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舍宁秘书网 > 专题范文 > 公文范文 > 勘探记(六章)

勘探记(六章)

时间:2023-12-28 09:30:02 来源:网友投稿

马行

出工小记

勘探,勘探。

车轮滚滚。俗世已远,昨天已远,命运已远。

勘探是从出工开始的。

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勘探施工季,每一次出工都是未知,也是希望,都是胆怯,也是勇猛;每一次出工都是崭新的千山、陌生的万水,或三五十里,或百里,或千里万里。

东经93°50′,北纬42°92′。

哈密城西89公里,五堡乡以西。戈壁滩上,明代烽火台南侧。

凌晨4点20分,勘探队驻地大院内,高音喇叭里的起床号悠长而又嘹亮,足足响了一分多钟。如此号声中,睡得再沉的人,也会被唤醒的。

天寒地冻,气温低到零下22摄氏度。零下22摄氏度,这个数字,只要一想都觉得冷。我犹豫再三,赖了一小会儿床之后,还是起来了,披上厚棉衣推门出了宿舍。

院子里,夜色漆黑,冷月亮当头照。

我提着水桶到了后院。

后院西南角,高强度的探照灯下有个大锅炉。大锅炉的四周,升腾着大片的白色水蒸气。工人们正在用塑料桶或脸盆接热水。

接上热水,有的回宿舍,有的将热水兑上冷水,在冷风中弓着腰洗脸,或端着杯子刷牙。

我把热水提回了宿舍。10分钟后洗漱完毕,给便携式保温杯泡上茶拧上盖,又拿了两块巧克力以及一本薄薄的小书,然后快步来到食堂,往塑料袋里装了2角油饼、3个馍馍、2个鸡蛋。

这是我的早饭午饭,也是我一天的能量供给。

停车场上,匆忙、紧张、嘈杂。

沙土呛人,弥漫在空气中;风寒小刀子一样。

我看不清卡车的模样,看不清工人们的面孔。

一排排卡车轰轰隆隆地,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喷吐著白气。卡车们像我一样,好像也是刚刚睡醒。而工人们全都穿着又肥又大的棉工衣,从背面看上去,那块头仿佛直立起来的亚洲棕熊。

天依然漆黑,一个40多岁的司机,嘴角叼着半根烟卷,正在快速地调试车辆。他先是闪进驾驶室,后又跳下来,再进驾驶室,再跳下来。他的动作,他的身形,就像一股旋风。这时,有七八个工人围了上来,但见最前面的两个,一前一后箭步跃入卡车车厢,紧接着,其他工人就把堆在一旁的大小电缆线,一捆捆地往车厢里递送。

所有工作运行及衔接,没有拖沓,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只有迅捷快速,只有一心一意,只有准确无误。而几十年来,勘探队一直就是这样的速度,这样的作风。

平时,勘探工人们给人的感觉多是散散漫漫、吊儿郎当。可每天,从勘探队凌晨时分的出工开始,所有的工人定会脱胎换骨般,仿佛换了个人,一次次将高效与自律发挥到极致。

单说出工,即便是某些管理上较为松懈的勘探队,在这一环节上,也绝不含糊,也能拥有箭矢般的行进速度。正是因为反应快速、行动迅速,勘探队才能在恶劣多变的野外环境中保持着最为高效的应变能力。

这有点儿像陈式太极拳的用拳:平时松沉、轻慢,但到发力时,推进的速度却一如闪电。

装完大小电缆线,卡车开始起步。紧接着,下一辆车也在起步。

勘探出工正式开始。其实,“出工”是勘探队的惯用说法,意思就是去工作、去上班。与城市或工厂中的“去上班”不同的是,我们每天上班的路很远很远,我们的“办公室”我们的“车间”很大很大。并且,我们的“办公室”我们的“车间”内有天空与云朵,有悬崖与峭壁,有日月与江河,也有寒冬与酷暑。

一辆又一辆卡车,驶进了漆黑的凌晨。

六七分钟后,渐行渐远的卡车行进声听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卡车投射的长长灯束也没了。卡车,以及整个卡车群,已经变成黑夜的一部分,凌晨的一部分。

