于作家的主观情志即‘意’与客观对象即‘象’互感,而诞生的具有双重意义即字面意义和隐意的艺术形象”①。诸多优秀电影导演的作品都涉及对意象的使用与表达。被称为“20世纪欧洲电影艺术大师最后防线”的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在创作中也总是用不同的意象来表达对希腊和希腊人民的关怀。他所有的作品都在关注和思考着希腊的民族历史记忆、个体命运状态以及对于政治的控诉和反思,因此他也被影迷誉为“希腊电影之父”。
希腊是一个位于东欧巴尔干半岛南部的国家,全国总共有5000多个岛屿,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希腊人民对船舶情有独钟。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希腊已经成为全球航运业龙头,至今仍是世界上最大的航运国。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经把希腊在航运中的传承总结为:“当我们有船在海上航行时,我们就永远有故乡。”②由此可见,船这一交通工具在希腊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占据至关重要的地位。在安哲罗普洛斯一生创作的13部作品中,每部作品都出现了船舶的意象,包括邮轮、游艇、木船、木筏、帆船等不同种类的船。不管是从数量还是从类型上来看,对船舶意象的使用无疑已成为安哲罗普洛斯独特的语言。因此,研究其电影中的船舶意象,不仅能够深入探讨希腊人的内心和精神世界,更能够挖掘出安哲罗普洛斯独特的诗意内核和思想情感。本文主要从政治议题的连续流动、漂泊宿命的沉重流淌和生命哲学的诗意流淌三个方面来探索安哲罗普洛斯电影中的船舶意象,以此来打开新的研究思路和方向。
电影是时代的镜子,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很大程度上再现了他所处的特殊时代。由于出生于局势动荡的战争年代,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不可避免地有着浓重的历史形态和政治意识,从他的电影中不仅可以寻觅到希腊人民在战乱中的生存状态,同时也能洞悉到国家政治的混乱。③作为希腊人民广泛使用的船,自然也在电影中被赋予了政治意识的含义。不论展示的是希腊哪个时代背景,它都频繁地出现在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中,作为连续流动着的政治议题,被持续地讨论着,以此来表达导演对于政治的批判和控诉。
在电影《1936年的岁月》中,安哲罗普洛斯以劫持了政府议员的囚犯索菲亚诺斯为线索,揭露了当时希腊梅塔萨克将军独裁统治的状况。在官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除掉索菲亚诺斯的时候,一位正义的律师却试图营救他。当律师来到海边和一位约定好的证人碰面时,看到的却是一只载有尸体的小船从海上缓缓靠岸,而这具尸体正是律师要找的证人。此时漂泊的小船不仅是拉尸体的工具,更带有浓厚的政治意味。在巨大的政治高压面前,每个人都是汪洋大海中的一艘船,任由大海摆布和操弄着。在《流浪艺人》中,船的意象总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几个武装士兵押着三个囚犯来到空荡荡的码头,其中一个囚犯是剧院中的艺人彼拉德。彼拉德被押到一艘机动船上后,镜头以摇拍的方式展示了渐渐消失的船,他朝着码头高举戴着手铐的双手,向岸边的妹妹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以及诗人告别。第二次出现船的意象是在多年以后,同样的一艘机动船从海上驶来靠岸,作为被释放囚犯之一的彼拉德拎着一只小手提箱从船上走了下来,岸边等待他的是厄勒克特拉,两人沉默地站在原地对视着。机动船的离开与归来,不仅承载着彼拉德生命的历程,也暗含着希腊政治的变迁。在这场政治变革的洪流中,个体生命是如此脆弱与渺小。导演用两次相同的调度手法提醒着观众去反思这段动荡的政治和历史。
