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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运输团

时间:2023-12-28 09:15:01 来源:网友投稿

金溪

小说以中国人民解放军57师改编的石油师及其师长张复振为原型而撰写。

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建设急需石油能源,而初期的玉门、独山子、克拉玛依油田均没有能力加工原油,有能力的炼油厂却在离油田几千里外的内地城市,各油田又远离铁路沿线,通过公路将原油运输到火车站,成为原油东运的关键一环。

以石油师师长秦振兴为代表的石油师三团全体官兵,通过艰苦奋斗,刻苦学习,掌握了陌生的汽车驾驶技术和汽车养护知识,翻越海拔3500米的乌鞘岭,穿过全程662公里运输线,终于把玉门油田的原油运输到兰州打柴沟火车站。随着铁路铺到玉门及石油勘探的深入,他们又克服高寒、高温、沙尘暴等恶劣环境带来的影响,跨越1300多公里,将青海茫崖、冷湖油田的原油运输到柳园火车站,运输独山子、克拉玛依的原油到尾亚火车站。

在艰苦卓绝的工作中,石油运输团不仅圆满完成了历次石油运输任务,而且陆续为全国各大油田输送了众多司机及运输力量,成为中国石油工业名副其实的运输基地,为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作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

秦振兴从北校场汽车训练场地,顺路来到临时教室的一排房屋北面。这一排建筑已有几十年的历史,战争时期失修,门窗破败。战士们进行了简单的维修,在没有门的门框上装了简易门,在空洞的窗口上钉上几根木条,糊上废旧报纸挡点风。

靠西头的教室。上午的汽车发动机理论课结束,几个战士合上笔记本站起,小心翼翼走出教室。绝大多数人还趴在桌上写东西,这些人借别人笔记本在补全自己的笔记。

胡新坐在教室中间。今天他感觉特别郁闷,心神不安。什么轴承、汽缸作用还没有消化完,今天发动机工作理论又来了。当初因能学习掌握现代化驾驶技能而兴奋而努力的一股劲头,最近渐渐消失,心情变得烦闷,总感觉跟不上。胡新先是在部队脱盲班学习,一点点识字,之后达到初小三年级水平,又在这一次的文化班学习半年,算进步快的一个,但离熟练记课堂笔记还差一大截。他一直按领导的要求、按自己下的决心,努力识字,认真补全笔记,但每天汽车理论课下来,在与他结对的伙伴尚鸿福帮助下才能完成笔记。他非常努力了,可还是跟不上,还连累自己的连长尚鸿福。尚鸿福还负责一营营长张来柱的文化课学习。胡新为自己进步不快而沮丧,呆坐了一会儿,一股闷气终于爆发。他猛地站起来,把钢笔啪地甩在桌上,涨红脸说:“我不是这块料。大字不识几个,笔记写不上几个字。我要求去炊事班。”

旁边的一排长佘余捡起钢笔,说:“副连长,这可是英雄牌钢笔啊。”

胡新不小心把心爱的宝贝当作普通铅笔甩了。他接过钢笔握在手里,这支钢笔是他在解放后的文化补习中,因在高小补习班进步最快而获得的奖励。

一营营长张来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本应该劝说几句做做思想工作,可是今天他也有点不耐烦,他觉得自己的进步也慢得像蜗牛。解放后,在部队文化课上达到能慢慢读报纸的水平。可是现在,他也是课堂笔记离不开尚鸿福的帮助。

张来柱看着尚鸿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我也不是这块料,太吃力,不补了。我也要求干后勤算了。”

尚鸿福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张来柱。他可是战斗英雄,在任何一次恶战中从来没有退缩过。“营长,你,退缩了?”他闷了一会儿又说,“在战场上死都不怕,还怕这个?”

“这不是退缩,这叫量力而行。”张来柱也有点沮丧,为自己文化低而深深难过。他内心是不甘心服输的,但现实让他头昏脑胀。

一营营长张来柱30岁,革命生涯15年,一直在秦振兴手下干,初小三年级文化。他听汽车理论课与多数战士一样困难重重,斗大的字不识几筐,来汉中之前连汽车都没有见过。他觉得学文化比打仗艰苦得多。他知道自己作为党员、作为团里干部不能退缩,急得在被窝里流了不少泪水,流完了第二天再戰斗。像他这样文化程度的人在全师占绝大多数,在三团来汉中学习驾驶的1400多人中,有800多人就是这个文化水平。张来柱本想给大家做学习榜样的,可是这学习比打敌人难得多,而且还不痛快,不是几天能解决得了的事情。

尚鸿福霎时难过起来,自己的两个帮扶对象都有点丧失信心,是不是自己的方法不太合适。“营长、胡新,你们觉得我的方法哪里不合适就直说,别让我尴尬,行不行?”胡新是自己的手下,本来想痛骂一顿的,但此时营长也在那里附和,就不好向胡新发脾气了。

