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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2-29 12:45:02 来源:网友投稿

张秋寒,男,九十年代生人。出版有《铅华》《仲夏发廊》等多部长篇小说、文集与译著。

要是你也用熨斗,能掌握它喷气的规律,乃至悟出一条使它在不同面料上都能顺滑行走的捷径,你就应该熟悉那潮暖的衣布气。它是纤维的升华,肉体的遗梦。

水蒸气越过窗,向太阳而去。太阳照耀着你,照得整座城池明灿灿的。

对岸的楼厦,四面围合着苍翠的玻璃幕墙,是一簇簇刚采出的莹丽而奇崛的石英;此岸的老旧民宅虽然低矮,屋顶的琉璃瓦却浩荡整饬,艳光粼粼地与河面连成一片;离老城远一些的地方是工业园区,散布于四周的拆迁安置房大多采用颜色饱和的外墙涂料,熠熠的不锈钢防盗窗与耀现于工厂间的若干彩钢棚遥相呼应。

建筑愈稀疏,野草闲花愈自由,愈茂盛。春天,油菜花负责在城乡之间过渡,为人造和自然两种不同的繁华相互引荐。常常还没到郊外,使节们就一丛一丛殷勤地盛开了。

这栋房子也还没到郊外。

裸露的红砖墙下零星地生着一点油菜花,正在东风里摇曳。花茎蹿得高高的,快要触及窗沿。上部呈半圆形的窗子有点法国风味。遗憾的是,作为唯一的出入口,抬到半空的卷扇门与之很不相适宜。上一任租客从事旧家具回收,嫌早先的铁艺门开阖费事,一部分魁梧的橱子又怎么都进不来,就做了改装。租客临走前欠了一个季度的房租,房主说不缴清就扣押他的那些旧家具。租客以为这是个好方法,反正也卖不出去了。

刚来的那天,居靠水见光束与飞尘中有一张黑铁床,一个清漆樟木七斗柜,几把掉皮的办公椅和一套苔藓绿的布艺沙发—其中一个单人沙发瘸了条腿。有一批餐桌餐椅两个礼拜前被房主开饭店的亲戚拖走了。品相不比眼前的强多少,只是料定了亲戚之间不好为这种东西开口要钱。

居靠水在这住下。

敞阔的房子,要有两层楼那么高。他花了一整天时间把它打扫干净。起初他只以一道帘子象征性地围挡着休息区。冬天取暖成了问题,他联想到来年的暑热,又用木板隔出一间卧室,装了空调,总共没超过四千的预算。这是他在这栋房子上所斥的唯一一笔巨资。

白天他在房子里外忙活,有时也开着那辆黑色的皮卡出去兜风。到了晚上,一些朋友会来找他。他们有的带酒,有的带熟食,有的带花和甜品。居靠水把音响开得低低的。爵士也好,民乐也罢,都不至于让大家扯起嗓子说话,好让彼此听见。

他打开手机摄像头对着在座的诸位依次旋转过去。

“要录vlog吗……开没开美颜啊……你没开啦!这个,看到没有,这个按钮才是美颜。笨死了……我是美少女笠笠。”

“我是警察马丁。”

“干吗,神经病啊。”

“快说啦。”

“我是美阿姨老浦。”

“不要模仿别人。”

“我是以风流著称的老浦!行了吧!”

居靠水不玩那些当红的短视频软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灯光中的朋友们像造型各异的器皿错落却和谐地安放在台案上。他单纯想记录这一刻。

相聚有很多名目。“分享”是一期一会中的固定议程。他们分享过饮品、实用的生活小妙招、书、旅行目的地、好养又好看的盆景、电影、鬼故事……分享得最多的是音乐。有次,几位各自播放了宗次郎、比约克和白光的音乐。居靠水放了一段《鱼藻宫》。荀派的戏里,老浦也最爱这一台。她尤喜孙毓敏的版本,说孙毓敏受的罪不比戚夫人少,却凤凰涅槃,替戚夫人浴火重生。居靠水只道凭她的秉性会更推崇《红娘》《金玉奴》之类。老浦笑道:“男欢女爱啊?那她们不是我的对手。”

他们也分享过秘密。居靠水申明,得是很深很深的秘密。谁要是说“小时候在哪在哪拔了人家气门芯”之类的,他就将之灭口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秘密。

居靠水清洗杯盏,预备用第二泡茶为远道而来的秘密们接风。

“谁先?”

“笠笠先。”马丁说。

“每次都是我先。”

“那抓鬮。”

结果笠笠还是第一个。她担心马丁使诈,特地把每个人的阄都看过一遍才罢。

笠笠十九岁,家在河的那一岸。她父亲名下虽也有两处老城区的房子,但他更中意目前所住的大平层,可以全方位观看河景。风水的结论也好。

照笠笠的年纪,本该在大学里念书。她却没这么选择。她曾委婉地向父亲表达过不想再上学以及未来也许会早早结婚的想法。父亲一如面对她往常的那些诉求—不支持也不驳回。他的沉默兑换成话语就是“自己拿主意就行”“那么,你看着办吧”,为的是“你开心就好”。

笠笠不常开车。她更愿意骑自行车。篓子里放上一个竹制的食盒提篮,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紫菜包饭和青团。在远离城市的水滨草地上,她可以待一整天。暮色渐浓时,她会采摘一把蓬松的聚伞花序类植物带回家。

与居靠水的初晤是在一个大清早。笠笠途经他的住处,发现这个废弃了许久的房子被打理过一番,有了丝丝缕缕的人气。她停了下来,在皎洁梨花树下用一台小石磨磨豆浆的居靠水也停了下来。“你和我女儿同年。不过你比她大几个月。”居靠水清理掉了用来过滤的白棉纱上的豆腐渣,端起盛豆浆的搪瓷钵进屋去了。“别走啊,一会儿有热豆浆喝。”

笠笠支颐等他。等着等着,她有些困了,就伏案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她身上披着一件夹棉的外套。外套的领口围着她的脸庞。她闻到了一股父亲的味道。坐在她身旁的居靠水正轻轻拈去飘落在她发丝间的花瓣。

“你女儿呢。”

“她离我很远。”居靠水不喝加糖的豆浆。他为笠笠另备了一只白瓷碗,里面是砂糖和一把小小的银匙。“你不应该在学校里的吗。”

笠笠捧着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又向居靠水要了一碗。“古人讲,‘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肯定不对。但女子无才会少掉一些麻烦。”

居靠水笑道:“要是你没有才识就不会领悟这个道理。”

笠笠的母亲是个有才识的女子。笠笠也去过她那里。她特地到机场来接,然而驾驶技术还是很差,出库时蹭到邻车。她在对方的雨刮器上插了张带有留言的名片。倒不是当着女儿的面才这么做,她的教养是有目共睹的。她同样在大学执教的丈夫没来,和儿子在家下棋。笠笠还以为他有课。

大家一起出去吃了顿饭,席间没有发生互相搛菜这样的事。他们疲于表演,令笠笠感到安全,不用承受那种险峻的热情。

只剩下她们两人的场合,笠笠等母亲谈起父亲,哪怕是埋怨。母亲只字不提。笠笠佩服她的聪明,就像她在学术上种种趋利避害的技巧。

“你带留学生吗。”

“有。有几个非洲的,还有一个波兰的。”

“我们夏天去日本玩了。”

“玩得怎么样。”

“还行。他公司的那帮人叫他唱歌。他真唱了一首。我还是头一回听他唱歌呢。”

“公司全去了?”

“几个经理,还有的人我认不得。有可能是他朋友,说不定你认得呢。我听他们说到你呢,说你升格做教授了。他们要不说我还不晓得呢。他没跟我说过。我跟他都觉得脸上有光。”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良久,母亲这么说。

笠笠待了几天。这期间,母亲的单位不断地打电话来叫她去邻市参加一个论坛。她最终还是答应了。笠笠对她的失陪没什么意见,很识相地查询起返程航班,也没跟两个大人透露他们的儿子往她身上泼水的事。尽管他只是取乐而已,泼完了一个人躲到阳台的角落里咯咯地笑。

过安检前,笠笠蓦然回首。她说不久前的一个傍晚,父亲下楼后发现手机没带,让物业打电话叫她送手机下来。她到他的房间里找了半天,在他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张他们老早拍的全家福。

“那手机呢,找到了没。”

“我现在说的是全家福的事。”

母亲啮咬着起翘的唇皮:“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怎么样,从小到大你都看到了。他留着照片又能代表什么呢。觉得自己错了?不可能的!你应该知道有个词叫‘本性难移。”

笠笠冒昧地追溯一下她跟他结婚的初衷。

“那时候太不成熟了。”

“你为什么不老实点说你其实是看上了他的钱。人人都需要钱,知识分子也需要,这不会让你多没面子吧。”遮掩自己的意图叫狡诈,成熟的人才狡诈。

母亲建议她在乌泱泱的旅行团完成行李托运前抓紧时间去排队。

“那你说我成熟吗。”

“你还很不成熟。”

笠笠放心了。不成熟的幼稚鲁莽的人能否仗着无知无畏去驾轻就熟,恰好是她想论证的。她不相信母亲能坚持在迂回的导流带外围目送,就朝着人群走去,再没回头。“手机是放到卫生间的窗台上了,他变得丢三落四,以前他从不这样。”沿着闪烁的光标,她删去了对话框里的这段话。

茶水中的微粒沉落至杯底,静得像千年以前就沉落在那里了。笠笠望着眼前的这些人。他们没有一个是那种爱看别人笑话的。况且,时间也久了,如同每天都把钥匙放在口袋里,秘密也就不足以称为秘密,值得他人守口如瓶。

