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淇琳
曹雪芹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大抵是说,刀一样的寒风,利剑般的严霜,无情地摧残着花枝。明媚的春光,艳丽的花朵,能够支撑多长时间。
我回想起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有时觉得那段日子事事不顺,没有人理解你、关怀你、扶持你,仿佛生命之书被撕去了一页,悲叹不已。
有一日,一株青翠的植物来到我眼前。那抹绿抚平了我心中的褶皱,教我不再沉沦,不再声嘶力竭,不再止步不前。
黄昏,我独步公园的古树前,虬枝上落满苍翠。一旁,一个男子正扫着落叶,他身材矮小,像《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我认得他,他是这儿的环卫工人,弯驼的背像扣着一口锅。年复一年,他扫着地,扫去落叶,扫去尘屑,扫去路人丢下的鄙夷,扫去生活对他的不公,也扫去他重压心头的怨艾和阴霾。
湖边,有个老妇在养护她的菖蒲。她身后的棚屋顶上,爬满蔷薇花苞,在极强的阳光下斑驳。棚屋前长着一大片层叠深浅的青苔,老妇随手铲了几片,敷于菖蒲的盆面之上,叶荫下的青苔,青得滴翠。青幽幽的绿,平添出一抹暖红——一丛纤小如发的橙红细丝,昂然托举着一粒粒如米的橙红花苞,使我有意无意,多看了几眼。老妇笑了笑,说前些年她屋前的青苔遭遇过火灾,想不到竟还能够重生,终于开成大丛大丛的苔花。或许,青苔自有一颗苍翠心,在伤痕中修复自我,如此苍凉,又如此美好。
苏东坡被贬岭南时,与子孙们痛哭诀别,那么哀哀欲绝,然而到了岭南就重新露出微笑,笑嘻嘻地给弟弟写信,说这里的羊肉和生蚝真是好吃得不得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以免大家都争着要被流放到这里来啊。
苏东坡心中是有绿意的,命运给予他的是流放,他却一次次把流放演绎为流浪,不追求名利,不渴望宽恕,只跟随内心,去看陌生的风景,去嗅新鲜的草本,去品他乡的泉水,这样的乐观精神让他在打击面前得到了心灵的慰藉。
美国传奇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曾写下一行诗句:“如同亲人相见在一个夜晚,我们隔墙交谈——直到青苔长到我们唇上,且淹没了我们的名字。”青苔顺着时光长出来,需要多久才能漫过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的唇?她本身就如幽寂的青苔,一直在黑暗里行走,却有光。她的诗治愈了万千世人,让人得到微凉的欢喜。
我想起周梦蝶的一首诗:“行到水穷处,不见穷,不见水——却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你心里有花开,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大抵,周梦蝶心里的幽香是绿色的,它盈满我笔管的墨水,流出哀愁,也流出欢欣。砚破了,但晴窗在,这是多么静默而苍翠的美意。
唐朝诗人王维有诗:“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让人感觉王维是红尘俗世的人,好好爱着眼里所遇见的一切,而眼里所见的颜色都欢喜成诗了。所以他的“绿”不是颜色,而是内心,是行到水穷处,心中有绿意,绿是他心中的幽香、心中的光,苍凉而不老。
世上道路,绝无坦途,但坚强的旅人总会穿过荆棘,像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般,于青山里,“坐看苍苔色”,于田园间,观“空翠湿人衣”,那深深浅浅、点点滴滴的绿便恬淡如诗,热闹成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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