张来柱这么一泻气,那些文化低的人觉得有道理。本来不少人刚开始对学习一门技术非常高兴,觉得挺幸运,摊上了好岗位,可是学习并不容易,吃力得很,有两三个人也附和道:“嗯,我也不是这块料,量力而行才对。”

秦振兴在门口碰上了这一场面。

“张营长,咱们为什么学习驾驶技术,不用再说了吧?”他看大家默默地坐下来,接着说,“古人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俗语是在他读私塾时听老师讲的,后成了他战斗的格言。“这个困难克服不了,你还能干什么?你这样子去后勤也干不好。”

秦振兴看一眼手表说:“胡新,你那英雄牌钢笔不要了?那可是有人要的。”秦振兴对胡新印象深刻,他是第一批文化补习班里进步最快、最刻苦的一个。秦振兴听人说过,胡新每天睡觉前会把钢笔拿在手里亲一下再放到枕头下面,才放心睡下。

胡新把手里的钢笔赶紧别在上衣口袋里。

“你们不想坚持,败下阵,可以。那些因革命工作需要而被安排在后勤的人,太羡慕你们了,巴不得你们中的谁败下阵来,让他们替上去。谁真的要下这个阵地,赶快说,马上安排。不过呢,谁下这个阵地,谁就是懦夫。”秦振兴把头转向张来柱说,“张营长,下这个阵地去后勤吗?”他还看了一眼胡新。

“不下阵地,坚决不下阵地!”张来柱只不过是发泄而已,偏偏这时碰上师长,倒霉。话音里明显掺杂着赌气。

胡新紧接着说:“不下阵地。我错了。”

“好。张营长,一定要攻克这个难关,做学习榜样。这是死命令。”秦振兴走出教室。

吃过午餐的人陆续走出。食堂里没有几个人,三团团长戴幸德刚进食堂,见到师长过来,立刻站起迎了过去。

“师长!我正准备下午去找您。”

“哦,那咱们边吃边聊。”秦振兴拿起警卫员盛好的饭碗,“学习进展怎么样?还有十来天42位教练和40台教练车就要来了,能不能迎战?”

“能迎战,请师长放心。现在采取文化高的战士带两三个文化低、记不全笔记的人,效果明显。”

戴幸德接着详细汇报:对那些在部队勉强脱盲的战士一对一地帮带,对那些初小文化水平的,当堂课笔记记不全的,一对二、一对三地带,课后补笔记补学习。还有,上个月二连有两个战士逛街超时经过个别批评教育,并在全连战士大会上作检讨,让大家吸取教训。现在那两个战士也认识到,解放了还有祖国建设在等待我们来完成,不能有享乐主义思想。三团以这件事情为契机,在各连举行了一场以“新中国,我来建设”为主题的连会,效果很好。

戴幸德还没有汇报完,外面有人大呼“师长”。二团政委赵鑫财特意从涵洞、修路勘查现场过来。半路杀出一匹黑马,戴幸德急死了,今天他要汇报的重要事情还没开口呢。“师长,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汇报,您得先听我的汇报。”

赵鑫财一踏进食堂,敬礼之后主动坐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师长吃不吃饭,就开始说话:“师长,您说,现在把人家搞成运动对象,怎么让人家工作嘛!这个问题不解决,我的工作很难干。我们一连副连长刘起德的事您也知道,他是团里唯一的大学生,涵洞的测量、修复设计都靠他。现在把人家打成‘三反五反的运动对象,人家整天抬不起头,工作也受影响。人家没什么罪呀,他沾了哪条罪?有人稀里糊涂地揭发他官僚主义,就成罪人了?我也搞不清到底什么是官僚主义。”他今天是下了决心向师长要个痛快话的。

这也正是戴幸德要说的问题。“师长,我们团副政委肖发才和三营营长葛立根的问题也需要解决。”

秦振兴早已想过这些问题。这些问题是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否则影响目前主要工作,而且也需要遏制住运动扩大化倾向。

“你们俩说的是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与师政委周大虎同志商讨过,也派人调查过了。这些人没有什么大问题,可以把他们当没问题的同志来对待,集中精力搞好目前的工作。你们二团抓紧时间搞好道路、涵洞建设,三团集中精力学会开车,为原油东运做充分准备,这是正事。政委昨天去了一团,他们那里,地方上的钻井师傅和部队这些新人之间有点摩擦,他去处理了。今晚政委回来,我们这两天会走遍三个团把这个事情处理好的。你们要记住,我们的战士和地方上的同志们无论出现什么摩擦,都得先作自我批评。咱们这三个团都涉及这个问题,你们二团要与地方工程师和工人团结好,你们三团将要迎接那么多教练,一定得谦虚,尊重师傅,虚心向人家学习。”

三团团长戴幸德和二团政委赵鑫财心里有了数,觉得轻松些了。他们从食堂走出后,赵鑫财就匆匆回去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秦振兴知道目前三团工作非常不容易,多数人连汽车都没见过,更甭提掌握汽车各部件的结构、工作原理等。提高文化水平不是几日能够解决的,要有恒心、耐心。