“我有一個儿子。他今年两岁了。”笠笠说。

孩子养在乡下他曾祖母家,从这里往东再骑行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除非要带大件的东西,不然笠笠都是骑车往返。有次她给孩子买了台学步车,不得不开车送去。父亲睃了一眼她的车后座:“又是送给你那个朋友的?”她还曾有婴儿奶粉的快递被他代签过。

大家都好像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又因为这啼哭,房子静极了。

老浦搂住笠笠:“吃了不少苦吧。”

笠笠靠在她肩膀上摇摇头:“演了不少戏倒是真的。”顺势,她踢了一下马丁的椅子腿—他的时间到了。

四顾茫然,笠笠的事并不像春夜酣梦中的惊雷,反而使马丁深沉地酝酿起属于他个人的梦。他把座位往后挪了挪,弯下腰解鞋带。笠笠生怕这个秘密是鞋垫底下藏着的私房钱,那她就吃了大亏了。

脱去了鞋,马丁又脱袜子。老浦以为他的脚面上会有一枚意味深长的刺青,而事实是,袜子底下是另一种袜子。暴露的那一瞬,老浦和笠笠狂笑不止。老浦说她都没有穿过这样的袜子。她身材丰腴,穿这样的袜子,腿上的肉会被勒成一小包一小包,像美式拉扣皮沙发。

“同事要是发现了怎么办。”笠笠虚拟了一个需要他赤脚在案发现场工作的前提。

马丁秒速入戏,把这荒唐的局面甩给了妻子:“什么,这是什么鬼。肯定是她趁我睡着的时候干的。她就跟小孩一样沉迷于恶作剧。”

“那你又是怎么瞒着她的。”居靠水的意思很明显,家人比同事有更多看到他脱袜子的机会。“不用瞒着她啊。”在马丁的描述中,妻子的爱好所涉及的动漫、小说、游戏都属于遥远而瑰丽的二次元。带着一颗弹性极强的包容心,她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马丁有过几任恋人,当他以迥异于日常的装束坦诚地站到她们面前时,人人都望而却步—也曾有一个冲上来扇了他一耳光,只有他现在的妻子惊讶地捂住笑容,说:“你穿裙子比我还好看。”他们敲定关系前,她只确认了两件事—他爱她、他不会无休止地往衣橱里添置装备以至于他父母登门造访时会看成是她在挥霍无度。马丁连连点头:“这件事都告诉你了,我还会骗你什么吗。”

她送了他一件婚纱当作新婚礼物。来给他们拍婚纱照的摄影师没发现什么异端,如今有不少年轻活泼的夫妇都会来个反串。

上居靠水这里来,马丁一般都是穿T恤、牛仔裤。居靠水倒记得他穿警服的样子。当时居靠水误入一条死巷。他听见墙那边马丁的声音在电话里渐渐重叠。没等他反应过来,身手矫健的马丁已经从墙头跃下,稳稳落定。衬衫领带西裤皮鞋没有对他轻盈的行动造成任何阻碍。“我说在路西,你这是路东啊。走吧,先去吃饭,吃完了我带你看房子去。”

居靠水没有多少钱,来这座城市的火车票是博子替他承担的。他的拮据还将持续一阵子。马丁说博子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不必太担心钱的问题。如果居靠水不介意他家的房子太偏远且不适合居住,他不会收取任何费用。

晚清时期,这栋房子所在之处不仅不偏远,还曾是城市的中心。地段繁华,茶馆酒肆不在话下,更有青楼数户穿插其中。每逢晚市,则香风软吹,红灯高挂,绮花笑语,遥可听闻。到了战争年间,百姓赶在沦陷前四散避难。这里被敌人因地制宜地改成了近似于居酒屋和歌舞伎座的场所以供士兵消遣取乐。原先南迁的民众虽有一部分于战后还巢,故城却难现昔日人气,衰败已成定局。至六十年代,举国开展破旧立新的运动,战火中都未曾瓦解的亭台楼阁纷纷在自己人手中轰然倒塌。从此,就只有年迈的遗民还会趁着草长莺飞到这一带游玩,是踏青,也是凭吊。

原以为大势已去,却谁知不久后兴办的造纸厂、制药厂、棉纺厂和油泵厂接连选址此处。工人们像一朵一朵蓝色的浪花汇入新时代的海洋中。大到城乡面貌,小到身上衣料,新的时代一切都是新的。虽则广播里还会放《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寻常人家的录音机已然被邓丽君的磁带牢牢占据。马丁的母亲抓住了商机。那十年里,除了整风期间坚决拥护中央的决定闭门歇业了一阵子,以及后期工人文化宫开设迪斯科专场挖走了一批常客,她的工人舞厅一直都是大家最爱的平民消费圣地。

舞厅真正失宠是从厂子们走下坡路开始的。像是一夜之间,内销的、出口的,此起彼伏地喊着“不景气”。依附于乔木的藤萝难以常青。改制一声令下,那些光荣的主顾前赴后继地奔向了伟人画圈的地方。至于留下来的,也不是原地不动。为了权衡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政府在远离人居的河对岸规划了新的用地以供炉灶另起。叱咤风云过的企业再潦倒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花架子搭着总胜于无,一旦撤离,孑然一身的舞厅只好关门大吉。

沧海桑田的百年经老浦说来,快得像缝纫机上的针线。居靠水问她怎么对这里的历史这么熟悉。老浦说:“历史耐人寻味,就像我这种有点岁数的女人。”

骂人,老浦不会含沙射影,从来指名道姓;勾引人,她也愿意明目张胆,而不是暗送秋波。她说自己光明磊落了一辈子,真的没有什么秘密。马丁和笠笠不依不饶,说就是现编也要编一个。“那不是撒谎吗。让我干什么都行,别让我撒谎。我想想,我细想想啊。”她穿着一件樱桃红的立领琵琶扣细麻衬衣,领口敞开一粒,露出雪白而微有些松弛的脖颈。灯影中,一条翡翠坠子项链若隐若现。

老浦一拍巴掌,表示“想好了”。大家都正了正坐姿,洗耳恭听。

“我前半辈子大概和几十号男人睡过觉。”

笠笠泄气地歪到了一边去。马丁强调:“是说‘秘密,不是说‘尽人皆知的事。”居靠水小口小口地呷茶,嘴角荡漾着莫测的微笑。

“有个人在我解开胸罩前就完事了。他说太激动。但他第二次还是这样。我看这不是激动的事,他应该找个医生调理调理。”老浦用一种征询中夹杂着乞求的目光看了看评委们。

“这是那个男人的秘密。不是你的。”居靠水叫老浦再试着多维度地展开追忆,在此之前,他先说他的秘密。他关掉了像存在于这聚会中的第五个人般的音乐。阒静中,听觉让路,他们的眼睛浮出水面,清晰看见这旷然的空间。它的前世华灯碍月,飞盖妨花,歌舞不休,彻夜通明。它的今生,黑暗的比例远高于光亮。他们的围坐夜话可以是在茶几前,也可以是在篝火前。身后可以是岛屿、山谷、宇宙,也依然可以是这栋洋溢着安全而温存的黑暗的房子。黑暗的外围是更丰富的黑暗。包括远郊的风、河流、树、田野,若即若离的花香……它们构筑成已知却无限的世界,黑暗随之层出不穷地繁衍。

居靠水说:“我蹲过十二年大牢。”

笠笠和老浦听得很清楚。马丁更确定。职业习惯使然,他听人说话时,会一并观察对方的唇形,以求吻合。

被捕前,周遭的环境能通过气息流露出一些端倪。蝉闻到螳臂的草腥,黄雀胸脯和翅羽的温热也环伺着螳螂。

他迟迟地走在撒满黄昏的街上。果贩忙着刨凤梨,开榴莲,削芒果花。信差驾驶摩托车贴着他的身体开了过去。路边的水锦树上,暹罗猫打盹醒来,碧蓝的眼珠回放着梦里获悉的咒语。前方烟尘四起,晚照之下的大地像一锅开水。

居靠水站定,不禁想,警察可能要来了。他就转过了身。

他猜得不错。枪是漆黑的,手铐是银白的。

警察带他回去,给了他一份全体警员都在吃的两荤两素的盒飯。

“我没有别的问题,你告诉我帕坤在哪里就行了。给你点时间慢慢想。想清楚了你叫我。要是你开口之前我们找到了帕坤,后面量刑我就帮不到你了。”

居靠水没说。为此,他不折不扣地服刑十二年。狱中的第二个秋天,他得到了帕坤被执行死刑的消息。原本他正在糊信封,窗外的落叶飘飘扬扬。狱友问:“他大名是不是叫杨勇?错不了,他一直藏在仰光。”

另一位狱友普照说:“仰光啊,我去过。我去的那次,一连十来天都是好天气。每到下午我就去大金塔。太阳下山前,云霞是金红色的,又厚又密,好像要把我和塔一起给埋了。”

居靠水走到窗边。秋空湛蓝而高远,偶尔有些小鸟在它底下不足挂齿地掠过去。帕坤死了。他为这一天的到来做过功课。他问普照有什么方法消除业障。普照说:“你糊的信封被别人拿去寄人民来信,困难解决了,业障就消了;寄报纸杂志,情操陶冶了,业障就消了;寄节日贺卡,祝福送到了,业障就消了。”

普照七十多岁,白头发很少。他忘了自己是六十岁进来的还是二十岁进来的。他只记得佛祖。但他从来不把经文念出来,都是默诵。居靠水问他是不是大音希声,他也不答。

居靠水继续糊信封。与帕坤在省人医给他的那个牛皮纸信封比起来,这些信封纸张更挺括光滑,也更易于折叠粘贴。那时,帕坤站在病房门口,戴着口罩,手上没有鲜花和水果。他朝居靠水招了招手。外婆以为他是脱了白大褂要下班的大夫,叫他有话当着她的面说。居靠水带她从州一医转过来待了一个礼拜,积蓄所剩无几,而病情并无起色。