勘探队的一辆指挥车开了过来。

指挥车碾起一地浮土。待浮土慢慢落下,车门打开了,司机小燕探出头冲我招手。我快走几步来到车门下,左脚高踩踏板,右手抓扶手,一纵身,跃进驾驶室。

车内开着暖风。车载调频电台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小燕把车速渐渐加快。没多久,就追上了跑在前面的卡车群。又过了一会儿,指挥车一马当先跑到最前头,成了卡车群的“头马”。

我们在戈壁滩上跑了两个小时零二十分钟后,进入一条峡谷。然后驶出峡谷,又穿过一片戈壁。

等我们来到勘探工地,已是上午9点。举目东望,平坦坦的荒漠尽头,大红的太阳正在快乐地升起。

至此,勘探出工结束,工人们全都来到了工地,整个荒漠戈壁以及我们背后的沙化草原峡谷冰山也好像全都准备好,处于待命状态。

施工开始!

塔克拉玛干的路

塔克拉玛干,风起,沙落。

起伏连绵的沙山之上,大燕、老陈这两位勘探队员的工作,是给推路的推土机手找路、探路。

塔克拉玛干是无人区,只有几条横穿大漠的沙漠公路,而沙漠公路之外,数千里的漫漫黄沙不再有路。但是,当勘探施工需要路的时候,勘探者就必须在没有路的黄沙之上推路筑路,必须变着法子开创出一条条的路。

大燕和老陈驾驶各自的皮卡车,幽灵一样导引着推土机左突右冲,44天推出了300公里沙漠路。第45天黄昏,当最后1公里的路打通后,俩人心里那个乐啊,直惊叹整整一个半月,所向披靡,大漠无阻。

可是,凯旋回返的路上,俩人因方向上的偏差,居然把车开进了沙漠的浮土地带。一前一后都陷车了,俩人也不以为然。

大燕说:“一个半月沙漠找路,还从没陷过车呢,自己虽说不是沙漠王,可也没听说有哪块沙漠能挡住我的路。”老陈不服气,自认为探险能力和驾驶水平要高于大燕,嘿嘿一笑,低声说:“你就吹牛吧!”

大燕决定试一把,先是把车往后倒,然后硬着头皮往前,想不到真的冲了出来。老陈挂低档,急打转向盘,可轮胎只是空打转,还越陷越深。不一会儿,半个车身也陷了下去,车门都打不开了。大燕跑过来看了看说:“别再拱了,没用的。”大燕返回自己的车上,取来一把铁锨,在车门前挖了半天,勉强打开了老陈的车门。

车门尽管打开了,流动的浮土却又堆积了过来。老陈在大燕的拖拽下爬出驾驶室,气得直瞪眼。老陈想不到的是,塔克拉玛干居然也会难为他。

不得不承认,喜怒无常的大漠是不认人的。人在其中真不能骄傲,更不能有丁点儿懈怠。别说失误了,即使稍有偏差,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与险境。大燕拿出手机,想给队上打个电话,却没有信号。他打开电台喊话,怎奈陷车的地方距离勘探测线太远,电台信号根本接不上。他从1频道一直喊到10频道,嗓子都哑了。

眼看着天黑了下来,既然与勘探测线联系不上,那就孤注一掷再向外冲冲看。老陈放弃自己的车上了大燕的车。大燕冲了不足百米,差点儿再次陷进去。在浮土区,硬冲是很危险的。大燕害怕了,减速把车停稳,让老陈打开勘探队自制的奥维内部地图,仔细查找、分析,推测哪儿的浮土层可能薄一些。

他们都有丰富的沙漠生存经验。他们不怕沙漠腹地高大的沙丘,不怕沙漠边缘的半沙化区,甚至不怕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怕的就是这看上去没什么,实则虚浮至极、危险至极的浮土区。推测好了方向,大燕避开较厚的浮土,摸索着往外行驶。