戴幸德心里有压力。此时已是10月中旬,年底考试拿驾照,时间太紧。前几天他核算了一下,42位教练,平均33到34人才摊上一个教练,40台教练车,平均35人一台。他听地方的司机说,他们学开车都是半年,再跟师傅半年。三团不能遵循地方的学车方式,要速战速决。部里有令,年底必须拿驾照。他们必须克服困难,完成任务。他知道师长身上压力比他大得多,一团搞钻井、二团搞基建、三团搞原油东运,但设施、生活用品、地方分配的人员多数没有到位,都需要师长去协调落实。

“师长,没有什么问题。有困难我们自己解决。”

秦振兴看透戴幸德的心思,说:“你们现在要耐着性子克服困难。这也是战场,不仅需要勇敢,更需要信心和耐心,还需要科学态度。我们现在硬是赶鸭子上架,这是新中国建设需要。鸭子必须上架,而且要练出熟练上架甚至飞跃上架的本领。只要有心,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是。师长,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戴幸德思路清晰。赶鸭子上架,就得催鸭子以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耐心加信心,多做训练。

他们俩说完话转身时,三团副政委肖发才突然走到了他们眼前,其实肖发才远远地在一旁等候多时了。没等肖发才说话,秦振兴发话了:“肖副政委,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你没什么问题,我跟团长已经说了,回去好好工作。”

“啊?”肖发才疑惑,我的官僚主义帽子就这么轻松没了?不再是运动对象了?“那我头上的那顶帽子……”肖发才实在觉得委屈,万万没想到一个老革命老共产党员成了运动对象。无论是与日本鬼子的战斗,还是与国民党反动派的战斗,他从来都是冲锋在前,可在没有硝烟的和平建设中,稀里糊涂成了罪人。

“你还是副政委,过两天我和师政委周大虎同志一起过来会给个明确说法。”秦振兴说。

肖发才很激动,无名泪水夺眶而出,说声“是”转了身。泪眼婆娑中,他不禁抬眼看他最不喜欢的食堂东侧墙上的一组标语:

主动彻底坦白并能带罪立功者从宽处理

抗拒坦白威胁职工者一定严惩

两行标语,没有标点,其中“戴罪立功”写成“带罪立功”。这是他们部队来到此地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是地方机构留下来的。起初,肖发才并没在意这个标语,被打成运动对象后,有一次茫然地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不自觉读了一遍,当时觉得这标语是专门针对他的,像针扎一样直刺他的心。而现在,忽然觉得这标语与他无关了。

初冬的汉中盆地,寒气袭人。秦振兴来到北校場——将要进行汽车训练的场地,这原是一个旧飞机场,他站在场地的西侧。汉中,这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与几年前差不多,没有什么变化。这是他第三次来到此地。第一次到汉中是1927年5月,随杨虎城部国民党联军北伐驻防汉中;第二次是在1949年12月,57师与18兵团在汉中会师。经历26年的戎马生涯,能够活着看到新中国的建立,他觉得已经很幸运了,现在还能把余生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这一生值了。

“师长,咱们转了一大圈又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戴幸德来到师长跟前。他站在此地,也仿佛看到20多年前报名入伍时的情景。

三团团长戴幸德比师长小4岁。1927年秋天,在汉中加入秦振兴的部队时才14岁,因个头高,虚报3岁入伍,轻松瞒过招兵人员,就是现在的师长。当时就是在这北校场报名入伍的。他一直为他当时灵机一动、虚报3岁顺利入伍一事感到庆幸。

他们一起来到北街小巷内二层的小楼前。这是解放前一家医院的旧址,现作了团部。除了两间团部办公室外,其他作了宿舍。团政委李宏杰正好刚完成《立功创模活动条例及条件》草稿,这是为了在和平时期继续加强纪律性、组织性,针对一些战士身上出现的自身建设松懈情况编写的。他们想通过这一“创模”活动,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学习驾驶技术上来。

“师长,请您指导。这是我和团长戴幸德同志一起讨论后,我刚刚起草的。”政委比团长还年轻6岁,个头到团长戴幸德耳朵处,瘦削,脸部棱角分明,是个俊男,却是石油师里不多的经历过长征的老干部之一。秦振兴虽然与他接触时间不到两年,但对他有由衷的信任感。他是57师根据毛泽东主席的命令转为石油师并进行微调时来到这里的,戴幸德也对小自己6岁的搭档十分尊敬,因为他是长征干部。

秦振兴接过一叠材料,先浏览了几个标题和大的框架。第一感觉是周到,实施细节具体。有这样的人作戴幸德的搭档,他很放心,应该说是戴幸德的幸运。

秦振兴走出这栋小楼准备赶往酒泉。他转过身询问:“现在该没有因刀枪入库而想不通的战士了吧?”