帕坤没有久留,短暂的两分钟专门用来在楼道里和居靠水为了那信封推推打打。居靠水说他心领了,外婆也不想再看了。他发现她夜里咬着牙疼得老泪纵横。她只想快点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床上。帕坤揪住居靠水的衣襟,强行把钱塞进他的内袋。“就是买墓地治丧也要用钱。里面还有点止疼药,你拿去用。也不要担心。要别的没有,要这个多得是。”

外婆直到走也没有太痛苦。居靠水不这么做,她恐怕会用上百草枯什么的。那段时间帕坤派来给居靠水送止疼药的女孩叫阿细。她皮肤黑,但眉清目秀,腰身像一对左右弄反了的括号。居靠水与她在黑漆漆的阁楼里做爱。她说:“树这么密,月光底下应该能看到蛇吧。”

阿细脚腕上的铃近在咫尺,却响得很遥远,像是为外婆招魂。

阿细如今就是这样—居靠水看到老浦总有类似的想法。她是他看不见的老去的阿细。尤其是她们如出一辙的眼神,并不是世故或悲观,那有力的寂静像山涧下一块自出现起就被泉水冲洗的石头。遗憾的是老浦太白了,横陈在床犹如案板上一团没擀的面,等待搓揉、拉伸、捏弄。这就不像阿细了。

老浦不止一次地劝他回去看看。居靠水只是倚着床头抽烟。老浦自觉地起身穿衣。

居靠水不会留她过夜,也不会回去看阿细。既然做出那个决定,他就看清了未来的样子。未来什么都有,但没有帕坤,没有阿细,没有他和阿细的孩子。

关于孩子的事,阿细曾找他认真商量过。他们并肩坐在木踏步上。晚风中有稻草燃烧的气味,木槿篱笆下信步来往着几只鸡。阿细说打掉还是生下来,她都行,她听他的。

外婆一走,居靠水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这下又来了一个骨肉至亲,他当然欢迎。

阿细问:“那你怎么养活我们。”

“我可以去北京。”他的发小在北京的一处工地上监工。

“还不如去找帕坤。”

他们都知道帕坤是做什么的。没人有资格装傻,好像真以为他是什么香料珠宝之类的二道贩子。帕坤在清莱的点彼时还没有覆没。闲暇时光,他在乡下的庄园里教泰国人打麻将。接到居靠水的电话,他很高兴,但并不意外。“好。你来。带一条茶花给我。”

半月后,居靠水意欲动身。临行前,阿细叫他再和帕坤联系一下。居靠水有帕坤的地址,也不認为频繁联系是好事。阿细堵着门说不联系不准走。这个电话果然就没有打通。又过了二十多天,帕坤那边有了回音—清莱被剿,他们及时转移到了老挝的琅勃拉邦。要是居靠水只身前往清莱,会被守株待兔的警察当场拿下。

老挝的货基本都在当地商贩间消化。一上来,帕坤就让居靠水去开发货源:“放心,我不会害你。卖比买有风险。你也悠着点,别不把我的钱当钱,总挨着上限。你得砍价啊。”

货紧俏,谈生意的地方却多。山洞,寺庙,树屋……学会术语后,在人来人往的露天咖啡馆也能谈。精通中文的女老板芭达在东北待了十年,模仿能力又强,说话一口小品腔。居靠水听了就发笑。芭达一只手上四个戒指,太阳下弹烟灰时灼灼烁烁:“好玩吗。我还会说朝鲜话呢。”顿时又双手交叠于胸前,铿锵有力地学起李春姬。

一次在河上,船舱里坐着另外两个人。芭达说他们代加工的费用比市面上少了近两成,正儿八经是开源节流。待要拍板,岸上口哨大作。二人闻声齐齐跃入河中。居靠水还没反应过来,也被芭达拉下了水。他不会游泳,下水像下地狱。好在河水是温热的,芭达的口腔也是温热的。像一罐氧气,她的吻消弭了他的窒息感,伴他泅渡到彼岸。

上岸后,居靠水抢在前面走。“等等我。”芭达的呼唤在密林里回荡。她跑上来拽得他调了个个:“赶着去死吗。”这下她看见了。不仅撑着,湿透的淡青色的短裤还服服帖帖地勾勒着它的形状。她一把抓住:“东北人管这样叫‘支棱。”

帕坤知道了他们的事。居靠水也大致了解帕坤和芭达的畴昔。在国内时,就算是坐飞机,加上各种换乘,帕坤见她一面也要用上一整天。更别提火车。但一头天亮得早,一头天黑得晚,一趟下来也不显得漫长。帕坤用一种豪迈的口吻宣称“情义不成买卖在”。居靠水却惘然。版图上的对角线,千里万里的爱,最终一板一眼地归拢到交易里。帕坤叫居靠水不要顾虑他的感受,在不影响生意的前提下大可以和芭达交往。居靠水直摇头,他已经觉得很对不起阿细了。

“你真这么想,还是怕我在考验你。”

居靠水不作声,仰着头坚定地看着他。

“女人,少一点也没事,多一点也没事。”

醒来,面朝房顶,居靠水总要稍微收拢一下缥缈的精神去判别周围的环境。长年累月弥漫着外婆巫药味和荞粑香气的老家,晨钟消散芭塔仪式井然进行的琅勃拉邦,窗外曦景灿暖令人如鸡蛋被孵化的狱舍……漪纹般的选项在脑海中逐一扩散泯灭,水面痊愈后才确定,是那栋房子。和大家夜话的房子,他用木板隔出卧室的房子,马丁受博子所托与其说租不如说是借给他住的房子。

居靠水最早引起博子的注意源于一本书。在那个阅览室里,磨损最严重的是金庸和梁羽生的书,居靠水却取下了一本积灰的崭新的《东坡集》。博子问他是不是喜欢苏东坡的诗文。居靠水翻了翻内页的作者简介,说:“苏东坡就是苏轼啊?我还以为苏东坡是苏东坡,苏轼是苏轼呢。”

再来时,居靠水借了本字典,但他发现很多词语是字典里也找不到的。博子说:“小蛮是白居易的家姬。家姬你懂吗,就是介于小妾和婢女之间的一类人。一般长得不错,又会点才艺。这边,苏东坡用‘小蛮代指他自己的妾室朝云。你刚才说‘黄耳是什么?”

“药。我外婆吃过。”

博子噼里啪啦敲了一通电脑。“查到了。是你们那儿产的一种菌?我跟你说,这里的黄耳跟菌没关系。是一只狗的名字。传说古代除了邮差,很多动物也能送信。你像鲤鱼啊,大雁呐,还有狗啊,都能送。黄耳的主人叫陆机。陆机想家了,就逗黄耳,问它能不能给他送信。黄耳很通人性,摇摇尾巴答应了。陆机把信塞进竹筒里,挂在黄耳的脖子上。黄耳昼夜不停地赶回了他千里之外的家不说,又跋山涉水地给他捎来了亲人的回信。”

居靠水暖洋洋的脸凉了下来。

进来这么久,居靠水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一定另有隐情。博子不打算问他本人。他去找了负责探监的同事。同事说居靠水的妻子来过一趟,他没见她。她在外面的走廊下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博子把《东坡集》的某两页沿着书缝用力地摁压了一番,确保这两处下一次翻阅时能惯性地被打开。一处是《迨作淮口遇见诗戏用其韵》,一处是《洗儿诗》。居靠水不一定能懂。博子仍是想用诗化的举动来和他探讨诗意。

居靠水发现了。博子也不回避他的目光。“你们有孩子。你现在是不把孩子当回事,但潜移默化,人会变的。等再过几年,你就会是另外一种想法。到时候后悔就迟了。”

居靠水猛地把书朝他身上一摔:“你以为你是谁。”

孩子偎在居靠水的臂弯里,洗净擦干,眉眼舒展,适应了光线、温度与声音,日益老练。门外,阿细的姑奶奶抱着刻花银水烟筒吞云吐雾。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是个血淋淋皱巴巴的小畜生。身为镇上最有经验的接生婆,她忙活了一辈子也没遇到过这么难的,几乎就要给医院打电话了。居靠水把姑奶奶的评语理解成她差点失手,心中不快。

阿细胃口很差。鱼汤、骨头汤一概喝不下去,只吃白粥、腌菜。居靠水要去买乌鸡,被阿细妈拦住了:“这下连燕窝都不碰,更不要说荤腥。”

“燕窝”像个扫帚,把居靠水这摊懒散的灰严肃周正地撮到了一起。他轻手轻脚地放下孩子。“你买的?市面上假货很多,你拿给我看看,别把钱扔水里了。”

装燕窝的雕花木盒好看,阿细妈特地留了一个放首饰。“她朋友送的。半年前就送了,吃了人家多少。我叫她要给钱,她还嫌我啰嗦。”居靠水丝毫不懂燕窝,煞有其事地鉴别了一番,说是好东西,又叫她劝阿细,往后谢绝为好。“太贵重了。你也别跟她说是我叫的,她又要说我好管闲事。她什么时候再想吃了,我给她寄。也是马来西亚的货。”

他踱回摇篮边,用比父爱更甚的专注打量着女儿。

帕坤给这孩子准备了丰厚的满月礼。居靠水还只当这里面有他为帕坤卖命的成分—倒不一定不是他沾了孩子的光。

居靠水在家的几日,阿细都是背对着他睡觉。回老挝前夜,居靠水硬把她扳了过来。他们完全看不见对方,只有湿润的鼻息压着某种微妙的音韵在酬答。居靠水伸过手去托住她因为富裕的奶汁而更加沉重的乳房。潜到被子里,他没有嘬,只是轻轻画圈。像为下坠的身心伴奏,阿细的喉缝里溢出了让他如蒙大赦的吟唱。她还在坐蓐期,他们不好交合,唯有靠舌头开垦,以唾液灌溉。

“我还是到隔壁去睡。明早三点半起。”

“那估计我也醒了。我起来给你弄点东西吃。妈夜里带孩子,早上让她多睡睡。”

“用不着。你也多睡睡。我到了给你消息,都熟门熟路了,不要怕了。”

“我不怕。有帕坤呢。真要出了事我不找他吗!”

