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不知道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我十几岁就当了回乡知青。那个时候的口号就是下乡扎根一辈子,既然是一辈子,按照父母的意思,还不如回到陡河姥姥家,姥姥家在唐山郊区,属于蔬菜队,也就是专门供应城市蔬菜的大队。所以这个队在乡村较为优越而且相对富裕。
回去一说,还真接纳了我,没有住的地方,就先住在舅舅家。分配的时候,让我去了大田的四队。四队在蔬菜队里最不起眼,前三个队有两个专门种蔬菜,有上好的菜地,还有玻璃大棚。里面都是挑的勤快的姑娘、媳妇,上工个个穿得干净利亮,下工还是照样利亮干净。还有一个队是副业队,主要是烧石灰窑,在山坑打石头,赶马车跑运输。这个队多是体力活,工分也高,年轻小伙儿居多。四队则不同,一群散兵游勇,三十来号人,守着村东一片山坡地,种点儿玉米、地瓜、大豆、棉花什么,饮露餐风的,给村里创收不多,分红也差。
这样一支队伍,选个队长可是难,基本上每年都换人,换到后来,没有人再愿意干。村里就公开招聘,动员了半天,大尹站出来了。大家一看都乐,他整天嘻嘻哈哈,还爱吼两嗓子,没个正行,平时没有谁放在眼里。再说,大尹在副业队打石头,一天十二分,收入不低了,当四队队长,只能拿到十分,这不是自找苦吃?可大尹还真就立了军令状,走马上任了。
我下乡乍到,去不了蔬菜队,那里有几个小伙子,是开小拖拉机运菜,副业队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就只能先去四队。
一见面,大尹挺高兴,跟我称哥们儿兄弟,对我挺客气。
大尹个子高高的,足有一米八五,脚板特大,迈起步子扑踏扑踏,架势很好笑。眼睛却不大,上眼皮发紧似的,看人总扬起脸。干活却没得说,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我来的时候,他刚当队长不久,不大有人在乎他,有的上工能迟到半晌,下工早走也不打个招呼。
开始大尹只是一个人狠劲干,把众人甩下老远。过了一段时间,大尹拿出个小本子来了:谁谁迟到半晌,按两小时记工,谁谁早走一会儿,扣一小时工分。我们每天按八小时记分,这一招够厉害。然后大尹宣布,从明天起,迟到十分钟者不再派活。
那时还没有兴承包制,大尹就开始计件派活了,上午干多少,下午干多少,干不完扣工分。我这刚去的学生娃,也是如此,一天下来,累得饭都不想吃。有些妇女干脆撂了挑子连歇几天不上工。背地里没少骂大尹。
“兄弟,你大哥有点孙子是不?不这样不行呀,误了农时,到年底完不成任务,就要我的好看啦。”大尹跟我说。
大尹的母亲晚到了十五分钟。
“妈,你回去吧,上午没活了。”大尹说。
大尹母亲面子上过不去,大骂儿子混账。“你一吃饱走了,你老娘就不刷刷锅洗洗碗?”
“妈,你回去吧,你不回去,我还怎么说人家。”大尹给别人分配了活计,带着人走了,真的把自己的老娘晾在了那里。
大尹就这样整饬好了纪律。
除此之外,大尹还是挺随和的。锄地的时候,撒种的时候,他总是亮了嗓门,来段故事,讲个笑话,逗大伙开心。诸如“苏小妹三难新郎”“卖油郎独占花魁”之类,那时这些都属于“封资修”,是不能公开讲的,大尹却不在乎,大伙也爱听。哪天他没开口,还都要求来一段。于是大尹总能讲出新段子,有时想不起来了,大伙就还让他把讲过的再讲一遍。为能听得见,众人不得不跟着他紧忙乎,一会儿工夫,地里的活儿就出来了。
我后来知道,他肚里的那些货,都是“三言二拍”里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这些书,头晚上看看,第二天再说给大家。
其实当队长的,一天十个工分是死的,干不干活都行。大尹却实干。他不是党员,家庭出身不沾“贫”不带“雇”,当这队长,或有点儿争强好胜,说起来让人看得起。
大尹爱音乐,尤喜欢唱歌,轮到休息了,不定谁想起来就会让大尹来一段,大尹也不推让:那就来一段?说着仰起脸眯起眼睛,张了大嘴练声似的“呷呷——”两下,然后就“延河那个流水……”地唱起来。那声音顺着一片黄土,直接就窜上了山岗,而后又从山岗那边踅回来。
说实在的,他嗓音挺亮,音域也宽,就是发出的颤音过于抖,让人立时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爱把一只手放在下巴底下,像是怕那下巴颤掉下来。看他那般忘形,让你失却嬉笑的勇气。真的,小顺子在田里嬉笑大尹是驴叫的时候,跑了半里地,还是被大尹追上,不带半点含糊地给了一拨搂。我有时想,大尹遇不到伯乐,遇到了好好训练训练,说不定真会把他招到哪个文艺团体去。他那么喜欢李双江,李双江却不知道。那个时候,几乎人人都知道《延河流水》,却不知道是李双江唱的,大尹知道,大尹简直对他崇拜至极,说这个李双江,怎么就唱得这么好!