“这个问题基本解决了。经过多次讨论,大家明白了新中国需要从零开始,百废待兴,白手起家,需要大批建设大军。”三团政委李宏杰轻松地向师长作了详细汇报。

北校场诺大的场地,被40台汽车和1400多人占满。说话声、汽车轰鸣声此起彼伏,想说悄悄话没门。昨夜的大风把地上画的白线吹淡了许多,不少地方压根看不到白线,只能靠经验,靠估计判断倒车拐弯进入车坊停车。

一连连长尚鸿福这一操作三次都没有成功。前两次在拐弯时,脚和打方向盘的手没有协调好而熄火,第三次與教练催时间和地线模糊看不清不无有关。拐弯动作中熄火,让他窝囊恼火。今天再没有机会上车了,还有二十七八个人眼巴巴地等着上车,明天还不一定能轮得上他摸车。他心里有点埋怨教练,觉得像催命鬼似的看时间,让人多少心里会发急。他是大学一年级时入的伍,大家都叫他大学生。本来他信心满满,觉得肯定没问题,文化水平高,对汽车属性的理解,全连应该是第一,在全团也应该是属一属二的,但是现在十足的丢脸。

教练对尚鸿福三次操作全失败十分不满意,便没好气地喊道:“赶紧下,别磨蹭,动作快点,这么多人等着呢!上车之前得想好,什么时候打方向盘。我交代好几次了,还记不住。”

“又来了。”尚鸿福没好气地瞥了教练一眼,心里嘀咕,“有什么嘛,不就是一个教练嘛,用得着上横下唬的。”他并没有如教练所希望的那样跳下车,而是一步一步挪下车。其实这不是故意,他心里只顾生气,与自己生气、对教练生气,忘记一步跳下。教练在旁边觉得他仗着连长头衔跟自己作对。

“磨磨蹭蹭,不像爷们。”教练没有好脸色。

尚鸿福一股莫名的火窜上心头,大声说:“你有什么了不起!”

尚鸿福25岁,一入伍就在一营营长张来柱手下,还很快被地下党组织秘密吸收。他是为了打日本鬼子,于1944年下半年从南京中央大学辞学入伍的。他总感到遗憾的是没能痛快打日本鬼子,入伍不到一年日本投降了。

尚鸿福的话还没说完,教练提高八度的声音闪电般接上了:“你他娘的,还不服?”

教练姓赖,名可喜,35岁,个头不高,但挺拔,有股洋气劲儿。长这个岁数还没有遭受过这种不尊,可以说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他是闯过天下的,胆子不比当兵的小。他在国民党19路军待过,那时在上海驻防,17岁,刚入伍不到一年。有一次请假去南京路闲逛,走到百货大楼附近时,有一个青年人气喘嘘嘘地抓住他说:“兄弟,救老兄一把。”赖可喜正纳闷时,被这个人拉到背街小巷要求换穿上衣。那人先脱了自己的上衣,又帮赖可喜脱下褂子,再往自己身上套,说:“你赶紧跑,有一堆青帮混子在追我。我往左,你往右。”

那天,他稀里糊涂换穿衣服帮了人家,结果被人抓,还挨了两棍。他跟青帮说了谎,说他是随师傅从徐州来到上海滩的,在船码头走散正找师傅,要急死了。在青帮窝里被关了两天才放出来,赖可喜没有回部队,直接去了船码头,想找个饭碗,要不然得饿死。他在码头干了两周后休息了一天,这天下午他在码头逛游时,碰上一个四十来岁的洋人,地上放着三四个行李箱,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能帮忙的人。赖可喜会说几句英文,二十六个字母背得滚瓜烂熟,从他的连长那里学的,便上前用英语问了一句需要帮助吗。

那洋人像遇到救星一般兴奋,也用英语说谢谢。他后来在这个法国人家里当帮佣,一直到1947年秋天这个商人破产回国。在那里,他学会了开车,还跟着这个商人去过哈尔滨、大连、天津,就是没有去过北京,觉得挺遗憾。后来他回到家乡西安,找了个开车送货的活儿,之后在兰州找到正式工作,在这次甘肃、陕西、山西等地寻征教练时被选上。他学会开车算是自学,只看过两三次老外发动车,询问油门、刹车、打方向盘等几个要素之后,经过主人允许,在草地上开过三四回就可以开到大马路上了。修车也是看会的,后来自己慢慢琢磨汽车工作原理,觉得并不难。

“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战场上下来的。打日本鬼子、打蒋介石、打土匪,你打过吗?”尚鸿福今天不知哪来的一股邪劲儿,开始不理智了。

这时人群里有几个跟着起哄,他们中有不少人对教练有怨气,觉得不是耐心教,而是吆五喝六,不把他们当战士看待。这些人一看连长顶起教练了,心里爽极连连附和。他们不敢出的气,连长出了。

赖可喜怒了,但过了眨眼工夫转为平静。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他们群里的一员,只是来教他们开车的,着急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心说,你小子,我看看你能杠到什么高度。他不紧不慢地喊道:“你有能耐就不要跟我学,你不要上车。”他不想理尚鸿福了,转过头补了一句,“你……”他本来想说你小子,但第一个字出口后住了嘴,觉得自己毕竟是师傅,说得太绝不好收场,再说连长也是战场上的英雄,不能在士兵面前太驳他的面子,但他毫不客气地挖苦道,“你能自己学会开,算你本事。还是个大学生呢,哼!”