阿细对他的放心源自对帕坤的信心—在帕坤身边征战的四年,居靠水努力从心底回避着这个逻辑。第四年夏天,帕坤被同道中人刺伤,暂避于万象疗养,生意一度交由居靠水打点。居靠水每周去一趟万象。除了探望帕坤,还要处理外汇之类的事宜,谒见一些古都名流。这时芭达早已与一位年逾六十的富贾成婚,也是帕坤在其中穿针引线。他们丁点都不觉得尴尬与惆怅。帕坤所居的华丽庭院正是这位白发鸿商名下的资产。

棕榈树下,帕坤端着一杯尊尼获加半卧在躺椅里。他晓得居靠水喝不惯威士忌,提前叫女佣拿了一瓶白葡来。“再过过,我想到缅甸去。他们劝我的,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们也没办法?”

“他们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和那些野蛮人打不了交道。”帕坤差人去缅甸打前站,听说情形不坏。但他还是忧心甚深,总像是好景不长了。白喉红臀鹎和乌灰鸫不绝地畅啼,潮湿的风摇落树窠间的残雨。居靠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总之你有事就跟我说,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

“哪天真进去了,女人、孩子就托付给你。”帕坤的一口酒在嘴里盘桓了半天才咽下去。居靠水抗拒的烟熏滋味恰恰是他享受并迷恋的。

“上海的还是重庆的?还是哪个我不知道的?”

帕坤嘹亮的笑声响彻院落。暮归的僧侣都不禁侧目。

居靠水脱了鞋,沿着走廊步入内室。盥洗间里点着檀香,壁灯光线温柔,瓷砖上的莲花浮雕栩栩如生。在这里肆意排泄是失仪,他控制着小便的流量以防惊扰四下的宁静。镜子上有一层珠雾,他抹开一小片。上脸的体质并不像帕坤说的那样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所好转,他只照见越发酡红的自己。圆圆的脸像太极,被吸附在镜面上的一根弯曲妖娆的头发丝一分为二划作阴阳。

他走了出来。厅堂里,几盏陷在铁丝架里的落地灯寂寂亮着。缠绵悱恻的大提琴声没有出处,无由地飘浮在影翳之间。洁净的地板上有一排他的脚掌印,过堂风吹来,眼看着就消逝不见,像从未有人造访。他抚摸龟背竹的叶片、倒扣在木托盘中的杯具、飘摇的纱帘……阿细来过,甚至她还在这里。—这念头不仅是当时吓了他一跳,入狱后,在慵困无聊的午光里,它不经意间一闪而过,他心中还是会咯噔一下。

监狱里需要博子这样的人。他组织大家学写毛笔字,并为此策划了一场小型的书法展。其中,普照抄写的《圣妙吉祥真实名经》被推举为魁首。排练小合唱的那次,博子重感冒,从外面请来的几个指挥都不管用。一盘散沙终是靠他带病上阵才士气高涨,凝心聚力,获得圆满成功。博子还提倡读诗,说新诗古体诗,国内的国外的都要读。“人是浑浊的湖,诗是湖水中的藻荇。诗因人而生,又使人如获新生,回归洁净。”

为了营造更好的读诗氛围,博子带来了一把收藏多年的古琴。能否领会琴韵暂且不论,许多人就这样在他优美的琴声中读完了诗—当然,雅乐让更多的人朦朦胧胧地睡了一觉。博子也不生气,他说他们是朦胧诗的实践派。

自前番失和,居靠水没再跟博子说话。有几次博子远远地要跟他打招呼,他都视而不见一闪身躲了过去。但他喜欢博子那把乌黑温润的琴。趁着无人,他情不自禁地勾拨了两下琴弦。回音在走廊间清远地响着。博子听见了,踱步而来。“这把琴是制琴人揣摩焦桐的意蕴而打造的。焦桐,聽说过吗……一段木头在炉火中燃烧,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声音被一个懂琴的人听见了,赶紧把它从火里拯救出来,量体裁衣,做成了一把旷世的好琴。”

居靠水无声地立在斜晖中。博子走过来坐下,一边弹一边说:“千里马总是知道的吧。一回事。伯乐和千里马是互相成就的,就像琴和琴师。”弹完了,博子将琴抱起,套入琴囊。居靠水看见晃动的流苏掩映着琴背面的两行字。

“这是琴铭。古人哪哪都爱刻几个字。案头的叫‘座右铭,坟头的叫‘墓志铭。我这个琴铭是书上的老话—藜痹徽兮,焦桐共珍—夕阳西下之时,我待你如珍宝,就像对一架静静的焦桐古琴那样。”

读诗的队伍在扩大。打球的,下棋的,陆陆续续都来读诗了。天南海北的方言重新定义了诗句的平仄。诗像断裂的珠串,一粒一粒从书卷中弹跳出来,与枷锁下的他们载歌载舞。

居靠水发现狱友读诗时,博子总像热泪盈眶,但眼底又不是泪。那种光泽,禾苗拔节之际也曾闪现在外婆眼中。晨曦镀遍全身,她赤脚站在田间,忘记了去牵牛。

情诗,史诗,每个人读的诗都不同。有人读过这样一首诗。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博子问他诗是哪来的。摘录的人回说是杂志上看到的,选载在侧边栏里。博子接过他抄写的笔记。字和小学生差不多。“窟窿”的“窿”字不会写,一点一滴地照抄。笔画多,写得就格外大,黑湮湮地定在白纸上,像个真窟窿。

“这诗好不好?”

都称赞,只有普照不发一言。

博子说写诗的人很少是专门写诗的。诗养活不了人。诗人往往也是工人、士兵、农民、医生。“机关里不少干部也写诗。有些是附庸风雅,有些写得还是不错的。刚刚这首诗的作者也干过不少差事,有过不少身份。他最后一个身份……是杀人犯。”

灯罩肮脏,光也就黯淡,挤挤挨挨涌在里面的人头都面目模糊。打盹的也复苏了。一洼蝌蚪似的眼睛满堂跳跃,却荒静无息。终于,有一个喉咙劈下来,开了荒。“他判了多少年?还是枪毙了?”

“他自杀了。”说完,普照起身离开。他参加博子的诗歌朗读会,初衷是经由诗远离罪恶。框了好大一圈又回到原点,他失望了,依旧埋头抄经。

子夜,居靠水昏昏沉沉听见普照诵经,且不光是普照一个人在念。那恢宏的混响来自一整座佛刹里满殿僧人共同的晚课。居靠水心烦意乱,伸出半个身子,打算叫停普照的修行,却发现他早就睡着了。居靠水下了床,想帮普照盖好被子。普照将经卷捂在胸前,凭他如何使劲都抽不出来。居靠水轻触普照的手,感到一阵冰凉。他想起普照曾在树荫下数手上的老人斑。他问普照:“你到底还有几年啊。”普照说:“出去干吗,我无儿无女的,到时候连个守夜的都没有……要死了,数到多少了?你打什么岔,我又要重数了。”

摸到了床里边的一把蒲扇,居靠水在普照身边坐下来,为他摇扇的同时等待天亮。

出行,他们往往安排在天亮之前。这时候,人睡过一觉,精力比夜间充沛。而有尚不充沛的晨光掩护,接驳就方便得多。居靠水吃了一点早餐。载他返回琅勃拉邦的车还没来,国内的坏消息就来了。代号小蕨的那个女孩过海关前把货全部倒进马桶。理由是她太累了,两条腿并不拢,站都站不住,怀疑宫颈也受了伤。这种状态,眼尖的警察一眼就能看出来。

帕坤紧接着就做了部署。一方面掐掉所有和小蕨有关的联络线,一方面差人盯牢她。居靠水听得懂,“盯牢”约等于“有必要就找机会做掉”。

“不用吧。”居靠水额头凝起。

只是稍微一劝,帕坤倒大为光火:“她头回做?能盛几斤几两心里没数?”