大尹很快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大家都有点儿喜欢他了。没有架子,还会逗人乐和。还是咱们队好啊。人们说。
那天刚上工,大尹把一只手捂在嘴上,颇神秘的样子。“哎,昨个晚上呀——”昨个晚上怎么了?大伙催他快讲。
“她说顺子妈病了,去看看,天一黑就走了。我才不信,找着顺子一问,拉着他就去了,嗨,果然在干那事。”干啥事?大尹笑了,故意拖着不说,舞着锄头干到前面去了。众人就都起劲地追他。一直到地头休息,大尹才又说起来:“我们一看,就在后窗底下压着嗓子喊:‘哎,都别动,开斗争会去!’屋里一下子就乱了,哈哈,她第一个跑出来……”
大伙顿时说笑起来。我弄了半天才明白,大尹是在说他母亲。好像他以前就说过母亲玩牌的事。那个时候,赌博是会挨批的,可在农村,人们还是要找一点娱乐。大庭广众下,大尹如此取笑自己的母亲,让人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的还有一件事:大尹竟然没有一块表。上工下工,干到半晌该歇歇了,他都要问人家时间。
陡河这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形成个风气,都比着戴表。那可是身份的象征,有一块表戴在腕子上,就显得十分光耀。尤其是名牌表,比如谁戴块上海表,绝对受高看,因为你很难买到,不定有多大门路。买不着上海表,买块“西铁城”“百浪多”也算可以。上海表,百二十块,西铁城之类,百八十块,价钱上把面子补齐了。但你要是戴了“英纳格”“梅花”“菊花”之类,当要另眼相看,因为接近了三百大元,差不多是全家劳力两三年的血汗。这还仅仅是拿蔬菜队说事,普通的村子,想都不敢想。戴了这样的表,不僅人格提高,谈对象处朋友都是重要资本。年老的年轻的,谁腕子上不戴一块表呢。无论在哪里,露出了腕子光秃秃的,首先自己就矮了三分。意识到这一点,我也把有一块表当成了奋斗目标。
队长没有表,没有人信,有说大尹的表高级不舍得戴,有说大尹的表给他对象戴了。大尹还真的,很认真地否认。因而大尹问人家时间,总是有人骗他,大家落得高兴。后来被他发现,便非掰着人家腕子看准不行。
再后来大尹真就有了块表。
那天他乐滋滋来了,大伙一眼就发现了奇迹,争着要看是啥牌子。
“不值得,不值得,能走个时间就行了。”大尹显得很谦虚。
小顺子他们几个就上前去压下大尹举着的胳膊,众人全围了去,一看都不再言语。那是商店里成盒摆着的“红旗”表。这种表不要票,也很少有人买。一是半钢的,便宜,二是走得不准。戴这样的表,与大尹的队长身份多么不符。我知道,其他几个队长戴的全是名牌进口表,就连团支书还托人买了二百九十元的“梅花”。
大尹对这块表却是十二分地爱惜,总是在衣襟上擦,放耳朵上听,和别人对点钟,说他的是“北京时间”。
大尹二十八了。在农村小伙子来说,二十八算是大龄青年了,何况他的长相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大哥,你还挑到什么时候呀?”我们有时候凑拨大尹。
“就你大哥这揍相,除了大耳朵黑姑娘,谁愿意跟哪。”大尹仰着脸笑着。
等我们闹懂大耳朵黑姑娘笑翻天的时候,大尹早扛了铁锨到前边给我们划任务去了。
逗这乐子的时候,大尹刚刚谈了个对象,后屯的,离我们村二里地。听说是小顺子妈介绍的,小顺子妈跟后屯有亲戚。
大家都没见过大尹的对象,就想着从大尹嘴里掏出些什么。
“大哥,昨晚又去相嫂子了吧?”人们拿他找乐。
“可不,你大哥白天就慌了。”大尹把头扬起来,一双小眯眼看着你笑。
“亲嘴了没有?”
“那还用说。”
大伙就又笑一阵子。活不少干,时间也过得快。
该浇地了。
陡河村子里有一条小河,从来没有干过,也从来没有宏阔过,就那么浅浅潺潺地流着,一直流进陡河。可惜离东坡地太远,离西边的蔬菜地也不近,不能被很好地利用,只能是村子的一个过客。老人们说,陡河原来是靠近村子的,那个时候陡河水很大,里面能走船,可以进入滦河,直通到很远的海上去。后来发了几次大水,这河就改了道,离村子远了。现在的村子,只是留下了一个名字。村子里用水,是经过提灌站一级级过来,谁用谁申请,谁交钱,不能随便用。蔬菜队有自己打的机井,大田的地就得靠架在岗上的水渠分水,水渠全区共享,各村都抢着用水。
大尹已经跑了好几趟。人家说,你们要是想先用,就只能排给你们两个晚上。为了那几十亩山坡地,大尹答应下来。大尹选了我们四个人,说要找心细的,认真的,万一哪里走了水,浪费不说,还浇不完。
“兄弟呀,辛苦你一下,其他人上前半夜,后半夜责任大,我们两个干好不?”
我很感怀大尹的掏心和看重,当然乐意。
“你住得离地太远,晚上早点到我家来吧,快到半夜我们一起去。”大尹说。
第一次走进了大尹的家门。迎接我的是一阵狗吠,一个姑娘掀了门帘,一个轻轻的声音,那狗就没了张狂。
“是你呀,进来吧,大尹,来人啦。”
没想到这姑娘长得这般好,白皙的脸上透着红润,眼睛里一汪水,映得你不敢直视。就听到右边屋子里回了声,大尹一掀门帘,叫着我往里进,然后说,美儿,你回屋去吧。
美儿?原来听说过美儿的,因为都说陡河长得最好看的就是美儿。一溜姑娘走在田埂上,叽喳如燕雀。“看,第三个就是美儿。”有人说。没看清面目,却先记下了这个名字。陡河人把“美儿”两个字是叫转了的,听起来就像小牛的叫声。美儿,真不知道有人会叫这个名字,直接把标签贴在身上。后来问过美儿,美儿说,那是父母给起的乳名,小时候总这样叫,叫大了,知道了,也改不了了。
现在,那名字,那面目亮在了一起。
看得出,这是一座新起的三间屋的新房。外表看蛮可以和村子最新式的房子比,只是屋内摆设太陈旧,空荡的屋子就两个旧式的卧柜一个立柜,墙上的对联镜子,水银一块块剥落了,再就是椅子、农具之类。土炕上铺着烂边的席子,满炕就两个枕头,两床薄被,其中一条搭在大尹父亲的腿上。此刻老人正眯着眼睛,品咂着一支又细又长的烟袋。这便是大尹和父亲的屋子了。
进屋时,大尹正叽叽吱吱拉一把破旧的二胡,听出来是《江河水》,让我刮目。没想大尹粗中有细,对文艺还真钻研过,那技艺没几年工夫是练不出来的。我来了,大尹很高兴,连父亲都没介绍,就把二胡推过来。
“兄弟,来,拉一段。”那情味像是酒友见面,说,来一盅。
大尹的父亲侧身缩在炕头一角,人显得萎靡,眼睛似睁似闭,看见我来了,冲我点了点头。大尹这么闹,父亲也不反感,或也是拿儿子没办法。
我坐在凳子上,拿过二胡试了一下,还真是一把不错的二胡。想不出什么曲子,就拉了一段《沙家浜》第二场的序曲。
这让大尹来了精神:“兄弟,真有你的,比你大哥拉得还好。来,你拉,我唱!