《猎人》围绕着一具在雪地中发现的尸体,通过六位不同阶级人物的讲述再现了希腊从1949年国内战争结束到1967年右翼军人政变期间近二十年的政治变迁。影片中首先出现的是一艘警船。随着警船的离开,导演在一个长镜头中将投机商人萨巴斯从1977年带入1949年的时空之中,从而展开了对于政治的深刻描述。随后,萨巴斯带着妻子乘坐一只小木船沿着河流来到了破旧的光荣馆,大厅里墙上的民族解放标志已经斑驳模糊,窗外一位民族解放阵线成员被美军就地枪决。作为商人的萨巴斯却毫不在意,心里只想着该如何将这里改造为政治家集会的地方。那只在河流中停摆的木船赫然成为他为自己赚取政治资本的筹码,没有革命热情和家国理想地摇曳着。影片中的尤葛斯曾是一名共产党员,当他和同伴亚尼斯划着两只破木船在湖面上碰头时,他低着头惆怅地对亚尼斯说:“我累了,我想离开党,被人跟踪、进监狱、流放到岛上,我想过点人样的生活。”亚尼斯对此无言以对,哼唱着国际歌划着船离开,留下尤葛斯孤身一人在湖的中央。两只木船渐行渐远地分开,这不仅表明了尤葛斯和战友亚尼斯已分道扬镳,更代表了左派力量的溃散和革命理想的破灭。此外,影片中还出现了两次一群船只来回穿梭在湖面上的镜头,船上的革命党人举着红旗,悲凉地哀唱着:“爱的鲜血把我染成紫色,看不见幸福的影子,来自南方的风将我侵蚀,遥远的母亲是永不褪色的蔷薇。”这诗意场景其实是人们内心的幻境,因为经历了多年的战争,希腊并没有迎来真正的民主,红船的出现也正是他们内心对民主的呼唤和期待。
在《亚历山大大帝》中,船是以木筏的形象出现的。影片讲述了一位从监狱中逃跑的囚犯在一个小山村建立了政权,最终却因为暴力和独裁而被推翻的寓言故事。当两位冒充传教士的革命人士划着木筏穿过河流抵达对岸后,两人趁盘查的士兵不注意时将其消灭。可没过多久,当他们因革命失败撑着木筏逃跑时,却遭到亚历山大大帝的偷袭而丧命于木筏上。作为简易水上交通工具的木筏,承载着微弱民主的光芒,也暗示了革命的失败与不堪一击。虽然它曾经给山村带来了民主的希望,但却抵不过独裁的专制和暴力。在《尤利西斯的凝视》中,主人公乘坐的载有巨大列宁雕像的货轮行驶在前往贝尔格莱德的河流上,河岸边驻足着一大批群众,他们凝视着雕像,有些人甚至跪在地上朝拜着这艘巨轮,向列宁告别。轮船则继续带着革命的理想漂流在巴尔干半岛这片因政局动荡而满目疮痍土地的河流上。
安哲罗普洛斯电影中的人物通常处在漂泊的、在路上的、用离别迎接归途的状态。其影片里的“寻根”意识、漂泊感、身份认同、地域和疆界等表达都是时间的记忆在民族文化上的沉思。④在安哲罗普洛斯的作品中,“漂泊”与“流浪”几乎是无处不在的背负在人物身上的包袱。影片中,当人物处于回国、逃难、交易、寻找、旅程的过程中时,都曾以轮船作为交通工具而沉重地流浪着。因此,船就自然而然带着漂泊的宿命,被安哲罗普洛斯在影像中诗意地凸显与呈现。
在安哲罗普洛斯的长篇处女作《重建》中,导演使用间离的叙事手法复现了希腊一个山村中的杀人案件。丈夫考斯塔斯外出打工回到家中,却被妻子爱莲妮和她的情人克里斯托弗残忍地杀害。两人在因害怕而逃跑的过程中,就曾划着一只小船从芦苇中离开。这是船的意象第一次出现在安哲罗普洛斯的影片中,不仅成为片中主人公逃避追捕开始的标志,也拉开了后续作品继续深入、折射漂泊宿命的帷幕。《鹳鸟踟蹰》中的船是用来载送物品进行交易的小小木筏。影片背景是在希腊和阿尔巴尼亚两国的边境地区,两个国家被一条宽阔的河流隔开。在河边小镇上聚集着不同民族的难民,他们汇集在此等待着希腊政府的批准。其中一个场景是一位中年男人在河边偷偷用小木筏拉着收音机和对岸的人交换磁带。非常简陋的木板虽然没有船的体积那么庞大,但也正是通过这小小的木筏,导演让观众看到了两岸难民之间对于交流的渴望和冲动。微不足道的木筏在偌大的河流中显得如此无力与不堪一击,随时都有可能被波浪打翻甚至被卷走。这群难民也如同那小心翼翼缓缓向前的木筏一样,继续在边界上流浪着。