“她不做总有人做。”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这里是海关的厕所?”帕坤自认还够不上“枭”,他心目中的“枭”可以负天下人。这里边的典故后来还是博子说给居靠水听的。居靠水体会不到曹操的情绪,但帕坤的心思他早就琢磨透了。他想走也不是一天两天。最初是看到燕窝盒子的那一瞬。扪心自问,这样去否定一个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的贞操确实太草率。但这合乎帕坤对待女人的作风。除非像芭达那样被他主动放弃的,不然他不会轻易松手。万象的那晚,又说了托孤的话。他看出帕坤的方针是根据实践而改变的。最早用一些无家无业无牵无挂的,生死更好置之度外;久了又觉得没有把柄,得像风筝那样才好,再远也拴着一根线。

博子研究过居靠水的案子。电话录音调出来听,是个异邦口音很浓的女人。公安分析是帕坤在当地遭人妒忌,同行要搞他。博子不这么想。博子问居靠水出去了想做些什么。他先前总说“还早”,普照过世后,他才有了丰富的构想。他要去一个完全没有去过的城市,学一门新的手艺—做菜、美缝、打碟……钱少也没关系,够活就行。晚上回家有一张柔软的沙发能躺一躺,喝口小酒。早起煮点清淡的茶饭。“这里的菜油盐太重。而且北方太冷了,还是想去南方。”

“不难办。”博子说他有个很好的朋友在南方古城工作,届时就请朋友代为打点。

希冀更饱满了只是一方面。普照的离去好像化作春泥更护花似的哺育了居靠水。他不可遏制地蓬勃成长起来。他和博子聊诗,聊琴曲,像研究文学与音律已多年。隶属于普照的积淀一字不落地拷贝到了居靠水的性灵中。有几次,博子都把居靠水当成了普照。他分不清,是普照重塑了居靠水,还是居靠水让普照复活。居靠水去南方的晌午,他险些口误叫出普照的俗家名姓。

其时春寒尚在,被料峭的风左一茬右一茬收割后的华北平原光秃秃的。从小饭店的窗户望出去,城市轮廓之外的火车南站是石灰色调。天也灰。除却河畔微有些绿意的早柳,满目都是不近人情的景象。博子觉得可惜。他原想着居靠水会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离开。理了发换了新衣的居靠水却满足地笑着。他的喜悦并不仅仅出自失而复得的自由。他指着桌上的菜,说这里有新笋,有点心,还有好茶,这不就是苏东坡说的人间清欢了吗。“还有个能一起享受的朋友。很好了。”他望著博子,刹那间又伤感起来—博子比他们刚认识的那会儿老了。久别重逢发现对方变样是常事。总见面,还看出老,那就是真的老了。博子看他也必是这样。

但博子看到的居靠水的脸被某种回忆雾化了。那是四十岁的普照,他正面无表情地清扫满屋的碎玻璃,挨家挨户向邻居们道歉,守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给姊妹弟兄写遗书,最终拿石臼碾碎安眠药掺入粥中喂妻子喝下。凌晨三点,他撑着伞,顶风冒雨来到派出所。打瞌睡的值班警察碰巧是他以前的学生,下意识地和普照寒暄了一番,说到一半才问起他夜访的来意。普照说:“我是来自首的。”他去特殊医院的病房参观过。要他送她去那种地方,他做不到。

那是普照,这是居靠水—博子越想分清,竟越分不清。周遭众声喧哗,听到检票广播,被混沌的空间推搡着,离别一触即发,博子才拉住了居靠水,塞给他一个红包:“马丁要结婚了,你帮我带给他。”

可当居靠水真的和马丁碰面,马丁却说他是年前结的婚,博子还特地跑过来参加了他的婚禮。他们打开红包,见钱里夹着一张字条—我要说是给你的你指定不肯拿着。

比起当年那个突如其来的红包,居靠水的秘密并不叫马丁诧异。他的身份一直都是盘桓在马丁心里的一种可能,现在只是被亲口印证了而已。

老浦也有所准备。越横空出世,来路越杂芜丛生,这是铁律。她欣慰的是,他过去再三缄其口,也还是对她且只对她一个人说过他在遥远家乡有妻房的事,就算这是在变相拒绝她。

只有笠笠说:“这么久!那你一点都不想孩子?给我肯定不行,两天见不着我都想。”

事发前最后一次见面,孩子跟窗台差不多高。帕坤自仰光出发乘坐夜间航班,不久也到了。居靠水和阿细都说他不该冒险。帕坤却坚持要来看看孩子。阿细很直白地补了一句:“我是说你不该让我们跟着冒险。”帕坤叫她放心。小镇内外二十里,风吹草动他全都听得见。

帕坤在他们这待了两天,基本没出门。只有临走前,居靠水去买酒,回来看见他在门前桃树下和孩子玩翻花。帕坤高大粗粝,手指是孩子的胳膊,胳膊是孩子的腿,绷着红毛线,不像是给孩子解,像是供她跳皮筋。孩子却高兴极了,不绝地笑着,帕坤也笑。过一会儿,阿细洗了一碗野山莓给他们吃,问笑什么,孩子说了,阿细就也跟着大笑起来。三人的笑声合成了有力的一股,震得桃花簌簌零落。

和帕坤同归于尽的决心,居靠水细细想来,就是在那一刻下的。他使劲把自己往浴缸深处压缩,窒息的一霎,猛地再跃出来。如此反反复复。老浦坐在浴缸边抹护发素。居靠水说:“我给你搓搓‘凹糟吧。”

“什么?”

他用手指在老浦身上腻了几下:“这个,济公拿来给人家做救命丸子的。”

“你恶心死了!”老浦又凝眉又笑,“这个在我们老家叫‘渍硍。”笑着笑着,老浦静了下来。她说从小到大,跟她一起洗过澡的不少,给她搓背的他是头一个。

老浦的寓所近街,楼下夜市的烟火声光在窗外湿热地逡巡。卧室流动着的樟脑丸之味暗合了初夏的来临。老浦盘着腿剥枇杷吃,剥了一颗要送到居靠水嘴里,哄孩子那样张开嘴长长地“啊”上一声。居靠水说:“不是不交心。有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想听,我再说个秘密。”

消息是否可靠有待勘验,但他的确听过一种说法,说帕坤没死,死的是一个替身。

他回去就是给帕坤找到他的机会。

老浦听到了“替身”二字。她以手摩挲着居靠水须茬密布的下巴,说起她的一个堂姐。这个堂姐年轻的时候很美,爱跳舞。追求她的人也很多。有钱的,想方设法要制造点机会,邀她跳一曲,对跳完舞之后的事想入非非。没钱的,总在路边守候到舞会结束,自行车后座为她擦得一尘不染。但是她从没有沾惹上什么花边新闻。时间一久,女人们恨她没有传出新闻,男人们恨没有跟她传出新闻。于是女人们和男人们很罕见地同心同德地信口开河起来。

流言在她生活的外围徘徊得不过瘾了,就长驱直入,捣毁她的核心。丢了缫丝厂检验员的工作,她先是去物资局下属的商厦里站柜台。发现抛头露面反而便于他人骚扰,索性跑到远离城市的农场去卖苦力,每天早出晚归,跟着一辆中巴班车两地往返。她常常累得在车上一路睡到家。有一回,半路下车的同事动静大,她一睁眼,看到霓虹闪烁的不远处就是她以前跳舞的地方。

车里只剩下了司机,她,还有一个军人。农场是军队经营建设的农场,她倒没在这辆车上看到过军人。也许他们不坐这车,也许他们不是时时刻刻都穿军装。

军人说:“我以前在这里看过你跳舞。你跳得特别好。”

他们都在终点站下车。那里是座桥。她住在桥南亲戚家,他要往桥北的火车站去。桥畔有个小广场,聚集了一些人,有的相亲,有的算命。她问他几点的火车,去哪。他说十一点一刻,去济南。她指着小广场:“要不要去那跳个舞。”

他不是不太会跳,是完全不会跳。为了避免踩到她,他的两条长腿岔得像圆规一样开。她满不在乎,跳得聚精会神,歌词能想起来就唱,想不起来就哼,总之很在节奏上。“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围观的人有的认出了她,多走远几步都不愿意,就地议论着。这下他们换过来了,她有点无所适从,他倒满不在乎,兴致高涨。月亮在头顶摇摇晃晃的,像只白得发青的蛋要借她的脑袋做锅沿,敲碎了,打个溏心。

这个月夜过后,他们再也没见过。他的名字不得而知,她也不好意思根据一些含糊的特征向农场的人打听。又过了一阵子,她听人说边境的战争断断续续的,没彻底结束,新近抽调了济南的部队。

她但愿他不是打仗去了。日子久了,又但愿他是打仗去了,不然该回来找她。

她没结婚。不过接受了不少男人的求欢索爱。但不嫁给他们。洗刷不掉了,不要再被说浪得虚名,也是不想让人看出来在等什么。不可能被赞美成忠贞,只会说迂。

假寐的居靠水迷蒙地说:“你不如直接说这个堂姐就是你自己。”

好比孩子玩把戏被戳穿后总要撒个娇,老浦抵了他一下。她没再说下去了。她乐意亲近像居靠水这样从西南方向来的人,说不准就见过他。

动摇的意念,想回去的心,跟老浦现身说法的有关女人一生等待的故事挨不上。他们问起来,居靠水只说是秋天的缘故,看到叶落就有点想家。老浦的二郎腿跷着,鞋尖轻倩地点着,看出来一种收敛的得意。她自诩是个高尚的情人,不仅不会弄得男人身败名裂,还会把他们往家和万事兴的正道上引。笠笠问他何时去,何时回。居靠水说周末走,赶在外婆祭日前到家,去扫个墓。接着他就说别的事了,说完了,笠笠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居靠水说暂时还不太清楚。

笠笠的脸上敏感地洋溢出惜别之色。马丁自如地在旁躺着玩手机。居靠水提前告诉过他了,目的是希望这个房子将来不论是做仓库还是小型的企业,还是像他这样当作住宅,马丁都能早做安排,好无缝衔接地收取租金。也是心虚,在这里的两年,他都是象征性地交租,还不够他们喝一顿好酒。马丁说荒郊野外谁要来租,谁来这儿都是赏光,都让它蓬荜生辉。“走之前别把钥匙给我哦。什么时候回来了,房子只要没拆,你就接着住。非要交钥匙你现在就交,现在就搬出去。”

老浦的梨削完了,又接着削了一个。削第三个时,居靠水问她削这么多干什么。老浦说:“一人一个,不分梨。”