“呷——呷——延河……那个流水……”
他没顾及老父亲和对面屋里的母亲、妹妹,亮起大嗓门嚎了起来。那表情,真有遇了知音一般的忘形。空旷的屋子产生了共鸣,有几声使我的耳鼓敲起来。
大尹兴高采烈,唱了一遍,再唱一遍。
别嚎了,都睡了!
直到妹妹撩了一下门帘,递一句轻轻话语过来,他才打住,看了看表。
“哟,快十一点了,睡会儿吧。”
那是一种没过够瘾的无奈。
果真就没有什么盖的。大尹拿了棉大衣自己盖,要把被子给我,我坚持盖大衣,那被子又脏又破。大尹也明白似的,不再争执,迷糊一会儿便朝地里走去。
夜很沉,我們打了手电巡了水来回地走,扒口子,挡口子。轻灵的流水,把一个个地块一点点洇透。有几处冒了水,费了好半天才堵上。天亮的时候,两个人都成了泥人,回家睡了整整一天。
那晚在地里,大尹跟我聊了很多。我竟不知大尹有那么多心事。想当兵,走不成,考文工团,人家不要,找对象,家里没资本,好不容易拆了寒碜的旧房,盖起这三间新屋,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即使谈了个对象,也没订婚。拿不出订婚礼,没有满套家具摆设,纵有“黄金屋”,人家也不会进门。而妹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郊区农村出嫁个闺女跟娶个媳妇一样讲排场,何况大尹的妹妹又那么出众。
“赶上年景好,庄稼蔬菜大丰收,兴许年终会有个好分成。”
大尹满是信心。
三
那个嫂子我见过,虽然没有看清楚脸面,个头却是看清了,到大尹的肩膀那里吧,说不上胖瘦。
第二天晚上,也是后半夜浇地。我去找大尹,还是那狗吠,还是那声轻轻的唤,还是露出润红的脸儿。
“是你呀,进来吧。”这里的过庭是用来烧火做饭的,客人来了都会让进两边的屋里。美儿扬手掀起来的是自己屋的门帘。
美儿说大尹被小顺子叫走了。你坐炕上歇会儿,说不准一会儿就回来。小顺子跟大尹家多少沾点亲戚,但大尹并没有怎么照顾小顺子,反而把一些不好干的活交给他去做。小顺子对此也无怨言,他知道大尹的不容易。
美儿说着话去拿起炕上的茶壶,给我倒水。这里家家炕上都有这么一件瓷壶,放在热炕头的褥子下面,里面的水总是热的。
第一次走进美儿和母亲住的屋子,一架卧柜,一只箱子,一块梳妆镜子,全没了漆色。再就是占据房间一半的大炕。同大尹那间没什么两样的简陋,居然承载了十八岁的亮丽。
美儿正在洗衣服,洗的是一件红罩衫。晚上还洗衣服?我说。
美儿说,嗯。美儿身上穿一件青布小袄,素得分不出颜色,却得体,透出丰润年华。白天见过美儿穿着这件红罩衫。她这是洗了明天还穿吗?洗了不好干。我说。不碍事,先晾着,天将明,叠起来压在炕头,一烧火就腾干了。
这可能是村里姑娘們常用的妙方。
“欸,下乡的,想家不?”美儿在问我。
“不想家,想也没用。”
“还回去不?”
“不回去了,在这儿扎根了。”刚下乡,回去能回到哪里?下去的都是抱着扎根念头的,尤其是我,办的是回乡。
“真的?”美儿在搓板上揉搓的手停了一下,抬眼看我。
“嗯。”我觉出热来,空气回旋得太慢。一会儿听见狗叫,而后就停止了。进来的是美儿的母亲,她个子没有美儿高,却像是美儿的老大姐,年轻时一定不差。大尹白日里说的母亲,就是这位颇有些气质的大婶。后来我知道,大尹说的赌博,无非是婆娘们玩纸牌,输赢就是几分钱。我不知道是美儿娘真的有此喜好,还是抹不开老姐妹的脸面。
美儿母亲见了我很客气,看美儿已经倒了水,就又添了让我喝,说晚上地里冷,喝不着热乎水。而后就问我可吃得下苦?可给爸妈写信?听了我的话,就说村里人都夸新来的外甥懂事,肯吃苦,干了一个月,一天也不落。美儿也插嘴,说大尹说我很能干,学什么都快,干得也仔细。我说一个大小伙子,闲着干啥,下乡还不是干活?母女俩就说,村子里也有回乡青年,都是很少坚持下地,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我自然是没有什么根基和门路,只能一天天好好干,指望着能评个高一点的工分,年底能多分点红。我后来知道,给我评的是八分,新来头一年,已经很不赖了,队长才十分。
美儿娘就说,咱这里也不错,离城这么近,好好干肯定差不了,将来盖个房子,找一房媳妇,也挺好的。美儿正抬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听母亲这么一说,脸一红,立时低下头去。
走在路上,说不清酸甜滋味,搅在心头。
大尹母亲说她从小顺子家回来,大尹对象来了,现在领着去地里了,大尹说让我眯一会儿,打个盹就去地里找他,他不回家了。说着要去西屋收拾收拾。我看了看柜子上的座钟,十点多了,就说不了婶子,我不困,今天白天睡够了。就往外走。两人送出来,说了有空来玩的话。美儿还专门问了句穿得暖不暖,我说不冷。
村子已经睡了,一个人走在夜梦里,还真有种英武感,若不是知道大尹在田地里等,怕没有这样的勇气。
没有月光,东坡地显得无边的宽厚。借助水的声音,慢慢寻着水渠找去。水渠建在高岗子上,岗子东边的地块是后屯的,西边的坡地属于陡河。后屯的地要比陡河好,但是后屯不属于蔬菜队,他们主要是种粮食,再就是到石头坑里打石头搞副业,相比之下,经济状况不如陡河,所以后屯的闺女愿意找陡河的小伙子。
陡河最不好的地块就是这里了,这是一大片的旱地,坡度虽然不大,却是常年干旱,起风的时候,一层浮土扬得哪里都是,长不了好庄稼,也就是栽些地瓜种点玉米什么的。
还是没有看见人,我扛着铁锨,顺着地垄一点点往下走。地里一片昏暗,月亮从哪片云里稍微露一下脸,才勉强看清不远的一点地方。
地沟里有人说话,实际上不是在说,像在拌嘴。男的就是大尹,大尹不停地说,说到年底就会有分红,还不是早晚的事?可女的不高兴大尹的话,并且向高岗走去,大尹拉住了女的,两个影子就合在了一起,但很快被女方挣脱,而且推了大尹一把,还是往岗子上走。
我故意干咳了一声。
大尹说,是兄弟吗?我回答了。大尹说,兄弟先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我让二祥他们回去了,你看着这一块,水快到头的时候,就打开旁边的口子。说着就追上女的,翻到高岗子那边去了。大尹拿着一支手电筒,只照出脚前面一点地方。我知道那边有一条小路,是通往后屯的近路。
等大尹回来,我已经打开另一个口子,并且发现了刚才的地块里有一处正在跑水。大尹来了,看着一下子堵不上,脱下鞋子一撸裤腿就下去了,这是一个较陡的斜坡,先前灌进来的水都集中到这里,很快形成一个漏斗,流到了沟底下。沟底下再没有土地,而是通向了一个废弃的石头坑。大尹很用力地搬来一块石头,而后用力地砸在了跑水处,叫着我把旁边的地垄打开,用上边的硬土加在石头周围。大尹用脚将填埋的土一下下踩实。我知道水很冷,我说大尹快上来,会坐下病的。
大尹只顾着忙,身上的破大衣也被他甩脱扔在石岗上。我这会儿也出汗了,也把棉大衣脱了,想找个干的地方放,大尹说,兄弟,快穿上,你身板不行!