尚鸿福瞪大眼睛张口怒怼:“你别太嚣张。”

“尚鸿福,你长本事了,啊!”团长戴幸德老远就听到他们俩怼怒了,“你先回去,关禁闭。”戴幸德没有看到一营营长张来柱,不得不面向另一拨人群大喊:“张来柱!”

“到。”张来柱从另一拨人群里跑过来。

戴幸德指着尚鸿福说:“你把他送去关禁闭。”

“是。”張来柱的声音不高,但严肃。

团长接着说:“我告诉你尚鸿福,禁闭,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取消,但你得按时合格。”

“不讲理。”尚鸿福委屈,低声嘀咕了一句。

“对,我就是不讲理。你做不到,撤了你的连长。”

张来柱边推尚鸿福,边考虑把他关到哪里。在路上,张来柱批评尚鸿福不应该跟教练顶。

“我今天算倒大霉了,三次倒车都没有成功。”尚鸿福脸色十分难看,他感觉长这个岁数还没有这么叫人损过。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干嘛把气撒在教练身上?那不是找事儿吗?”

“他就是一个催命鬼,就知道催时间,就知道快,就知道大喊大叫。”尚鸿福难受的是自己在全连战士面前丢尽面子。他总觉得自己文化水平高,应该是全连掌握技术最快的一个,而今天在他前面那几个,文化水平都比他低得多,初小的、在部队刚脱盲的,都成功了一回两回。三次全部失败的,就他和脱盲没有几天的大龄战士魏大军,而自己还是个连长。

“那也得忍着,先把技术学到手。我现在想通了,这跟打仗一样,就是打法不同。现在是靠耐心,用心琢磨。你还是个大学生呢,你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关禁闭,该。”

尚鸿福自觉地朝西走去,那里有个小仓库。

“往哪里走,你气糊涂了?”张来柱有点来气,他压根没有想到那个小仓库,“你在宿舍里待着,不要出来,不要给我惹麻烦,能做到不?”

“能做到。”尚鸿福的气还没有消,难受,窝火。入伍以来未曾这样难受过,几乎要掉眼泪了。

中午尚鸿福没有去吃饭。戴幸德特意来到一连转悠,知道有人去叫过尚鸿福吃饭,但他没有来。他告诉大家,不许任何人给连长带饭。

一排排长佘余早已把送给连长的一碗饭菜盛好放在一边,他是按胡新的要求做的。这时他把饭盒悄悄推到大盆旁边,那里不显眼。这天午餐偏是少有的米饭,没有馒头好带。现在他纠结了,心里嘀咕,拿出去呢,自己肯定也跟着被关禁闭,不拿出去呢,连长挨饿。这些天本来就挺累的,菜里的油水也少,不吃饭发慌。后来他想好了,关禁闭就关禁闭。

戴幸德看到了佘余的小动作,站在外面远远地盯着。食堂里没有几个人,佘余还是把饭盒夹在胳肢窝下走出食堂。他没有马上进宿舍,在外面转悠了一会儿。宿舍里的人陆续去了车场,他才进了宿舍。他没有告诉尚鸿福,团长不许任何人给他带饭的话。

尚鸿福没有食欲,一口饭送到嘴里堵在咽喉处。今天的气不打一处来,他反复回想教练挖苦他的情景时,忽然想到自己被关禁闭的结果,可能会把“英雄连”的称号给丢掉。想到此,他难受得胃部痉挛。如果是这样,怎么对得起大家?这个荣誉是全连战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顷刻,一股气涌上心头,连胸腔都疼痛。

三团团长戴幸德等佘余从车上下来,走到他旁边问:“佘排长,你这裤腿边怎么了?”

“团长……”佘余的心乱跳,低头看了团长说的右腿边侧,一行明显湿乎乎的,还有点油腻,肯定是菜汤。那个饭盒底部有几个针眼大的洞,他把这茬给忘了。“这……”他的脸红了,霎时编不出合理的理由,沉默不语。

“有人是不是给你们连长送午餐了?”戴幸德声音不高,但一脸严肃。

佘余闷了好久,觉得这事肯定瞒不住了,毫无底气地说:“是。我送的。”

“好大的胆!敢违抗我的命令。”

“连长胃不好,不吃东西会犯胃病。”佘余豁出去了,做好了被关禁闭的准备。

结果不出所料,佘余也被送去关禁闭。一营营长把他也送到宿舍与连长关在一起。

尚鸿福看到自己的排长也被关禁闭,肺要气炸了。自己被关已经很窝火,一排长也被关,那全连不完了吗?