梨没吃,居靠水的心肺之间就凉荫荫的。秋天原本就会让人一阵一阵地这样。

两个月前,还是燠热多雨的时节。本已约定的晚上,他们三个人被大雨攔住了,居靠水独自在家。他翻出几根洋钉来修一个腿能摇动的小杌子。敲了一会儿,他听出来了,不光是他在敲,外面也有人在敲。他去开门。敲门的人敲得太久没有得到回音,走出去十来步远了。那人的伞不是垂直擎在手中,是搁在肩膀上。犹如面对的并非夏夜突袭的暴雨,而是三月沾衣不湿的杏花春雨。

依据背影来甄辨对方的机会都没有,他唯有喊道:“你找谁。”

他突然害怕极了,不是因为滂沱的雨,黑哗哗的夜。是高跟鞋。那人穿着高跟鞋。他不可能不想到阿细。那人转过身来。透过雨幕,他收紧眼周肌肉艰巨地识别着。

“是你啊。”

芭达剪了齐耳短发,一侧的耳朵缀着小颗翠绿的耳钉,像取自蛇或鸟的眼睛。居靠水的印象中,她汗毛很重,但它们统统不翼而飞,这令她更女人了,剪短了的头发也不妨碍这种韵味的散发。台子上有他为朋友们备的水果和零食。芭达摘下一颗葡萄,用鲜红欲滴的指甲沿着顶心,像拆一个礼物那样一丝不苟地朝着四面八方撕开表皮。“你不会猜到我要来吧。这么多东西不像你一个人能吃得完的。”

“你怎么来了。”

芭达说是在浙江,她见到了他。但没敢认。记下他的车牌号码,用一点小手段,查到它最常停泊的地点,就来了。还没把话说全,她又发觉到,他可能指的是更大的范围。不是他住的地方,是指中国。“我在浙江和福建办了两个公司,都是做电商的。”

“你先生的公……”

“早就离婚了。他养在新加坡的那个小婊子到万象来示威,脸都被我抓烂了。”芭达回过味来:“你什么意思!离了男人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她也没完全回过味来。居靠水只是拐个弯打探老先生是不是健在。

闪电如匕首般雪亮,一刀封喉,很快惊雷炸裂,城郭摇撼。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神祇借气象来提醒,是时候聊一下帕坤。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居靠水说。

“你听到什么风声?有人替他死?”

“你们还在来往?”

无根无踪的闪电仓皇地把芭达的脸刷成一张曝光过度的废片。她蠕动的嘴停下了,往掌中吐出几粒葡萄籽。“这个消息就是从我这放出去的。他让我这么说。要是有一天他死了的话。”在她看来这事好像不值一提。她闲适地转动着中指上的一枚金托红宝石戒指,放松被箍住的那一圈肉。“跟他好了一场的女人,有的还给他生了孩子,他要让这些人有指望,有盼头。”

雷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芭达化了工整的妆,穿着昂贵的桑蚕丝裙子,鸳梦重温的来意昭然若揭。他对她来说就是一道野味。和一个一事无成邋里邋遢还坐过牢的男人,没有套房、中央空调、高级睡衣、落地窗以及好视野,在这恶劣的居住环境里纠缠一番,激活当年在森林的灌木丛里的记忆,是她这位体面的跨境女企业家在抛却了不堪历史后最想要的怀旧而堕落的快乐。但居靠水没从她身上采集到等额的欢愉。他一刻不停地想到老浦—这张床除了他之外唯一接纳过的人。这本来是老浦的位置。这个晚上,本来是大家告辞后,老浦折回来和他做这些事。可是虚空中的骰子一转,就轻易换了,换到了概率最小的花色。他半信半疑地作业,一次次地对自己重申,这是芭达,不是老浦。非但不奏效,连阿细的影像也浮上来了。阿细歪在床上抱着肘,边上一灯如豆,一派枯等的光景。

芭达夜间翻了个身,说有蚊子。居靠水下床去找蚊香液。

蚊香液插亮,映着边上修好的小杌子。他捉住它上下左右扭了扭。稳了。

雨早就停了。他走出木板卧室,拖鞋和水泥地面摩擦像谁吃痛,“嘶……嘶……”又像是擦火柴—应该是擦火柴—灯都点亮了,摇曳在粉雾脂风中的女子们弹开檀香扇,从衣襟或腰间抽出丝帕擦拭鼻翼的浮粉与鬓角的红汗。经过他身边,她们个个都要伸出手来摸他一把,似乎他才是受狎的人。其中一位,乌髻入云,巍巍坐在黄花梨圈椅里,浑身上下堆叠着的锦绣恍若层层楼台重重阑干。绮纨中伸出一只脚,探入他的两股之间,像秤钩吊住一坨生肉般挑住了他。他摇颤间一低头,看见花色繁复的绣鞋脱落后,霉粽子一样枯萎的小脚。

丝竹渐止,萨克斯吹散了末世的容颜。灯笼也碎了,星河遍地流淌,皮鞋在他眼底交错纷呈地涉水而过。镶上了光点的舞步大同小异。缭乱间,只有一双脚他是认得的。乳白镂花的皮凉鞋旧而整洁,肤色玻璃丝袜稍稍有些毛了,偶然踮脚时脚背上会挤出几道褶皱。旋转的大红白点的裙摆下,这双脚是一对嬉戏的鹭鸶。翻飞得累了,在簇拥中拾级而下。可他们不打算放过她:“真走啊……才几点啊,一会儿有雪糕和红酒……别走啊小浦……”

他也跟着走出去。小浦疲惫却仍然欢欣地骑上了一辆秀气的紫红色自行车。那是她攒了八个月工资等供销社的分配又等了三个月才买到手的。他目送着她裙裾飞扬地消失在街头,嵌入磅礴的夜幕。

雨后的夜是一种水草丰茂的气味。连身体都在腐烂,成为生长所必需的养料。

他转过身,以一种近乎瞻仰之情久久凝视着这栋坚韧的房子,与它隆重地道别。而两年后再次回到这里,面对冷冷清清衰草枯杨的空间,他反而很平静。前半生的经验向他充分证明,大厦将倾不过是须臾之间,两年,也算给了物是人非足够的宽限。

“爷爷,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啊。”

积木翻来覆去搭了好几次,孩子渐渐失去了耐心。他叫豌豆,说话音量小,但比同龄人字正腔圆。豌豆很认这个半路出现的爷爷,居靠水却还在适应爷爷的身份。这就像他十八岁那年在火车上,一个小孩打翻了公用的盛瓜皮果壳的钵子,垃圾撒了他一身。小孩怯怯地说:“叔叔,对不起。”那是居靠水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被人叫叔叔。

门外,笠笠的车铃及时响起。她篓子里装着菜,笼头上挂着菜,后座上也绑着菜。居靠水和她一块择菜,她从头到尾不苟言笑。她在菜场接到一个电话,还是为抚养权的事,不过不是前夫打来的,那头自称是律师。她听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律师问:“阮女士,您在听吗。”

“他死了还是舌头被割了。他就在你边上,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他不在。”

“他在。他刚打了个喷嚏,走出去三四步背对着你打的。这个季节到处都是柳絮,他最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抚养权的事我不会让的。他要打官司就打吧,我有办法对付他。”

笠笠所谓的办法是反过来告他强奸。上高中时,他强奸了她,她迫于情势、自身的能力、名声等等,没有告发他,把孩子生了下来,由男方的家庭抚养,约定好成年后结婚。他要孩子就是要毁了她,她只能这样自保。

“他没有强奸你。你们上学那会儿互相喜欢。”居靠水用利落的刀功处理了两根并排的莴苣。

祖孙三人在灯下吃饭。居靠水吃得快,差点噎住。笠笠忙舀了一勺汤到碗里。居靠水吃完坐到豌豆身边,想喂他吃饭。笠笠不准,要他自己吃,还要他学着用筷子。

居靠水刚回来不到一周。他没料到笠笠会带着孩子一起去机场接他。以前他叫笠笠把孩子带来给他看看,笠笠老说好又老说忘了。他当是她还有什么保留。后来老浦分析,是男方霸着,没名没分,怕她带着孩子一去不回。老浦说这话时言之凿凿的样子犹在眼前。居靠水从未怀疑她会永远坐在那里喋喋不休,一直到老都用伪造的城府为自身设防。纵是有一两次看到照片上的她显露出滤镜都遮不住的憔悴,他也万万没往这上头去想。

他对此事一无所知,距离的原因很次要,终究在于笠笠的守口如瓶。

从机场的地下车库出来,天已暗了。一长溜的晚云沉甸甸地围着天际线。

原因他早已在电话里问清楚了,笠笠给他的答复是:“老浦怕你看到她走之前难看的样子,叫我不准通知你。”那他总要再问一下走之前的一些情形:“就是你一个人服侍她的?忙得过来?你还带着孩子。”

笠笠调低了广播:“哪能指望我一个人。请了个护工。她姨妈家的女儿,就是她姨表妹,也会来搭把手。”

“她家里人都通知过了?”

“她爸妈都不在了。据说是有个哥哥,问她联系方式又说没有。老两口去世也都是她回去料理的。这种哥哥有跟没有有什么区别。这边的话,姨父不在了,姨妈中风躺在养老院呢。还有什么人?”