夜深了,再次打开奥维内部地图,发现距离勘探队驻地只有120公里,俩人都松了一口气。至此,老陈才感到了饿,想起已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就在驾驶室里找吃的。大燕说:“别找了,我这车上啥也没有,就那半壶水刚才也喝掉了。”糟糕的是,夜越来越黑,气温急速下降。更糟糕的是,油箱再次报警,没油了。

此时的塔克拉玛干不见丁点儿光亮,只有无边的寒冷与漆黑。大燕越想越怕:两个人可不能撂在这儿。一个半月来,为了找路、探路,人烟没有见着,风干的动物尸骨还是见了好几具。

等,是不行的。大燕再次打开电台,换着频道一遍遍地喊。他尽管在大声地喊,可他内心对是否喊得通已不抱希望。幸運的是,十多分钟后奇迹出现了,居然喊到了仪器车上的电台。顿时,大燕和老陈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只不过,由于距离太远,电台的声音很不清晰。大燕把口令重复了七八遍,仪器车那边的电台才勉强明白了他的意思。

求救信号被仪器车电台转发到勘探队总部驻地后,值班副队长吴庆恩打开GPS定位系统,指派机动员王爱武带上钢丝绳,驾驶沙豹大卡车前来救援。

等王爱武找到大燕和老陈时,已是凌晨5点。

两个月后的一天,勘探施工临近结束的时候,我见到了大燕和老陈。他俩已不再找路、探路,而是带领推土机手平整、填埋道路。这是因为,勘探路与常规筑路公司修筑的路是不一样的。筑路公司的路有模有样,勘探路则特别简易。在勘探施工结束前,勘探队必须按相关环境保护要求,对一条条的勘探路进行甄别、取舍:凡当地政府或周边百姓需要的路,就留下,凡暂不需要的路尽快填埋、平整。

那天,天空晴好,白云倾斜,塔克拉玛干壮美得如同一张大幅油画。而他俩,连同那一台台推土机就像一块块超级橡皮,正慢慢地移动着,把塔克拉玛干的勘探路一点点擦去。

塔克拉玛干的危险与记忆,也将被擦去。

黎明前的魔鬼城

哈密南的冬天,时间因时区之差而比内地慢了许多。上午5点35分,约相当于内地的凌晨3点35分。这时分我还在酣睡,哈密南还在酣睡,排列班长刘辉已把卡车开到了我的宿舍门口。

当时,由于勘探队驻地用房紧张,我住在了距离勘探队约6公里的一个村庄。为了上工地,我提前一天就和刘辉约好,6点整从我宿舍门口准时出发。可刘辉居然提前了整整25分钟。

我匆匆起床,睡眼惺忪地登上卡车。

夜色浓黑,万籁俱寂。卡车离开村庄,向着魔鬼城勘探区方向驶去。

魔鬼城,是哈密南的一个雅丹地貌区。

因雅丹地貌堆分布面积较大,且千奇百怪、鬼斧神工,当地旅游部门从中修了一截公路,将靠北的一小部分区域开发成了旅游区。电影《无人区》的主场地就是旅游区的这截公路。夏秋季节,旅游区有多少游客我不知道,但在这寒冬时节,一个多月我没见到任何游客。

过了无人值守的魔鬼城大门,沿着那一截公路行驶半个多小时,

7点左右,卡车进入了不再有公路、普通车辆根本无法通行的魔鬼城腹地。

从地理上看,魔鬼城的腹地达数百平方公里,真可谓大腹便便。腹地之外,虽然不再是雅丹地貌,却是纵深千里的戈壁瀚海生命禁区。

车窗外,天地一片漆黑,星星和月亮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唯一的光亮,只有卡车车灯。

魔鬼城的雅丹地貌堆,大都有十几层楼高。白天看上去,可能会说这个像骆驼,那个像宝塔什么的。可在这蓝幽幽的凌晨时分,雅丹地貌堆极恐怖的本性和真容却显露无遗,一个个变得鬼影幢幢、张牙舞爪,比魔鬼还魔鬼。

常识告诉我,它们当然不是魔鬼。可面对着它们,我依然感到一阵阵恐惧。

“说实话,要不是你在车上,我还真有点儿害怕。”刘辉说。

刘辉这样说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他不害怕呢。“你都是老勘探队员了,也怕呀?”