“你你你送什么饭啊?连你都被关了,这下好了,一连被关俩,今晚就在全团闻名了。”尚鸿福又气又难受。

佘余没有吭声。他也难受,这几天倒霉事连连。前天被教练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昨天准备洗脱了好几天的两双袜子时少了一只,找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到。他想躺一会儿,身子靠到被褥卷上,一股难闻的臭味袭来,他不得不起身查看左右和被褥卷。正是他那只不见了的袜子在被褥卷里,没想到臭味熏天,难怪有的人说宿舍里有股臭味,他还说了一通人家娇气。他把袜子扔到了洗脸盆里,盆里有点水,不够洗袜子,但是能把一只袜子浸湿,避免臭味继续散发。

尚鸿福坐在一张板凳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他想不能就这样断送“英雄连”的名誉。他对佘余说:“咱们不能这样下去,得赶紧回到练车场。”

“咋回去?”

“咱俩得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写检讨书。我呢,先是太自负,觉得自己文化水平高,学这东西不难,心里轻视了‘敌人;第二呢,太爱面子,三次失败后就受不了;第三呢,不够尊重教练,把自己的错误怪在教练身上,顶撞教练。你呢,忒讲义气,不讲原则,违抗团长的命令。”尚鸿福不甘心失败,不甘心被撤职,要把丢失的名誉找回来。他接着说,“咱俩现在开始写,争取明天一早交上去。我不能被撤职,还要干出名堂来,不能丢了‘英雄连的称号。咱得永远保持这份荣誉。”

“我最怕写东西,大字不识多少,想不出几个字。”佘余一听连长说写东西,从内心深处感到为难。

“你先写,就是承认自己的错误,然后表决心好好干。你写好了,我帮你改改。现在开始写。”

尚鸿福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白纸递给佘余。

“这么好的纸,让我糟蹋,太可惜了。”佘余有点舍不得用这么好的纸张,他想找点破纸先打个草稿。他没有找到破纸,只好趴在炕上用新纸写。

尚鸿福坐在简易桌前。他想通了,与国家建设、与为了原油东运尽快掌握技术相比,其他都是小事,只要能保住“英雄连”的名誉,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他思路泉涌,不费吹灰之力,两个小时写出3张纸。让人惊讶的是,他把检讨书写成了军令状,他要带领全连战士一个不落地拿到驾驶证。他写完之后给佘余读了一遍。

佘余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说:“连长,这可是军令状。有一个人拿不到,你就得卸任连长职务。这有点极端了吧?领导肯定说你走极端。”

“我不想失去连长职务,而且要把‘英雄连的称号保持下去。我就不相信打不赢这场战斗!”尚鸿福双眼充满燃烧的火焰。

佘余受到极大鼓舞,从失望中摆脱出来。“好。连长,我一定让我们排全部拿到驾照。”他看着自己才写了半片纸的检讨书说,“你等等我,我还没写完呢。我也得下个军令状。”

尚鸿福问他:“你想好你有什么错误了吗?”

“想好了,怎么表决心都想好了,就是写字太慢。”

“你不会写的字空着,到时我告诉你。你写吧。”尚鸿福与他说着话,脑子里却在琢磨怎么翻身。他能不能翻身,与连队的荣誉有关,绝不能在他手上丢掉“英雄连”的称号。要想比别人优秀,比别人掌握得快,全连不能掉队一个。他为自己悟到这一点而高兴,琢磨来琢磨去,就是自己必须带头按时掌握开车技术。

初冬,天黑得早,老远传来战士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说笑声。

“好不容易写完了。”佘余的额头上污渍涔涔,“连长,帮我看看。”

尚鸿福接过一片写满字的纸,快速浏览一遍,对佘余的敬重油然而升:只有3个字空着,整个行文流畅、朴实,而且是一次性写好,不用重新抄一遍。他告诉了3个空出的字怎么写。“你现在的文化水平很高了,什么时候提高得这么快,我怎么没发现呢?”尚鸿福面对进步如此快的一排长,觉得有点惭愧,感到自己的进步并没有多少。“你现在认多少字了?” “有两千多字吧。我坚持读报纸,都是捡的报纸,不过一张报纸我得读好几天。”佘余觉得读报纸给了他很大帮助。

“噢,坚持阅读,就是提高文化的最好途径。”尚鸿福说,“我在想咱们得翻身,咱们得琢磨琢磨,琢磨个中技巧。”

“是。我的理解是,其实驾驶的关键是左右脚的配合,左脚抬离合器的一刹那,右脚的油门得恰到好处地跟上。”