居靠水又问钱够不够,他准备了一点钱。

“这个不担心。她有一笔积蓄在那里,绰绰有余。墓她自己也买好了。她还想留点钱给豌豆。我说我们的钱都够用,你不如把钱捐给病友。你是有钱不肯治,有多少人是想治没有钱唉。她真就捐了。”

“要等两个星期这么久?”居靠水想到冰库就怕。他听说有个小女孩被冻得太久,拿出来膀子轻轻一碰就掉了。他巴不得是好事之徒瞎编的。

“还有更久的。是她姨表妹请人看的日子。我问了我爸,也说不能乱来。要看的。”

是在中医院理疗室的走廊上,居靠水接到五千里外的讣闻。必定是他的脸色不对头,坐在长椅上读报的老太太才会从老花镜后方吃力地抬起眼睛看着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她愿意让他插队。他们都是来做牵引的。他的腰间盘在狱中落下了病根。

居靠水摇摇头,坐了下来。

一个人死去了。

医院里,每天有多少人死去。在这地方谈这事太大惊小怪了。

他缓缓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住院部。从一楼到十九楼,痛苦被分门别类,再各就各位同病相怜。也许在病房说话不便,他看到一个略有些年纪的人,披着外套,佝着腰,独自擎着吊瓶出来接电话,念叨着“没事,没什么大问题”。老浦不一定没这样过,善于掩饰的她刻意表现得中气十足都极有可能。

电话挂断没几分钟,阿细打了过来,问他跟谁通话那么长时间。那些日子,她像白磷,她的暴躁像培养皿里疯狂繁殖的细菌。菜稍微淡了要抱怨,稍微咸了也要抱怨,他做她要抱怨,他让她做她也要抱怨。居靠水养成了接她电话时使听筒和耳朵之间保持五公分距离的习惯。“有个朋友去世了,我明天要出一趟远门。”

早年,居靠水去琅勃拉邦,阿细对女儿说是出远门,这是实话。后来入狱,也这么说。说着说着,女儿大了,显见得不是长久之计。她筹划着,等到有一个母女都很放松的时间和环境,她就见缝插针,开诚布公。她竖起全身的触角感应着机遇的来临,女儿却不再问了,默许了父亲的缺席,对这场旷日持久的远行深信不疑。阿细便很愤懑。就她一个人在承担,就她一個人与真相周旋。她越想越恼,睡前走到女儿卧室里噼里啪啦跟从斗筲里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女儿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这趟远门的前夜,吃完了晚饭,阿细去小卖部看人家打牌,居靠水和女儿沿着淡柔的春之暮光散步。走着走着,女儿短促地叫了句“爸,你别动”,随即跳过来拍死了一只叮在他脖子上的蚊子。居靠水曾听外婆说春蚊子比夏蚊子歹毒。它们要吃饱了血,好配,好产卵。小时候,外婆常把他放在筐里用扁担挑着上街赶场卖竹器。叫外婆想象他成年的样子都费劲,不要说他的女儿。但人从来愁养不愁长,像一棵笋没在意刺溜溜就长起来了,竹再生笋,笋再成竹。像一别十数载,他回家,眼前什么都没变,连沙发的位置和披在沙发上的白棉网盖巾都纹丝未动,沙发上却端坐着一个长大了的清瘦而忧郁的女儿。

他从不咀嚼外婆离开他和他离开女儿的这么多年。女儿为他打死一只蚊子的瞬间,却有种释然。

“爸。”

“嗯?”

“你这次早点回来吧。”

“不会太久的……你有事?”

“……我想结婚了。我没跟妈说。你一回来我就想结。”

“……在昆明打工的那个?”

“你知道?”

“他每次从昆明回来都在家前屋后转,我早认识他的摩托车了。”

原话他记不周全了,女儿的意思很耳熟—家不是久留之地,家从不是自己的家,是寄居之所。要尽早建成自己的家,一砖一瓦都是自己垒起来的家。这和笠笠一个思路。两年前的饯别之夜,笠笠说她满二十就结婚,叫居靠水务必要回来喝杯喜酒。结果领证后一周就离婚了。之间的一周仅仅是为了托关系给孩子上户口。笠笠听见孩子的父亲打电话向人咨询怎么才能从她父亲那里搞到钱,先变成他们的,再变成他的。笠笠跟他摊牌时,他大大方方地表态:“不然你以为我图什么?我奶奶七十多岁的人给你带孩子图什么?”

穷凶极恶的“穷”不是指贫穷,笠笠有这个常识。而望文生义也讲得通,她说他就是穷疯了才恶态百出,才要这样伤害她恶心她,并不是他真的从来没爱过她。孩子她要,他也就给她了,年纪太轻,留着跟下一任不好交代。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要,怕是觉得吃了亏,把孩子当成牲口,心疼喂下去的谷糠饲料。笠笠从没跟家里说,带着孩子住在外头。她父亲以为她去了别的城市工作。她靠给别人编辑自媒体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没有固定收入是个漏洞,真闹起来,前夫还是有几分胜算的。但孩子,哪怕鱼死网破,她也不会松手。撇开母性的本能不提,她更觉得,陪伴了她真正意义上的青春的,不是当年的卿卿我我情窦初开,是孩子。分娩磨砺了她偏锋的剑,抛光了她的人格和意志。

在方方面面,笠笠都抗拒她父亲的援手。孤身作战这么久,到头来还要靠他成全,算是功亏一篑。居靠水说:“你错了,不是他帮你什么。天底下,不是只有儿女要承担父母的失误,不是只有儿女要逆来顺受。很多事,细细算起来,都是公平的。”

“你说的是自然的公平。不过还是人为的公平更多。”

“有些人为的公平慢慢就会变成自然的公平。就跟塑料会风化一样。”

往常老浦听见他们俩进行这种泛哲学化的讨论,会一个劲地皱眉喊脑门疼。“今天一觉睡下去,明天魂还不晓得在哪,说这些有什么用。弄饭吃!弄酒喝!”

这下,她打不了岔了。她躺在花堆里,衣裳一新,丝发齐整。美中不足的是瓷白的妆透着冷青,那脸便像是以黑荫荫的井口为绣绷,箍着一方薄得透明的白绢。笠笠掏出口红,老浦的姨表妹拦住她,说不作兴。笠笠拿手指蘸口红,笃笃笃笃地点在老浦的颧骨上,再轻轻拍开:“人一死,活人的规矩就全废了。就算她活着也从来不讲作兴不作兴的话。好看就是作兴,不好看就是不作兴。”

主持人问人齐没齐,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多早就开始等你了。到现在才来,开始吧。”姨表妹嗔怪。

主持人纳闷是正常的。台下一共就站着四个人。和老浦好过的男人就算来三分之一也能像一场正常的告别仪式。最叫笠笠不忿的是,有次,她不过去护士站拿个体温计的工夫,老浦的金镯子就被一个诨名叫“六两郑”的男人柔情蜜意地诓走了。看在金镯子的份上,这个男人都应该来一下。

“各位亲友,今天,在这里,我们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送别浦珍霞女士。浦珍霞女士生于一九……”“舅舅。”厅外茫茫的晨雾中走来一个人。豌豆稚气的嗓音打破了肃穆的悼念气氛。孩子眼尖,笠笠倒认了一下才箭步冲过去,拽着那人的衣服搡他,捶他,埋首于他胸中饮泣,整个人止不住地往地上栽。豌豆从来没有见到他母亲这样过,也吓得嚎啕大哭。他的哭声简单,纯洁。哭得雾都散了,阳光在叶片上轻颤。

马丁留长了头发,还烫过。松垮的牛仔裤和自来旧的大头靴子让他像个落魄的画家。

“先进去吧,里头还等着呢。”

他们一时听不出居靠水是说谁等着,是主持人还是老浦。

告别仪式结束,回到居靠水这里,大家坐在室外说话。原来马丁是去了温州。包括电话号码在内,他把能换的全换了。昨夜十一点多,他听电视听得睡着了,眯得正糊涂,听到有人幽怨地嘀咕,说下葬得有个男子给居靠水搭把手才好。惊中坐起,他翻出老电话卡插上,快进着浏览完笠笠的消息,而后开车直奔高铁站。

豌豆伸手想拔掉马丁嘴角的烟。马丁抱他到腿上坐着:“舅舅没抽,就放在那过过干瘾。”

“什么叫‘过过干瘾。”

“就是假开心一下。豌豆想要玩具,妈妈不给你买,你说你就在橱窗前面看看而已,这就叫‘过过干瘾。”

“啊,这也太惨了吧。”

想起以前在分局的日子,有时候马丁像拿到了一份久等的安然无恙的体检报告,有时候又像走在松针堆积的山道上,脚下软绵绵,侧边是悬崖。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也没有不甘,他和居靠水最投契的一点就在于对“水到渠成”这几个字的看法。多少事,说到底,就是水到渠成。不离开,他会做警察做到退休,他就算想过去设计服装也不会落实到行动上,何况他没想过。

他打人的新闻刚爆出来,居靠水就看到了。通稿模糊了焦点,对被打者的罪行只字未提,渲染放大了马丁的警察身份。傷残鉴定书和伤口图片被不断转发导致像素变低,模糊而更显得恐怖。前一阵子又积压了不少公务人员渎职的消息,不明所以的网友的情绪一下子被煽动起来,引起哗然是可想而知的。

马丁的电话一直关机,居靠水就打给老浦。那时老浦已卧病在床自身难保,但她什么都没跟他讲,只说最近忙,没有同他们聚。具体什么情况,她叫他再问问笠笠。

笠笠说被打的是个变态,穿女人衣服戴假发混到女厕所偷窥。相邻隔间的女子不敢留,不敢走,不敢说话,更不敢打电话报警,是在微信上发了定位给朋友,委托朋友报的警。“后面就是你看到的事了。”

“他不应该打人。”

“什么叫‘不应该。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带进去做个笔录,或者行政拘留几天,放出来,照样我行我素。够得上判刑还是怎么样。这种败类,坐十年牢出来也不一定长记性。对他们就是要野蛮一点。社会有的时候是被文明和仁慈拖累了!”