总算是把跑水的地方堵住。大尹又带着我巡视了一番,看看一个地块快要浇满,就又打开了另一个口子。我有些愧疚,说都怨我没有早发现苗头,跑了这么多水。大尹却说兄弟你够仔细了。
大尹掏出一小片纸,而后又从哪里摸出一点烟丝,卷成一个漏斗状,嘴上一抹,用火柴点着了。大尹说,今个晚上,这片地就浇完了,这两天兄弟跟着我受累了。我听了心里暖和和的。跟着队长干,没说的。我说,大尹哥,刚才是嫂子吧?大尹说,嗨,那还能是谁,可不就是你嫂子。我知道大尹又笑了。大尹不等我问,就说了,兄弟,你能帮着给你嫂子买块好表不能?咱这边托不着关系。我其实也没有表,而且暂时还不能有这个念头,也就不知道如何能买到好表。大尹说,上海全钢的就行。我说我回头写信问问吧。大尹说,不着急,你嫂子非要一块好表,没有表就不跟我定亲。我好歹跟她说先结婚,买表到年底分红再说,可她就是不松口,非要这块表装面子。
我说也怨不得人家,现在不都这样?大尹说,可我去哪里给她整这个表钱?上海全钢要是买不上,那就得二百多的瑞士表了。你嫂子说,后屯人都说咱陡河人有钱,连个好表都买不起,还结哪门子亲?看来今年又结不成了。我说你再跟嫂子好好说说,她也是一时僵到这里了。大尹说,你婶子整天叨叨着我没本事,娶不进家里一个媳妇,她总想着抱孙子呢。
我俩裹着大衣侧卧着,同田野融为一体,让风在身上起伏。在夜色的遮蔽下,人是容易卸下任何负担的。我感动大尹将心底的一角向我敞开,他是真拿我这个刚下来的知青当兄弟。
大尹岁数不小了,可那个嫂子也真是不让,两个人不是过感情的吗?物质条件就那么重要?我那个时候感情还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劝大尹。大尹却说,兄弟你的条件好,以后找对象,千万别找这种论真儿的。这个时候不知怎的,我的眼前突然就冒出了美兒的笑,美儿会论真儿吗?
慢慢地知道,美儿家原本有些积攒,为了大尹能找上对象,才扒去旧屋,盖了新居。这新居对美儿是没一点意义的。三间房屋,中间烧火做饭,美儿同母亲住一间,哥哥同父亲住一间,娶进嫂子,美儿就无栖身之处了。
美儿要打扮自己,却也没这个能力,一件好看的衣衫,晚上洗了白天穿,总是那么羞羞的几件。美儿美名在外,难言在心里。
“欸,下乡的。”村街的一角,轻轻的声音缠住了我的脚。
街角有一口水井,半条街的人从那里打水吃。水井西边的高台上还有一个碾子,村里人碾米碾面都离不了。碾台下面即是村中那条河,河上有桥,是人们往西或东边上工的必经之地。从石桥过来,两边都有树,高而粗壮,美儿就是从一棵树旁走了出来。
我早看见了她,只是不知在等谁。她叫人不叫名字,比别人新奇。我驻了脚,却不敢朝前去,我怕她的名字,她的光彩,怕周围的眼睛。
“欸,吃糖不?”说着伸过手来。
不好拒绝,又觉荒唐。什么时候,什么年纪还演这儿童游戏。一伸手竟是一把,热热的黏黏的。那个年代,糖也是稀罕物,平日里没有谁能随便吃。
“吃呀!”她竟用了命令口气。
忙剥一块在嘴里,感觉是一块磁铁在滑动,将所有的感觉吸引出来。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美儿伸过来的手腕上,一片白净,那里该有一块手表。这是陡河姑娘们少有的,我表妹也是哭着闹着让妗子给买了一块“百浪多”,每天美滋滋,回家摘下就放在一块小手绢上,戴的时候故意靠下一点,一伸一缩显出明晃晃的表带。我舅舅家人多,劳动力也多,每年都能顾及两个大点的孩子。美儿的腕子却享不到这种待遇。
你在这里等谁?姑娘们上工,都是相约着走。
不等谁……走啦。美儿说完转身就往西边走去,这时我才看到她拿着一把小铲子。
地里的玉米长到小腿高了,大尹带着我们开始间苗。按照株距留下一棵壮苗,把多余的苗锄去。这可是个技术活,锄头在手里不大好使,弄不好一锄下去,一簇小苗都锄断了脖子。我干得很是吃力,大尹在前面正讲着什么故事,眼看着大伙唰唰啦啦都锄到前面去了,心里越发急,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胳膊疼。
休息了,我还顺着自己的地垄干着。众人都东倒西歪地在地头上歇息,有人叫我快别干了。我没有听。大尹从苗地那头走过来,边走边检查,不断地把锄坏的苗扯起扔出来,大声问是谁干的。还真的被他发现了不少。大尹说照这样干,还咋个能有好收成?他正经起来,人们反倒是不敢吭声。大尹过来看了看我锄的后面,让我的心里一阵猛跳,幸亏他没有说出什么。走回来安排两位大嫂抓紧去补苗。而后接着干起来。大尹就是这样,他要是说干,总是自己先抄家伙,走到地里去。
下工的时候,大尹把我叫到一边,端着脸很认真地说,村里把稻田交给四队了,兄弟你说多让人高兴!我知道稻田原来属于副业队,四队的人觉得不公平,好事都是三个队的,四队就该着啃黄土受累,得不到什么好?就撺掇着大尹去找村里,村里一研究,同意了四队的要求。但是稻田地的人不愿意归为四队,他们在副业队干起了其他。这就需要找六个人去管理。大尹说我比较踏实,又有文化,是他信赖的人,让我当这六人的组长,一边干,一边学技术,将来成为队里的水稻专业人员。我听了心里自然很温暖,觉得大尹真不赖,这以后就可以掌握一门技艺了。