尚鸿福拍着大腿:“对,对。我想拿木板做离合器和油门踏板,咱们随时可以练习。你手巧,想想怎么做,我去捡木板。”尚鸿福走出门,向西边小间仓库走去。他曾好奇,路过这里时,门上钉着木条,从木条缝往里看,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破旧物。没有门锁,只是用一根铁丝把门与门框耳环绞了两三下。他解开铁丝打开了门,里面是一大堆木板、木条、断了腿的板凳等,还有一些红布条幅。他在里面翻到断了一截的生锈锯子和厚厚一截皮带。

他把需要的东西归拢到一处,走出仓库门,跑回宿舍,对佘余说:“咱们得去仓库做,不能影响大家休息。”

“好,我也这么想。”

他们俩立刻跑到仓库。“等大家快到宿舍时,咱俩得回到宿舍。”尚鸿福说。

两个战士给他们俩带了晚餐。一人俩馒头、一点咸菜和一碗汤,说是营长允许的,营长说那是团长的命令。

尚鸿福走到副连长胡新跟前问道,连里有多少人通过倒车入库这一项,胡新说:“有三分之一的人还没有成功一次,反正挺难。我也3次全部失败。那辆大车有问题,离合器和油门踏板都不灵。”

“你还挺能找借口。”尚鸿福不屑地说了一句,闷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们好好休息,我们俩去西边小仓库继续接受禁闭,如果有人找我们,就去那里找。”

仓库里没有灯,他们点了蜡烛,连夜赶制出两副制动踏板、变速杆、方向盘。他们试了多次,觉得效果可以,能感觉到脚上的动作力度,然后和衣眯了两个来小时。

第二天,窗口射进一点天光时,尚鸿福醒了。他们俩来到宿舍,取洗脸盆洗了脸。尚鸿福站在门口冲胡新喊:“副连长。”

“到。”胡新跑步来到面前。

“你帮我把营长叫来,说我有事找他。”

“是。”胡新觉得早饭之前最好结束连长的禁闭,否则连里没有主心骨。

營长张来柱跟随胡新来到一连宿舍。

尚鸿福向营长敬礼后说:“我们两个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这是我的检讨书。”

佘余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检讨书:“营长,这是我的检讨书。”

“好,我这就交给团长。”营长没有多说话,走出了他们的宿舍。

午饭之前,全团战士大会,就在练车场。天出奇的蓝,一连连长尚鸿福在全团战士面前作了检查,然后向教练赖可喜道歉:“赖师傅,我向您道歉。我错了。”最后深深鞠了一躬。

团长在讲话中明确要求,全体战士虚心向教练学习技术,如果教练与哪个战士发生冲突,无论什么事情,战士们一定要向教练道歉。这是铁律。谁做不到,就淘汰谁。

佘余没有在全团大会上作检查,只是在全连大会上作了检查。

赖可喜了解解放军的纪律,他也没有记恨尚鸿福。过去他也遇到过一些急躁的学员,还有不少人觉得这玩艺学不会,干脆放弃了。而这些战士们没有放弃的权力,只有必须学会的责任。他从内心深处敬佩他们。赖可喜觉得自己也有错,也真诚地说:“我没有当好教练。”

尚鸿福心里敞亮,没有了心理负担,也理解了教练的辛苦。战士们上车是轮流的,而教练需要对每一个战士作具体指导,而且跟着车子左右前后走动,没有一刻喘气机会。教练也说过,过去从未遇到这种一车三十多人,而且要在这么短时间内学会驾驶的情况。午饭后,尚鸿福把已经脱下好多天的脏衣服放到脸盆里时,忽然想到教练脸盆里的脏衣服,便把那些衣服顺手放到自己盆里,走出了宿舍。

赖可喜开完教练组会议回到宿舍,正想把脏衣服洗掉,发现原来放在盆里的衣服不见了,觉得奇怪。衣服还能丢?不会有人偷这东西吧?他虽然有些恼火,但没作声,怕冤枉了人不好收场。衣服没了,没有换穿的。过去一套衣服没问题,晚上洗,第二天穿,现在一下练车场就累得不想动弹,有时腿都打哆嗦,吃了晚餐就躺下。他不是心疼几块钱,而是对这些战士产生了一层质疑。他回到铺位躺下,心绪翻滚。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赖可喜在铺位看到叠好的衣服干干净净,他的心情霎时变得激荡,五味杂陈。显然,他误会人了。这些人是正道的、善良的。他觉得很愧疚。这时他才明白,愧疚之情比愤怒还难以忍受。他悄悄地问了几个人,均不知是谁帮他洗的。他猜应该是尚鸿福。

“太脱拉”车又抛锚,也许至少还得耽误一天。一连的战士们极其恼火。

这车三天两头出毛病,怎么能按时学好驾驶技术?尚鸿福现在想开了,车是没有多余的,只能等待修好。修车也是他们必须掌握的,不如在修车时让大家顺便上修车课。于是他向赖可喜说:“赖师傅,干脆您修车的时候,边修边给我们讲解吧,这样我们就不用额外上了。”