在《塞瑟岛之旅》中,在国外流亡三十二年的斯皮罗归国,他曾是内战时期的革命党派人士,早已被希腊政府宣判过多次死刑。巨大的邮轮鸣着刺耳的汽笛声徐徐靠岸,从船上走下来的斯皮罗已经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迈老人。多年的流浪经历已经让他的内心无处安放,即使是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的巨轮,也无法改变他漂泊的宿命。影片最后,斯皮罗不仅无法融入自己的家庭,还被希腊政府强制驱逐。在浓雾弥漫的清晨,他和妻子站在一块简陋的浮板上默默无言地依偎着。随后,斯皮罗割断了浮板上的绳子,任由它漂向远处苍茫的海面,而他自己则进行着内心自我的放逐。影片结尾浮岛的漂流和影片开头巨轮的回归形成了一个强烈的生命闭环,在这个漂泊流浪的宿命轮回中,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结合片名来看,塞瑟岛是古希腊神话中神灵居住的地方,安哲罗普洛斯在此以船为意象,试图去聚焦和审视当代希腊人精神的空虚和心灵的流浪。
在《永恒和一日》中,老人亚历山大在给小男孩讲述19世纪诗人索罗慕斯故事的时候,说诗人乘船从威尼斯回到了希腊的桑特岛,而回到家乡的诗人因为词穷,只能向当地人购买词汇来完成自己的诗集。镜头中,当诗人坐在石墙上构思的时候,远处一位女士坐着一条木船朝他驶来,兜售着词汇。摇晃在湖面上的船既是诗人索罗慕斯心中的具象,又是亚历山大的内心呈现,因为他们都是追求自我存在感的流浪者和放逐者。影片结尾,当小男孩乘坐邮轮离开时,悲伤的亚历山大不知所措地坐在车里。他们两人的生命早已呼应咬合,形成了一个循环。消失在夜里的轮船不仅代表了小男孩未知的生命,也代表了亚历山大茫然的人生。在《哭泣的草原》中,艾利克斯和爱莲妮回到家乡后,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整个村庄淹没,他们一家四口只能乘坐着宛如方舟般的木船离开,漂泊在一片汪洋之中,再次踏上了流亡之路。而当艾利克斯独身一人离开希腊逃往美国的时候,乘坐的却是一艘巨大的邮轮。他被牢笼一样坚实的船体囚禁着,直到在海外失去了生命后才得以解脱。
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始终饱含着对生命哲学的探索,他将充满诗意的长镜头对准寻找历史的巴尔干人,呈现出他们精神的迷失和对生命的困惑。⑤他用自己诗意的电影语言展现不同生命个体的存在和意义时,也在发自肺腑地呼唤着人们对生命进行思考。当电影中的人物回忆过去的经历、悲痛地面对死亡,以及情感受到创伤时,船总是会化为诗意的代名词,同那些绝望无助又淡然释怀的人们一起面对生命历程中的种种境遇,以此让生命的意义继续流淌。
《养蜂人》中,人到中年的养蜂人斯皮罗因常年在外早已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直到一位妙龄失恋少女出现,她像一股鲜活的血液注入到了斯皮罗奄奄一息的灵魂中,给他带来了对生命短暂的渴望与激情。当斯皮罗带着女孩一起出发时,他选择的是马力十足的游艇。在游艇上,斯皮罗试图强吻女孩却被狠狠地推开,遭到拒绝的他像个可怜人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女孩又缓缓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胳膊,似乎是在怜悯着他。游艇在此暗指了即使是充满冲动与激情的斯皮罗,也无法改变被命运捉弄的现实。在他看透自己空虚悲凉生命的本质后,最终毅然对女孩放手,用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雾中风景》的结尾,当姐姐乌拉和弟弟亚历山大用一条小木船偷渡时却被探照灯照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枪响。消失在黑夜中的一叶扁舟代表了姐弟俩年轻生命的陨落,可是导演却给观众提供了一个不那么悲观的结局。黑暗过后,在一片迷雾中传来了亚历山大的声音:“醒醒,天亮了,我们到了德国了。”安哲罗普洛斯将对生命的问题抛给了观众,让观众去思考这终极的哲学议题。