稻田在村西边,也就是在蔬菜地的最里边,再往西,就是别家村子的地盘了。这五十五亩水浇地,地势明显低于蔬菜地。第一次来的时候,心情与以往格外不同,那是要顺着一条硬实的小道,穿过两个蔬菜队,一直走下去。蔬菜队大都是蔬菜大棚,没有棚子的地块种着土豆、大葱等。不要说在这里上工,就这个氛围,也让人感觉爽极了。而村里那些姑娘就是走向这里的,她们不用像东边四队,每天都穿着鲜艳的衣衫,走亲戚一样,披着霞光朝这片彩色的田野走。怪不说陡河的姑娘心性高,一般村子都看不上,找对象不是城里的工人,也是本村的,或是其他蔬菜队的。
陡河人也真有办法,他们把东边的丘陵地整成地瓜玉米地,西边整成蔬菜地,还要辟出一块,来种植稻米,那可是稀罕的细粮啊。蔬菜供应城里的蔬菜点,粮食自己村民分配,完全保证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强村形象。
这下大尹更忙了,他要两头跑,而且不能把工作重点放在稻田,那样大田的那群人还不放了鸭子?所以他得找几个放心的,来做这稻田的事情。主要的活在开始的育苗、整地和插秧,然后是浇水、除草、施肥。
这天早上去上工,就见大尹和人打起来。稻田地势较低,远处看不到。跟大尹打架的这人原来就是稻田的技术员,昨天大尹请他来帮忙整地,主要是给我们做做示范。地还没有整完,今天却不干了,并且要把整地工具带走,说是借给了邻村。大尹不让,姓田的大叔便骂起了大尹,骂到劲儿上,连大尹爹也捎带了。
于是两人扭打在了一起。别看大尹个子大,打在一起并没有占什么便宜。小顺子说大尹不舍得下手,下手早把田叔打慘了。小顺子和我都不敢上前去拉,只是大声喊叫人,蔬菜队有人跑过来,拉开后田叔空手走了。搞得一身泥浆的大尹又领着我们整了一上午,把灌了水的地块一点点打细找平,那可真的是跟水一样平。自此知道,“水平”就是这么来的。最后看那五十五亩稻田地,真叫人心里舒坦。
大尹看着又笑了,从口袋里摸出纸片,给自己搓了一支烟点上。那神情,好像把早上打架的事忘了。
下工的时候,他让小顺子和我把工具装在车上,一起拉着去给田叔家送。走到村头,大尹去了小卖铺,买了一盒恒大烟。我知道大尹从不抽烟卷,他拿着这包烟进了田叔家。小顺子说,大尹这人,给队里干事儿,那么认真干啥?弄得自己吃亏,掏力又掏钱!
插秧的时候,我们的人手不够,光是处理秧苗,再送到地头,就都占用了。大尹就去蔬菜队搬兵,来的都是以前在稻田干过的熟手。蔬菜队帮了我们,我们也是要回报的,遇到大葱或者土豆下来,我们这里的活儿赶上空闲,大尹就会让我们过去帮忙装车。那可都是力气活,一篓子土豆、一捆大葱的,每个都有二三十斤。
一共来了五位,来了就利落地脱鞋脱袜子卷裤腿,下到冰凉的泥水里去了。当然会咧着嘴叫唤两声,随后就传来了笑声。姑娘们还是挺经得起冻的。
稻田里来了援兵,还是蔬菜队的,我们都劲头十足。我负责将秧苗担到地头,然后一把把扔到姑娘们的前面去,她们手里拿着一把,插完了也就正好到了秧苗跟前。我后来才发现美儿也在其中,她就站在中间的位置,来了并没有跟我们打招呼,我也不好意思去一个个瞅她们。美儿直起腰的时候,才发现是她。美儿围着一条花格头巾,这里的姑娘都会在上工时围一条头巾,遮阳也挡风。我看见美儿的时候,美儿的一双眼睛正冲着我笑。我赶忙低头挑着担子走了。
说实在的,这些姑娘干得真不赖,一会儿工夫,一块光秃秃的水田就有了绿莹莹的景象。大尹也下去了,只问了几句,就开始上手,而且插得又快又整齐。只是可怜了他那个子,由于太高,腰起的作用就不一样,一会儿就见这汉子扭动起他的腰杆来。
我们几个除了小顺子他们在育秧地里连拔带捆,其余三人走马灯似的挑着个担子跑来跑去。也就在这时,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倒了,右脚直接插到了垄沟里,拔出来时一阵刺痛。扬起脚一看,有一股血从污泥间流出来。大尹赶紧过来,问我怎么样,扶着我在水里涮了涮脚,发现破口处有一根刺。大尹就叫他妹妹。
美儿随即拔腿过来了,她把筐子往地垄上一扣,让我坐在上边,然后把另一只筐子也扣过来,自己坐上去,捧起我的脚。她摆弄着我的脚,像是在摆弄一个正纳着的鞋底,看怎么方便入针。而后就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别针,说,别怕疼啊,就下手了。之前她放了放裤腿,让我的湿漉漉的脚直接放在她的腿上。她的脸几乎要贴上我的脚了,幸亏在泥水中浸泡好久,不会有什么味道。就此仍感到难为情,似乎让一个姑娘窥到了自己的隐私。而美儿如葱段的脚丫和两条腿也裸露在阳光里,就算对等吧。
我看着美儿低着的头上,有一个布带子扎的蝴蝶结,在扭成麻花的一缕发丝上,扎得恰到好处。现在那个蓝底红花的蝴蝶在微微振翅,上面还有几珠细碎的水点。
可能蔬菜队的姑娘都有这一手,也就是几下子,那根长刺就挑了出来。而后她两手狠劲地捏着我的脚挤了几下,说,好了,你去地边歇着吧。我说那怎么行,轻伤不下火线嘛。说着要站起来。美儿说,那你先别动。说着一只手去头上摸,把那朵蝴蝶结扯下来,原来那是根长带子。美儿将这布带在我的脚上紧紧箍了几圈,在脚背处打了个死结。说起码可以对付一下。好在那刺扎在了脚掌一侧,没有扎在脚底。我试着踩了一下,感觉好多了。
后来我把布带子洗了,拿着去村里的小卖铺问,还真有,照着买了一条。再上工时递给大尹,让大尹捎给美儿。大尹却不接,说,还不自己送?我说没有机会见到美儿。大尹大声地笑了,说了句电影里的台词:没有机会创造机会嘛!