“也不是多么怕,就是感觉太瘆人,不时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其实我也怕,这似鬼非鬼的雅丹地貌堆让我惶恐不安。”

再看刘辉,额头上居然有汗珠。那是零下20摄氏度极寒天气里的冷汗。

看来他是真怕了,他把卡车提速再提速。这提速,让卡车的颠簸也达到了极点。

卡车横冲直撞,左摇右摆,仿佛被魔鬼附了体。

“都行驶两个多小时了,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

“这下可麻烦了,按说现在应该到工区了,可转了一个大圈又绕回来了。”刘辉的右手不停地轻拍脑袋。

“天不亮,看上去到处都是路,其实又都不是路。”他若有所思地又拍了一下脑袋,然后停车、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他俯下身,借助卡车灯光,对着车辙仔细地辨认。那样子就像一个巫师正在不停地捕捉、推测,试图找到卡车走丢的魂魄。

我推开车门,也从卡车上跳了下来。

刘辉指着一条车辙说:“这是东风排列卡车的车辙,司机是周拥军。”又指着另一条车辙说:“那是队长王磊的越野车辙。”接着指着中间的车辙皱着眉头说:“只有这两条是我昨天才压的,可一条是进魔鬼城,一条是出魔鬼城,我们该选哪一条呢?”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他一会儿望望黑漆漆的天空,一会儿再看看身边的车辙。突然,他抬起头冲着我笑了,并上前一步,站在了一条较浅的车辙上:“找到了,找到了,应该就是这条车辙,我昨天早晨没有载重,是空车行驶,肯定就是这条浅车辙。”

他手扶车门把手,飞步跃上卡车。我也快速上了卡车。

卡车又启动了,他恢复了自信:“沿着浅车辙向前,就能找到方向。”

看似寻常的车辙,在戈壁瀚海之中其实是不寻常的。它们不仅是车辙,也是勘探的记忆、昨天的记忆、雅丹地貌的记忆,有时还是一条条充满希望的生命大道。

这些年,我们勘探者尽管特别害怕迷路,却在年复一年的勘探岁月中习惯了迷路,甚至是迷失;也是因为迷路或迷失,我们才在没有路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又一个出口。

半个小时后,当卡车拐过一个大弯,车辙却突然消失了。

“怎么不见车辙了?”

“不见就不见吧,刚才的车辙已帮了我们大忙,现在我的方向感好像又回来了。”

还好,天空已不再漆黑一片,而是有了隐约的晨光。

又行两三公里,前面出现了一座沙山。再看左右,也是沙山。

“我们陷入沙山的包围中了,需要看一下地图吗?”我说。

“不用!”刘辉手指东南角的一座沙山,“看到了吗,那沙山不算太高,我们的车应该能拱上去。”

卡车临近沙山时,刘辉停下车给4个轮胎挨个放气。“过沙山,轮胎的气不能太足,放完了气,可加大马力向前拱。”

放完气,卡车冲上沙山,随后又冲出沙山的包围继续向前。

又行十几公里,突然车载电台响了——“刘辉,刘辉,你在哪儿?请回答。”

刘辉一把就将听筒抓了起来:“我是刘辉,我们刚才迷路了,现在应该离工区很近了。”

“不要动,你停下车等着,我们马上赶到。”

刘辉放下听筒,不再向前,左打方向盘,把卡车开到了一旁的高坡上。

卡车,终于不再迷惑、疯狂,变得平静、自信又骄傲。

高坡之上,刘辉如释重负,满是汗渍泥垢的脸上也有了光泽。

再看时间,马上9点了。太阳仿佛前来驱魔的天兵天将,正从地平线上缓缓跃起。

放眼再望,魔鬼城里的“魔鬼”全部逃逸,一个个雅丹地貌堆宛若青春少女,全都披上了轻柔曼妙的金丝晨纱。

此情此景,让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心一放松,才记起应该吃早饭了。我拧开保温水杯喝水,刘辉从方便袋中取出了油饼、鸡蛋。

电台又响了,刘辉一手拿油饼,一手举着听筒喊话。这时的刘辉已不再是迷路者,而是醒来的“戈壁瀚海之王”。

太阳那梦想与希望的光线、重金属一样的光线,穿透云层之后越来越强,越来越亮。我和魔鬼城似乎都能听到光线急速扩展的声音。

光线穿过卡车玻璃,停在了卡车的驾驶室。

新的一天,从我们身边开始了!