在《尤利西斯的凝视》中,影片开头就出现了一艘蓝色的帆船,亚纳基斯正在用摄影机记录和拍摄着。当画面从黑白变为彩色的时候,亚纳基斯却突然在摄影机旁去世,主人公A此时从画外走进,盯着大海中的那艘帆船。导演在一个镜头中通过船翻越了相隔四十年的时间跨度,也完成了对影片主题的阐述。船不仅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时空,还引出了对生命的理解。A在巴尔干半岛寻找亚纳基斯剩下的三卷胶片的同时,也在凝视着自我的生命。在《永恒和一日》中,亚历山大站在山顶朝着远处驶过的游艇大喊,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游艇是自己和妻子人生中最快乐时光的代表,也曾经是美好生命最直接的见证者。他们曾一起在游艇上唱歌跳舞并谈论着女儿和未来,可随着妻子的离世,这一切已经成为无法触摸的生命过往。大海中那艘急速驶过的游艇“无视”亚历山大卖力的呼喊,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在《哭泣的草原》中,影片一开始就讲述少女爱莲妮刚刚生下双胞胎儿子乘坐一只木船回到村里,而在影片结尾的时候,步入暮年的爱莲妮划着同样的木船从岸边驶向湖中的木屋,里面躺着的却是她儿子的尸体。在经历了命运的嘲笑和捉弄后,她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战争中。湖面上那摇晃的船与影片开始时的情节形成了一道轮回,意味着生命的开始和终结,也为爱莲妮凄惨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在《时光之尘》中,年迈的雅各布在和挚爱的女人爱莲妮见面后,独自登上了一条游船。他站在船尾高举着双手,一跃跳入冰冷的水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和那艘行驶在莱茵河上无人乘坐的游船一样,他也只不过是旁人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而真正值得我们思考的是,这部作品正是安哲罗普洛斯的谢幕之作。他在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依然舍不得用影像的方式停止对生命的思考。亦或许,安哲罗普洛斯是在用即将逝去的生命和他最后的影像向我们诠释对生命的终极理解。
电影是一门颇具意象表达的艺术,每种元素和符号都或多或少地隐藏着导演的思想和情感意图。在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中,我们能看到他对于船舶意象的钟爱和运用,他将船舶融入到希腊的政治历史、个人漂泊命运以及生命思索的主题中,让这些不同意象的船只带着他对希腊这片土地和人民最深沉的爱,在大海中远航。本文所探讨和分析的船舶意象可能无法完全体现出安哲罗普洛斯所要表达的内涵,但通过整理和归纳可以明显看出,当电影中各种各样的船只以全景式的样貌呈现的时候,都与安哲罗普洛斯个人的创作议题相吻合。其船舶意象背后所蕴含的深刻含义,还有待学界进一步挖掘和思索。
注释:
①屈光.中国古典诗歌意象论[J].中国社会科学,2002(03):165.
②李晓川,张珅.第一船东大国如何练就[J].中国船检,2016(10):53-57,114-115.
③张成成.在历史废墟上营造诗意——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电影美学风格研究[D].曲阜:曲阜师范大学,2017.
④薛澈.生命漂泊中的永恒求索——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世界[D].保定:河北大学,2007.
⑤赵春霞.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电影研究[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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