插过秧苗的稻田一天一个样,开始还是稀稀疏疏的,过去一阵子就变得密实实的了。尤其是大尹带着我们撒过一遍化肥又浇过一遍水之后,早变成一片墨绿。
大尹每到一个节点都会赶到,撒肥他怕撒不匀,总是大声交代,千万要撒匀,不能多也不能少。现在明显看到,那些撒不到的地方,就发浅发青,而且低矮。大尹又去补撒。拔草他怕拔不净,光着腿同我们一块下到田里,顺着一畦往前拔。蚂蟥把腿上叮得到处都是血口子,别人看到了喊他,他不在乎地啪啪打几下子,拽出长长的蚂蟥扔得好远。
只要是听到“延河那个流水……”的歌声,就知道大尹来了。但是大尹一到了稻田,就变了一个人,不再唱歌,也不像在大田有那么多话,就是一个劲地闷头做,这样别人也就跟着忙,腿上爬了蚂蟥同样顾不上打。所以几个人不大愿意大尹来,大尹一来我们就苦了。可大尹图什么呢?没有见到村里领导来视察过,表扬过,他就像是给自家干似的,那么认真,那么拼命。
下工了,走过小桥。
“欸,下乡的。”不知道美儿是故意等我还是巧遇。
“最近怎么不去我家?”
“没什么事。”确实找不出什么借口。哦,这头绳。我把一直在口袋里躺着的布带子递给她。
“认那么真,我还有。”美儿说着,接了过去。
“人家来人了。”话语很轻,没听明白。
“下午走的……”
“跟你说话呢!”
“哦,谁来了?”依然不知她说的什么。
“提媒的呗!”
陡然出口的话语,有点言高。我心一震,她竟跟我说这些。
“哦,你愿意?”
“你说呢?”
我的心跳起来,慌慌的。看见表妹去井上打水,找个借口跑去。
我明白我收到了一个信号。它来得这般突然,我没有一点准备。我不知将来的命运,不知我的前途,我的归宿。刚刚插队到这里,连个小屋都没有,寄住在舅舅家里,我只是在一天两晌地打发日子。
“表兄真行,被村里的俊丫頭看上了。”
表妹回家说。话语中分明带着一种鄙夷。
“哼,那丫头,都不看看她的家底,也想让人家给她背黑锅?”
我的头嗡地一响,什么话也听不见了。我知道这话语中的分量,在那个大讲“政治清白”“划清界限”的年代里,我连自己的亲二姨家都不敢明着常去,不就是怕影响前途吗。
终于闹清了,美儿的父亲被抓过丁,干过伪事,美儿的母亲是父亲从外边带来的,本不是庄户人。我说怎么看着美儿的母亲不像农村人。人家说,她原来是天津卫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那大户后来破落了,带着全家到了这边闯荡,不知怎么这闺女就跟了当时混得还可以的大尹父亲。别看大尹父亲总是一言不发,那个头,那架势,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这使得大尹是队长却不是党员,美儿是青年却入不了团,永远是“考验”的对象。
美儿的形象坍塌了。美儿美得那般不是人家。
我开始躲着那街角、那小路、那个软软的声音:“欸,下乡的……”
我恨自己,我也想着能入团能参军能被招工能出人头地。
有时我也想,你是自作多情,人家又没跟你有过任何表示,兴许人家定了亲呢。
那么她会定个什么人呢?如果像有些例子,“地主”找“富农”,“土匪”找“三青”,那她将永远翻不了身。
这天要给稻田打一次药,我们把喷雾器带来了,就等着大尹的农药。农药属于村里严管的剧毒物品,只有大尹去签字才能领出。
做完了准备工作,去坡下方便的时候,小顺子没话找话,问了我舅舅家的事情,还问起二表妹她们平时干什么,看什么书。我说倒是看到她们看《苦菜花》和《青春之歌》。小顺子就说那是他借给她们的,而那些书,是从美儿那里拿的。我说二表妹为什么不直接跟美儿借?小顺子说,她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拿的嘛。我说美儿还有这些书?小顺子说其实也不是美儿的,是美儿跟人家换着看,有些是大尹换来的。不过最近好像美儿看书少了,问她几次,都说没有借新书,好像美儿心情不大好。
我就问起美儿家的情况,小顺子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小顺子说,美儿曾经被一个城里蔬菜店的男孩喜欢过,那人是蔬菜公司主任的儿子,经常跟着运菜的拖拉机跑到地里来找美儿,美儿开始总是躲着,终是躲不过人家一片真诚,就见了。可不久这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听说是他父亲了解了美儿家的情况,让儿子当兵走了。美儿就整个儿变了一个人,不言不语了很长时间。
小顺子说,美儿就是太善良,她的善良超过了她的好看,她在家里在村里对谁都好,却还是常常受到伤害。
我说小顺子,你怎么对美儿这么了解?因为我喜欢美儿!小顺子说,可是她不喜欢我,我又不能伤害她。我说,小顺子,是不是我二表妹喜欢你?小顺子说,实话跟你说,她确实有这点意思。你呢?我说。我还说不好。小顺子说,不过你不要跟她多说什么。我说我懂。
大尹半晌才来,他带来两瓶农药,我看到是亚胺硫磷,大尹亲自配比兑水加到喷雾器里,打压后试了试,然后领着我们各自在稻畦分开,排成一排往前喷。
风有时会踅过来,我们都没有戴口罩,药味就会浓浓地灌入口鼻,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张嘴说话。而实际上,我发现大尹今天本来话就不多。
喷完两个地块,一壶药就都打完了。走到地头,大尹再次配好药,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你大哥忘了,你知道美儿的一队在哪儿干活吧?顺着这条路走到头,然后往左拐,到那儿见人再打听。她昨天发烧了。
我接纸包时碰到大尹的手,我说大尹你也发烧了,你的手好烫!大尹说,哦,你让我拿两片药。他从药包里取了四片土霉素,两片磺胺,一扬手送到嘴里去了。随后说,这丫头把我也传染了,没事儿,很快就好了。
我顺利地找到美儿上工的一队,问了一个人,说在哪个暖棚里。暖棚就是一个个大玻璃房子,外墙刷着白灰,远远看去,就像工厂的车间,整齐、干净。我很快就找到了其中的一个暖房,掀起厚实的棉门帘,进去就像是进了澡堂子,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喧腾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还有蔬菜散发出来的清气,舒爽极了。
真是一个年轻人的天地,姑娘们有说有笑,正在摘西红柿。我一进来就听到了她们的话语,看,下乡的,来找谁?