两个女工

遇到两个女工,是在早晨。当时,塔城西的九级大风刚刚停下,我、摄像记者虎子、勘探队支部书记老杨,正在寻找一个可以扎帐篷的地方。而她俩就在我们身边的一个高坡上,那盘起的长发,那弓腰劳作的身影,在荒山无人区清新又显眼,一时间让空寂的荒山也有了性别。

我们走近了她俩的帐篷。我到里面看了看,不看还好,看了忍不住都替她俩犯愁,锅、箱子、大白菜、面板,上面全是厚厚的浮土。地铺、被子上也满是浮土。

“是不是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我问她俩。

“没啊,昨天夜里风也太大了,帐篷都散架了,这是才支起来的。一会儿我们把东西清洗、收拾干净,再做早饭。”这个女工直起腰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微笑。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史晓芬,从河南洛阳来的。说罢,她指着身边的另一个女工说,她从辽宁来,我的搭档。辽宁来的女工很爽快,走上前介绍了自己:台鲜荣,蒙古族的。

我们想帮她俩收拾一下,她俩不让,说这点活儿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她俩的帐篷扎在背风的高坡上,门前也比较开阔。我们都认为这个选址很不错。接下来,我们就挨着她俩的帐篷,开始扎我们自己的帐篷。半个小时后,我们与两个女工成了邻居。

扎好帐篷,我、虎子、老杨就去30公里外的下一个工作点。傍晚回来,我到她俩的帐篷里又看了看,浮土全不见了,地铺整齐,不锈钢的锅和盆闪着光泽,帐篷一角整齐摆放着白菜、西红柿、大葱,盛放油盐、调料的瓶瓶罐罐也擦得干干净净。再看她俩,看上去特别轻松、自在。

她俩说,工人们吃过晚饭都走了,说水刚烧开,可以泡茶了。虎子把自己的水杯从背包中取出,添了点儿茶叶倒上水,很满意地说,我去拍落日了,就扛着摄像机走了。老杨泡好茶,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提着一个塑料桶,向对面山顶的仪器车方向走去。只有我,啥也不想干,哪儿也不想去,端个茶杯,坐在帐篷门口,一边看天上变幻的霞光,一边与她俩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聊着聊着,我才知道,原来她俩各自的“那口子”也都在这个勘探队,只是由于工种不同,再加上勘探区面积特别大,经常是十天半月也没有机会见个面。

她倆的帐篷其实是一个“移动食堂”。她俩的工作岗位是炊事员岗,负责给仪器工作组、震源工作组的二十几名工人做饭。仪器车、震源车平均三至四天迁移一次。当仪器车、震源车换了地方,她俩就得搬迁。还好,她俩的帐篷是厚帆布的,有可拆的铁架,铁架中间还有脊梁,拆装倒也方便。

当我问起灶台上的事,她俩告诉我,建做饭的灶台是就地取材,多是用石头垒,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就用铁锨挖个坑,再把土培高,然后把铁锅往上一放,一个灶台就成了。

不知不觉,太阳就落下山了。没了太阳,山里的温度降得特别快。中午时气温还40摄氏度,才过了六七个小时已只有十几摄氏度了。这时,史晓芬直起身手提马札子说,我也得去准备晚饭了。再看灶台那边,台鲜荣已把柴火点着。

这塔城西的荒山无人区,与克拉玛依的西部荒山无人区是一体的。对于夜晚的冷,我是知道的,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正午的天气还蒸笼一样,夜里我居然冻得睡不着。我起床找棉被加了一床,有些冷,就又加了一床。终于熬到天亮,感觉浑身都是寒气,特别是背部,又阴又凉,还不停地流清鼻涕,就匆匆起了床。