居靠水不作声了。笠笠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别的警察看到了不会打人,马丁看到了怎么可能不打。”

报警的女子未婚,对媒体就像对偷窥者那样惧怕。等到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请她站出来为马丁说话,扭转了舆论局面,马丁已支付了全额医药费,辞职远走他乡。被人肉没什么,他只祈祷风波早点平息,不要让他以前交往过的女朋友们看到。

居靠水刚回老家的那阵子,余下的三人还维持着聚会。通常是周五的晚上,老浦先来,开窗通通风,打扫打扫屋子。不多一会儿笠笠也到了,纸盒子里的椰蓉酥尚温。马丁得下班才能来。他买了台投影仪。有时看电影,有时连上手机,三个人一起和居靠水视频。居靠水的脸庞然地映在墙上,一张嘴能吐出一个足球。老浦说马丁立了个三等功,要庆祝一下,正好他们也好久不吃寿喜烧和刺身了。梅子酒是笠笠泡的,浓淡正好,问居靠水要不要,要的话就寄过去。

受信号影响,居靠水的笑容卡顿得一帧一帧的,有些憨相。他还没吃。他们那里日落迟,等阿细散了牌到家吃晚饭一般都七八点了。

正说着,阿细回来了:“火也不晓得关?汤都熬干了!”

“你不是说要文火多煮煮。”

“煮好了不关?你不如煮到明天早上更有味!”

“等你回来不是正好能喝口热的嘛。”

“我承你的情!”

“今天又输?”

阿细不睬他了,进进出出端碗布筷,间歇骂一声女儿,说房间里是不是有蛋,整天关在里面跟只抱窝鸡一样。“你讲话不要老是这么难听,也不要老是迁怒别人。”居靠水的责备充满了感伤。最谈得来,最般配的年华,他们两地分居。等到他不再是过去的他,她也和从前判若两人的时候,他们要同住一个屋檐下。

阿细不等他们父女俩,自己先坐下来刨了几口饭。待他们也落座,居靠水以为不快已经翻篇了,阿细忽又说:“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女儿训练有素地夹了几筷菜到碗里,又回房了。

“有什么话你就说,不要光在那发脾气。”被阿细不为所动的样子激怒了,居靠水接着进攻:“你不要把我当傻子。你做的事我都知道。”这话不但对阿细奏效了,还像是她恭候已久的。“我正好也想说这话……你也不要把我当傻子。你做的事我也都知道。还有,你以后不要老把‘不要挂在嘴边。你指挥谁呢。”

失去食欲的他们同时注意到了门前的图景。路灯胧柔的光晕浸润着淡灰蓝的天宇。山巅之上,纷乱的片屑是倦鸟投林,像烧得扬起来的纸钱。据说有的山也在行走,每年会移动几公分,但和人比起来,自然还是永恒的。和以前一样,这里还是无尽的红土与梯田,鲜美的高原湖风与强烈的紫外线。刺眼的白光照得当初的阿细纤毫毕现。她抬脚甩飞了拖鞋,溜进黑洞洞的屋子,说:“你真笨呐。看好了,我再给你做最后一次示范。”她弹注射器的手法不输执业多年的护士。悠长地叹了口气,原本缩成一团的外婆舒张开去,像块褶皱被抚平的毯子。睡着前,她还不忘嘱咐:“阿细好啊。你以后要对阿细好啊。”

“你记得你外婆的话啊?你对我好吗?”进去了不见她,出来了不回家,跑到别的地方鬼混。在阿细心里,他不光不好,还罄竹难书。

外面传来了广场舞乐,居靠水叫阿细去跳舞,他来洗碗。“你不要打岔。你外婆的遗像在这里,你当着她的面说啊。”长辈在前,委屈更委屈。十几年了,阿细说初一十五她没断过一支香。外婆十周年,居靠水不在家,她请人来做会。铓锣和牛皮鼓敲得人耳聋,巴乌像鬼哭,只有四弦琴的音色中听,可节奏太欢乐,像不合时宜的男欢女爱,廊檐底下应酬族人的间隙想到自己守活寡,她又不痛快了。

琅勃拉邦那座浅奶黄的小楼里,曾有一个给他们管日常物资的女人。在她清点帕坤要发往国内的包裹之时,居靠水进来拿了支圆珠笔。他敲了敲那漂亮的木头盒子,问她里面装的什么,她分别做了个飞翔和睡觉的姿势,意思是燕窝。

阿细的指甲死死地掯进了草编的汤锅垫里,又不停地吞咽口水,不像是要发表意见,像要吃掉他。“你不相信可以带孩子去做亲子鉴定,你为什么要害死他。”她坦言她在意帕坤。她的命是帕坤给的,不是他,她早死了。拿身体报答他不算什么,拿命报答都不为过。“既然他没死,你就看好你自己的命吧。我能猜到是你,他也一样能猜到。你别反过来再死在他手里。”

经历这些年,命是居靠水早已看淡了的。他黯然的地方在于,他和阿细之间弄得像起底、摊牌、交涉,和认识不久的朋友们却可以轻易卸下所有防备。他不是没想过带阿细一起回来见见大家,感受那种赤诚的气氛。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自老浦抱恙起,聚会暂停,房子再度陷入废弃的状态。居靠水回来后,他用来隔卧室的木板根脚已长出蘑菇。

马丁待了几日,他回温州的前夜,笠笠抓着居靠水的手,说:“你不会也要走吧。你再走又剩我一个人了。”居靠水说暂时不走,等老浦六七过了,他想先去看看博子,再回老家。预防博子问起马丁的近况,居靠水问要如何对答。马丁说:“当然实话实说啊!博子!又不是别人。”

笠笠白了马丁一眼:“在哪里不能搞设计,非要跑出去。还有啊,你既然是设计女装,为什么不带两件给我。”

“我设计的是晚礼服啊。宴会或者婚礼上穿的那种。”

“谁说我不会再婚。想给豌豆当后爸的人得摇号。”

“是吗,你小心步老浦后尘,晚景凄凉。”

“你小心她半夜再来找你是真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是通用标准。居靠水从未梦到过外婆和帕坤,也不曾梦到过老浦。但他想梦到老浦。他独自一个人去了两年前他们为他饯行的那个馆子,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酒,还坐二楼那个临窗的位置。两年前那次是老浦提出的,说老是在家里聚,像蝙蝠见不得人一样。

老城区的梧桐树有年代了,道路也窄。树冠膨膨的,枝丫连接成碧绿的穹顶。树杈里安装了鸟巢狀的灯球,他吃到一半时,树亮化了,接着就是一团团的小蠓虫子在灯光中联欢。街对面一爿做手工皮具生意的小店里传来暌违已久的老歌。“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老浦当年在这样的歌声里同他漫步时,宽大而质地轻薄的裙子被夜风吹得扬开,拂到他的腿面上。从路边准备收摊的老太太手中,老浦买了一朵线穿的栀子系在胸前。她说栀子花就像这座南方城市,她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有时觉得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要不是和老家的人打电话,她常常连故乡的方言也说不出来了。因此她最羡慕诗里的人,可以“乡音无改鬓毛衰”。

居靠水叫她也回去看看。

老浦少女似的低头嗅花:“有家可回的人怎么会不回家。”

路边还有卖西瓜的。老浦挑了一个,叫贩子钻瓤试吃:“开圆口不要开三角口,团团圆圆。”开出来,她吃了一口,往花坛里吐籽:“你说无籽的呢?”

小贩一脸无辜:“大姐,无籽也不可能一个籽都没有啊。”

老浦又乐了:“有籽好,有籽好,多‘籽多福。”她叫小贩切成两半,用保鲜膜蒙上,一半给居靠水。居靠水不要。她说一个人吃不完一整个,不要浪费了。

走到十字路口,按回各家的路,老浦该向左,居靠水该向右。居靠水要送老浦回家,这里有些他们都懂的意思,老浦却说不要:“你回去再收拾收拾吧。明天你走之前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我今晚这一觉难睡呢。明天还不晓得要睡到几点,你别把我吵醒了……算了,你还是打给我吧,你打给我了我再睡。”

居靠水还说要送她,老浦坚决拒绝,拎起西瓜转身就走。次日早晨五点半,居靠水准时值机。关机前他给老浦打电话,只“嘟”了一声,她就接了。客舱内,空姐致意、乘客放行李、孩子哭闹以及机身震动……他不太听得清她说什么,大而化之地“嗯嗯”地应着。末了,她说了句“前半生我等他,后半生我等你”。他顿了下,也还是“嗯嗯”。

旅客们都很困。起飞后,主光源熄灭了,只有一两盏阅读灯零散地投射下来。他闭上眼睛睡去。短暂的梦境里,老浦不知从哪来了,弯下腰抱起草地上的豌豆,一边爱怜地擦着孩子额头的汗,一边朝他走来。走到他身边,擦过他的肩,她却抱着孩子仍往前走。他回过头,见老浦走到一棵参天古树下,和马丁、笠笠一起看人下棋。棋台两侧,普照和博子各坐一段树桩。棋盘通明如镜,黑白寸步不让。看了一会儿,豌豆闹着要下地玩,博子变魔术般从空中取下一个古老的木制油彩面具给他。孩子兴奋地捧在手中,挡到小脸前,像追赶一群鹅一样在绿茵上奔跑。铓锣、牛皮鼓、巴乌、四弦琴……那些天外之音与孩子的脚步同频共振。

在奔跑中,孩子像一棵笋没在意刺溜溜就长大成人。

移去面具,居靠水发现,面具下的人正是自己。

“先生,早餐有小米粥或三明治,您需要哪一种呢。”

餐车所到之处,一片哈欠连天。接过食物、茶水,居靠水拉开了遮光板,明亮的日光瞬间涌入,舷窗上辐射状的划痕被映成了细小绚丽的金色花火。窗外云海万里,无边无际。云下,湖泊与河流浮光跃金。它们静静的,阳光洒下来的样子也是轻轻的。

(责任编辑:胡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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