二表妹先站起来,问我怎么来了。听我说是找美儿,二表妹脸上一红,喊,美儿,找你的!美儿站起来,脸也是红红的。
我把药递给美儿,说是大尹哥让送来的,让她赶紧吃了。美儿说,他一早说去村上拿药,是又忘了吧?我说是,他太忙了,自己发烧都没顾上吃。我问美儿病了怎么还来上工。美儿说,在家待着也是待着,吃了药就好了。
我知道美儿是不愿意误那一天工。美儿是计工员,她从没有请过假。一个大棚子分配有几个姑娘,干起活来轻松而愉悦,无非是摘摘果子,打打枝杈。她们甚至都脱掉了厚厚的衣装,只穿着薄衫,外罩一件蓝色罩衣,戴着手套,就像城里菜店的售货员。要不人家说蔬菜队的像上班的工人。
几个姑娘每人一个小提篮,摘的西红柿放满了,就去倒在地头的筐子里,然后会有小拖拉机拉到两公里外的城市蔬菜站去。
美儿好像真的病了,脸上红扑扑的,却有些不大精神。美儿脸盘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巧,这就使得她的一双眼睛格外醒目,你看不到别的,只看到一波潋滟。我跟自己说,快走吧,别再傻站着了。可我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腿只是随意地换了一个姿势,并没有离开半步。
怎么不见你了,怎么了?美儿说。没,没有。我怎么都不能把眼前这个人同她的父亲贴在一起,也不能同大尹贴在一起。他们各是独立的人。美儿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带了一种基因吗?不,她是知道的,而且是刻骨铭心地知道,只是有时候她又忘记了,天真地忘记了。
美儿拿了两个鲜红的西红柿,在罩衫下擦了擦递给我,我一下子脸热起来,说不要。美儿说,吃吧,不要紧,在菜地里都吃,只要不往家拿。
这时有人说话了,吃吧,吃吧,还能把我们队吃穷了?不行算美儿的,今天没有美儿的份了。而后就是一阵笑。原来这些姑娘都没闲着。
我不好意思,也不好推拒,接过一个三口两口吃了。还真好吃,这是今年第一次吃这么新鲜的果实。而蔬菜队的天天都能享受,怪不得她们养得个个桃红柳绿。
吃完一个,美儿又把另一个塞给我,眼睛里说,快吃了,要不她们又叽喳了。我只好再次将那甜润吞进肚子。
我的腿带着我的甜润往外走。美儿说,知道地方了,休息时来玩吧。
随后就听到,是呀,没事了来玩吧。还有的更损,直接就说,是呀,没事了来找美儿玩吧。我走出好远了,还听到后面叽叽咯咯的笑声。
眼看着稻子已经抽穗,每一棵都显得茁壮起来,风一过,一赶一赶地起绿浪,看着让人欢喜,这可是我们亲手侍弄的,大家都说,今年的收成,一定错不了。
大尹又带着农药来了,这是最后一次打药,然后就只等着收割了。为了一天喷完五十五亩稻田,晌午连家都没回。吃块饼子、就两口咸菜,而后就接着干。
紧赶慢赶到太阳落山,六个人已累得迈不动步子。吸了一天的药粉,顶了一天的烈日,中暑一般难受。
大尹一高兴,就让小顺子去蔬菜队摘几根黄瓜来。一会儿工夫,小顺子就抱着自己的褂子回来了,足够一人两根。大尹说,你小子,还真敢要!小顺子说,人家让随便摘,咱不多摘点?