我走出帐篷一看,发现她俩已把早饭做好。原来她俩天不亮,就起床开始做饭。再看,不锈钢大铁桶放在帐篷门口,里面的小米稀饭冒着热气。筐中盛着热乎乎的白馍馍,是刚刚蒸好的。另一个铁盆里面是拌凉菜,有白菜丝、胡萝卜丝、葱丝。

这时,仪器车和震源车的工人拿着饭盒陆陆续续地来了。又冷又饿的我,感觉那馍馍好吃,小米稀饭也好吃。我一口气吃了3个馍,喝了两大碗稀饭。吃过早饭,身体终于感到了一些暖和,太阳也升了起来。

台鲜荣走过来:“可吃得惯?”

“好极了,这是我吃的最棒的早饭。”的确,我感觉那早饭好吃极了。

待大伙全都吃过早饭,她俩开始收拾东西。看那架势像是要搬迁,我就问了一句,不会是要拆帐篷吧。见我这么问,台鲜荣停下手里的活说,一会儿就得拆,已在这里4天了,得在中午前赶到10公里外的下一个工作点。

这时,史晓芬站在帐篷门口说,她想把她的一个“宝贝”给我看一下。说完,她弓身进了帐篷,半分钟不到,手捧半个矿泉水瓶站在了帐篷门口。那样子,就像捧着自己的一个希望,一个梦。

我上前去看,那是一棵野生多肉植物。

她很灿烂地笑着,说这是她上个月在山谷里挖的。

那棵野生多肉植物,比起人工种植的多肉来要干瘦一些,颜色也有点儿暗。它却是多日以来,我在塔城西荒山无人区中见到仅有的一点儿绿色。

三个勘探工

南湖大戈壁滩,一个沙化的凸起上,停着一辆草绿色吉普车。远远地,有3个穿红工衣的人从地平线上走来。

大约20分钟后,他们到了吉普车近前。年龄最大的是司机老黄,与我关系很铁的一个大哥。帅气又略显羞涩的是步帅,副队长,分管排列工作。领头的是王磊,勘探队队长,一位八零后。别看王磊年轻,却算得上一位老将,转战的工区近十个,且是从施工员、施工组长、技术副队长这些岗位上,打铁一样,一步步锤打成当下的自己。

王磊有个鲜明的特点,说话略带点儿结巴。不过,我感觉他结巴得恰到好处。他在工地上的指挥口令,听上去就像加了着重号,拙朴又准确。

怎么又是这3位。也真是巧了,从青海大柴旦三维工区一直到新疆哈密二维工区,我只要上工地,总能时不时见到他们仨。

他们是3个人,也是一个人。勘探队也是这样,那上千名队员看上去千差万别,但在本质上其实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孤独的勘探者。

“吃了——没?”王磊边说着,边双手把桶状的塑料水壶举到嘴边,喝了几口。

这“吃了没”在平时生活中,就像“你好”“早上好”一样,已是习惯性的问候语,可在这大戈壁滩上,“吃了没”却恢复了它的本义。

“你们吃吧,我带饭了。”我的饭在大卡车上,不过大卡车临时进峡谷去送设备了。

老黄把吉普车后备厢盖撑起,从中取出一个大方便袋。我看了看,方便袋中有3张小馕饼。我一看就知,这是定量带的饭,正好一人一张。老黄执意要我一起吃,我说不饿,大卡车快回来了。老黄就撕下一角递给我,说蘸着豆瓣酱很好吃。

“你这是咋了?”我看到老黄嘴角有大片燎泡。

“这几天好多了,有点儿上火。”老黄笑了笑。

这时一个念头闪过:可拍个照片。我对老黄说:“你们吃着,我拍一张!”

我从包中取出照相机,选了个侧光的角度,咔嚓咔嚓地,把他们仨吃饭的场景与形象,比如戈壁无人区大片沉静的小石头、寂寥的时光、蓝得没了边际的天空、污染指数小于50的优质空气、像童话一样透亮的阳光,又比如新疆馕饼、装在玻璃瓶中的山东豆瓣酱、保温杯中的天山泉水,统统收进了照相机的镜头。

这是工地简餐吗?我的感觉是,它不仅不简,甚至还有点儿奢侈,完全称得上是世上最健康、最阳光的营养配餐。

这时大卡车回来了。我向他们仨打个招呼,就登上了大卡车。大卡车轰隆隆地赶向下一个工作点,而我的营养简餐也开始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和着大卡车的激烈节奏,不急不慢地吃着从食堂带来的油饼和榨菜丝。

接下来,大卡车翻过了两座沙山以及一片雅丹地貌。我还以为时间早着,不经意间,却发现太阳已开始降落。

戈壁滩上的时间就是这样,有时走得特别慢,有时又特别快。就像弹簧,可拉得很长,也可压得很短。

就在我昏昏欲睡中,大卡车来到了仪器车所在的山顶。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是第二天凌晨2点。

还真是巧了,在山顶上我居然再次看到了他们仨。

老黄把脑袋歪在方向盘上打瞌睡。步帅屈着腿在后排睡着了。王磊坐在副驾驶座上,一手拿着测线图,一手举着电台话筒在喊话,内容好像是震源车找不到路,如何绕道而行什么的。

其实,他们仨的吉普车不仅是工程车,也是一个移動的勘探指挥中心。此中心可指挥千余名队员,可控制勘探进度,甚至可调度千里大戈壁滩的孤寂与荒凉。

久在荒野,其心必野。勘探行业的特点和性质注定我们勘探者,远离了什么八小时、签到卡、门禁卡之类的规定或摆设,别看我们看上去似乎自由散漫,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工作状态中。

喊完话,王磊放下电台话筒,打开了车门。

“震源车的事安排好了?”我问。

“没啥大问题,就是现在得赶到那边去看看。”王磊并无困意,精神头不错。

说完,王磊叫醒老黄,发动着吉普车。

他们仨再次出发。

他们仨,或说是3个勘探者,内心有无波澜或个人的想法是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仿佛3块孤独的戈壁石,形成了一个稳固而又持久,可以抵御困苦与风险的戈壁组合。

南湖大戈壁滩,本就是独立于尘俗之外的無人区。白日间都千里不见人影,到了凌晨更是空寂至极,所能看到的,除了浓重的夜色,只剩下满天的繁星。

望去,他们的吉普车车灯越来越远了。不一会儿工夫,高高低低的戈壁滩上,星光灿烂的戈壁滩上,已分不清哪是天上的星星,哪是他们的车灯。

通大漠

“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们!”

“放心吧!”

这话是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行驶的卡车上说的 ,这话也好像是说给整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

这话,很简短却霸气至极。

说这话的勘探队员名叫燕传建,一个很年轻的八零后,在勘探队司职第二排列长。他身穿黑棉袄红工裤,脚蹬高筒皮靴,头发蓬乱如枯草。

“你就这么自信?”我反问他。

“放心,这沙漠根本算不了什么,咱这卡车的越野能力在地球上是最好的!”

他手握方向盘,说得那么坚定、自信。他正在给勘探队探路,而我,只是搭他的卡车回勘探队驻地。

每行驶几公里,他就跳下车查看地形地貌以及沙丘的软硬程度,然后再回到驾驶室,把所观察到的情况一笔一画地写在记录簿上。

他说,现在是贴着勘探测线行驶,勘探测线南北长76公里,他正在做的这项工作就是尽快查明测线附近的地形地貌、并蹚出一条路。这样,等第二天放炮施工时,就可通过电台指挥工地上的车辆行驶,告诉每台车辆该向哪个方向走,该沿着哪道车辙拐弯。

他一边探路,一边与我聊天。他说他的家乡在古齐国都城以北,是山东广饶。不过他的家乡观念特别淡:“现代人常说记住乡愁,可我却很少有什么乡愁别绪,对我来说,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乡。”