坐着吃黄瓜的时候,小顺子悄悄跟我说,你知道吗,陡河镇的一个什么主任,托了咱们村的主任,一直跟大尹家做工作,那个主任老婆死了,想让美儿续弦,说是要给美儿一辆飞鸽链盒车、一块上海全钢表做定亲礼。我心里打起了鼓,说,美儿愿意吗?小顺子说,美儿当然不愿意,美儿她爹也不愿意,但是她妈愿意。我说,大尹呢,大尹什么意见?小顺子捣了我一下,说你傻子呀,大尹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的脸一下子热起来,怕小顺子看到,忙低下头不再言语。
太阳虽然落山,暑气却还没有消退,地表泛出氤氲的热气。吃了黄瓜,虽然说爽了不少,还是有些疲累,身上头上都是药味。有人就说去哪里洗洗就好了,小顺子说去陡河吧。大尹竟然同意了,這让大伙一下子来了精神。收好了家伙,直往北边奔去。
我还没有见过陡河,差不多走了两里多地,一条大河出现在眼前。
现在看陡河,一切还处于原始状态,两岸没什么树木,更多的是蓬勃的杂草,堤岸在远处还是低缓的,到了这里却高陡起来,形成一种深幽感。从上游急急流下来的河水,到了这里陡然一转,无怨无悔地转到后屯那边去了。
大尹说,今天的水有点怪!小顺子说,是呀,怎么这么狂,还浑。
水面很宽,岸边的一些泥土不时地被带进水中。小顺子几个并不顾忌,直接就扑扑通通跳了下去,而后从哪里露出头来。大尹问我可会水?我说会。就跟着跳了下去,脚自然是挨不到底,一个猛子蹿上来,呼了一口气。大尹是最后下水的,没想到平时处处胜人一筹的大尹,却是泳技最差的一个。他打着狗刨,不停地呼呼直喘,游不多远就到岸边抓住一蓬草,手一抹脸,叫着痛快。
这时就听到大尹叫唤起来:我的表!我的表——他举着一只胳膊,爬上岸去,不停地叫,胳膊上是他那块东风表。
我们都爬上来,看他的表。他的表已经进水,表蒙子上一层水渍,哪还见得着表针表盘的影子。完了!他甩着,晃着,放在耳边听着,不住地跺着脚。我们都没有表,也就不知道提醒。
有人笑,我却没有。大尹是累昏了头。他完全可以对我们交代一下,让我们干就是,自己找个地方避暑去,没有人会去追究他在哪里干活。
看着一向乐和的大尹,从没有这么哭丧着脸,我也不好劝什么。
小顺子偷偷告诉我,其实这表是大尹给嫂子买的,嫂子一直要一块表,没有表不定亲。为了买这块表,他妹妹美儿都贡献了自己的私房钱,可女方嫌赖,不要。
回去的路上,我们让大尹赶紧找人去修修,大尹却是一路都没吭声。
夜里我还想着第二天问问表的情况,突然就地震了。那突如其来的灾难如一个恶魔,吞噬了整个城市连带乡村。
我侥幸跑出了房屋,迷途羔羊一般,那个时候觉得天塌了,几乎家家都传出了哭声,自顾自还顾不上,谁还能管其他。整个世界都处于无政府状态,听说蔬菜队的玻璃大棚都被震塌了,晚上看大棚的人有的被埋在了里面。大棚外边的菜地受到了来自村里村外的疯抢,包括土豆,包括大葱和大蒜,什么都没有留下。东边的大田同样被殃及,玉米棒子和地瓜、大豆被抢得丝毫不剩。水渠也被震得七零八落。大半年来的辛苦,算是白忙了。好在还有稻田地,整个地块有一部分塌陷,但基本不会影响今年的收成。
那两天,逃难一样躲避可能来的水灾,原始人一样学着搭起奇形怪状的窝棚,动物一样寻找水和食物,然后等待着传闻中更大的毁灭性回震的到来。这之后才被组织起来,执勤、巡逻,才慢慢以为地球又转了,才想起许多人来,包括自己的亲人,包括大尹。我的二姨在地震中走了,还有大尹的父亲,大尹和母亲、美儿躲过一劫。
我去看大尹的时候,黄昏的雨刚停。院子里,大尹头发蓬乱地蹲在防震棚前,一支接一支地卷着纸烟抽,木木地看着眼前的一点泥地。临时搭起来的棚子,无非是利用了一些木头棍子、雨布、草帘子之类。他的身后,是那房屋的残骸,是他所有的家产。那条狗卧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见了我也没有发出声音。卧在他脚边的还有一样东西,一把碎了的二胡。
半天他才醒过劲来看出是我。那只可怜的表还在手腕上,里边布满了浓浓的水汽。
他去看过后屯那女子,也有幸脱难。只是他的“黄金屋”没有了,不知那女子会不会也就此失去。
“兄弟,狗操的地震没把咱砸死,咱还得干!”
走的时候,大尹起身送我,本想说句安慰的话,听见这一句,终是不必要了。
看着大尹站在那里,树杆子一样。我倒真想听见那声宏阔:“延河那个流水……”
没有见着美儿。不知道是躲在防震棚子里没露面,还是去了哪里。身后传来大尹的话:兄弟,常来啊……
十余天过去,河南的抗震救灾车再次开进村子。上次我曾经让他们带信给父母,我还贴上了个人保存的邮票。他们说只能带到安阳,因为他们是安钢的。后来知道,那信投进邮筒,根本就没有再转投。这次再来村里,还是上次来的人,他在这个村子里有亲戚。舅舅看到了,赶忙去跟人家说情况,请求把我带回去,说我的父母在河南,电报电话都不通,不定怎么着急。人家同意我跟车回去,但是只能捎到安阳,剩下的路我自己想法。舅舅很高興地赶回家说这个事,说家里的房子也不能住人,整个恢复不定到什么时候。我知道,舅舅也是怕担责任。说这话的时候,舅舅已经给我准备好了行囊。
走得那般匆忙,来不及跟许多应该告别的人告别,包括其他的亲戚,包括大尹,就那么挤在了人头晃动的车厢里,那些人或是从其他地方带上的。舅舅考虑到一路的风险,不停地嘱咐我靠着车头近些,裹紧大衣,包好头。那是一辆带棚子的卡车,行程千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那时感觉茫然,一切都没有预期,不知道行为的对错,不知道以后的结果。父母每天都是怎么过的?走了,还会来吗?何时回来?后来知道,父母那时快急疯了,每天都会去电信局发一封电报,尽管人家告诉说唐山的电信系统都已震坏,根本收不到。但是父母还是木然地走向电信局,木然地发一封没有结果的电报。母亲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我回去以后,他们再也不准我离家半步,半年以后,把我的手续办了回来。那么,那一次便是与陡河长久地告别了。
汽车开动的刹那,我不无留恋地向后看去,送行的和看热闹的人群后面,竟看见美儿站在不远的街角。她还是穿着那件碎花的红罩衫,一动不动地朝我看着,手却是不停地擦着眼睛。夕风里,一绺鬓发零乱地飘。
我扬起了手。只是越来越远了,留那个浅红在黄昏中。
我的心模糊起来。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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