是啊,当他把四海天地都认作自己的家乡了,他也就不再有狭义上的家乡。天当被,地当床,此时的塔克拉玛干大漠也是家乡。

谈到美国总统竞选,谈到城市里的房价什么的,他一概不关心。但是,当把话题转到西部大漠、转到勘探区、转到施工进度上,他却极端专注……他对每条测线的数据、每台设备的参数,全都烂熟于胸,他仿佛就是一台专用的勘探计算机。

这个反差,让我震惊。正如此消彼长,多年的勘探施工在简化他的生活、简化他的世界的同时,可能强化了他的野外生存能力与勘探本领。

不经意,我在驾驶室内瞄见了像半块砖头一样厚的一本《唐诗选》。我一伸手,把《唐诗选》拿了起来。翻到扉页,发现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行钢笔字,“十年通大漠,万里出长平——燕传建2018年购于哈密新华书店。”

“你喜欢诗歌?”

“有时工作闲了,就翻两页。”

“写诗不?”

“我写得不好,有个十几首吧,不过那都算不上是诗。”

都说诗与远方,想不到,诗与远方居然是他在塔克拉玛干的工作常态、生活常态。

除了那本厚厚的《唐诗选》,我又仔细地看了看车内,其他物件分别是棉大衣、暖水瓶、电台、对讲机话筒、工作记录簿、装在方便袋里的馕饼,再就是拴在工作记录簿上的一支圆珠笔。

就在不知不觉中,卡车陷进一个盆地,而天色已暗,举目四望,模糊视野中高大的沙山似乎都在围堵我们。卡车黄昏沙山,让我有点儿紧张。燕传建却不以为然,他加大马力,沿着近60度的陡坡往上冲。冲上山顶,向下一看,车头前居然是几十米深的悬崖。

我的脑袋在发懵,这如何是好,稍有不慎,这卡车就会坠落悬崖。可他从容得很,好像眼前并无悬崖。

倒车时,我感觉身体的重量全都积压在了后背,人呈仰空状态。我紧抓扶手,手心里全是汗。倒车至山脚,他停了停改变方向,加大马力冲上了另一个山顶……又是悬崖,再倒车退下……直至第四次冲上山顶,才找到了一条可以前行的路。

再向前,天彻底黑了下来。偌大的沙漠中,只有我和燕传建,只有一辆孤单单的卡车。

我东望望西看看,这是哪里?这天地之间的无人沙漠,可是人类历史与生命的真空地带?

他左转右拐,右拐左转,连地图也不看一眼,完全是凭着个人的感觉在行驶。

“你不怕迷路?”

“不怕,我们来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路!”他依然霸气又自信。

哈哈,塔克拉玛干大漠里的年轻人就是如此猖狂自信。都说天地人是一体,其实这猖狂与自信,也正是塔克拉玛干大漠潜在的气质与个性。

这时,借助卡车的远光灯,我看到前面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沙山。这巨大沙山,燕传建也看到了,他低声说:“抓稳了,系牢安全带。”

说罢,他拿起保温杯喝了几口水,紧接着,卡车仿佛不再是卡车,突然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

卡车轰叫着,向着沙山冲去……

猜你喜欢刘辉沙山车辙高速公路沥青路面车辙类型及检测技术分析探析科技资讯(2022年3期)2022-03-17刘辉江苏教育·书法教育(2021年10期)2021-11-22鼓励自己作文新天地(小学版)(2021年4期)2021-09-09基于抗车辙性能的超长上坡高速公路沥青面层结构组合设计西部交通科技(2021年9期)2021-01-11大漠的呼唤发明与创新·中学生(2019年5期)2019-06-14“跳兔”,我佩服你作文周刊·小学六年级版(2019年12期)2019-04-26突然来的风作文周刊·小学二年级版(2017年46期)2018-01-17基于三维线激光技术的多点激光车辙检测误差分析筑路机械与施工机械化(2016年9期)2016-11-08鸣沙山艺术评鉴(2016年6期)2016-05-14名师读意林意林(2015年20期)2015-10-21

推荐访问:勘探 六章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