“好,修车也是驾驶技术中的一项。”赖可喜也正有此意,便极耐心地从打开引擎盖开始讲解。

讲解刚开始不久,有人在人群外喊:“尚连长,尚连长。”

尚鸿福走出人群,看到三连连长葛存生便停了下来:“有事吗?三连长。”

葛存生把尚鸿福拉到离人群更远一点的地方,轻声说:“尚连长,我与你商量个事,请你帮我们一点忙。”

“你说吧,什么事,能帮到的肯定帮。”

“咱们商量商量。哎,我们的破‘依发车又坏了,你们能不能让给我们一天车?半天也行。我们这个车三天两头坏,你说咋弄?我们那里刚脱盲的人数多,悟性慢啊。你们连现在走在我们前面了。”葛存生一副哭丧脸。他们三连现在落后于其他连,倒车入库合格率最低。他觉得上车机会太少,他们的车况还差,动不动出毛病。昨晚他想了一夜,只有尚鸿福才有商量的可能,其他连长估计连商量的门都没有。尚鸿福毕竟是他老乡,关键时刻应该讲点情分。

确实,一连战士轮流练习手工制动、手工踏板的结果是倒车入库除了几个人之外,都没问题了,是全团进步最快的连。

“嘿,这事儿啊!”尚鸿福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别叹气好不好?”葛存生急得脸都有点歪了。这几天,他连饭都吃不踏实,多么希望有人能为他们让出一天哪怕半天的车。

“论刚脱盲的人数,我们连不比你们少,而且我们连里老战士多,你也不是不知道。”尚鸿福同情三连。他们因有几个人执行其他任务,晚几天参加培训,但被要求按时学到手。“这样吧,我们尽可能让点时间给你们,行吧?”

“你这不是推拖吗?你们不是还有自制的踏板吗?”葛存生既着急又有点生气,觉得关键时刻尚鸿福还是小气鬼。

“那,你说现在就让车给你们?”尚鸿福盯着三连长,声音有点高。

“那你推到什么时候?就算我没说。”葛存生说话语气不好听,赌气欲转身。

尚鸿福硬拽着葛存生的胳膊,往自己连的人群里走。

葛存生以为尚鸿福同意了,让他给大家说说话,然后他们一连收队,让他开走车子。这时他反倒有点客气地说:“嗨,你说说情况不就行了吗?不用我说。你怎么倒客气起来了?你让我给你们这些人作揖啊?”

尚鸿福心里说:“想得倒挺美。”他右手拽起三连长,左手扒拉着人群走到最里面。

葛存生傻眼了,师傅在修车,大家在看。他气愤无比地说:“你和我说情况不就行了吗?搞什么名堂?”

“我说你信吗?眼见为实。”尚鸿福瞪大眼睛看着葛存生。

没等尚鸿福把话说完,葛存生就走了。他低着头,正在气头上。迎面走来的团长戴幸德,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生自己的气,他们自己也应该把修车当成修理课来上。他一味地追求上车,没有想到修车这一码事儿。

戴幸德站在原地等着低头闷声走路的三连连长与他打招呼,没想到他连头都不抬拐到右边。“葛连长!”戴幸德喊了一声。

葛存生听出是团长的声音,心颤动了好几秒,坏了,又要挨骂了。人要倒霉连喝水都呛着。他发颤地答:“团长。”

“你如此无精打采,怎么指挥人嘛!”

一时不知哪来的邪劲,葛存生劈头盖脑地说:“这车三天两头坏,怎么学车嘛!竟是破车、老爷车!”

戴幸德知道这是他在发泄情绪。“你们接觸车的时候,已经知道咱们这些车都是已经跑了好多年,里程10多万公里的车了,没有一辆是新的。不仅你们的车动不动出故障,其他车辆也一样。现在你去转一圈看看,40辆车当中有几辆在运行,有多少车在修。我告诉你,现在有一半的车在修。别人把修车当成课来上,你为什么不能呢?”

“上车时间太少。”葛存生有点委屈。他觉得他们的“依发”车不如“太脫拉”,而且感觉比其他车都旧。

“克服困难,完成任务。这也是打仗。”戴幸德毫不留情地说。

“是。”葛存生跑步离开。

斜阳收起,练车场上垂下黑幕。天气一下子冷了许多,大家的眼睫毛上都挂上了霜。一连的车好不容易修好,一天未能上车的他们,实在不甘心。下午葛存生的请求,对尚鸿福产生了一点刺激。他感觉自己有责任让手下的战士掌握好技术的同时,让一让车和时间。于是他走近教练赖可喜:“师傅,晚餐后我们能不能自己练?我保证不出问题。”

赖可喜修了一天车,很累,恨不得马上躺下,这几天他总感觉疲惫不堪。他考虑一会儿,说:“可以。”把车钥匙交给了尚鸿福。

吃晚餐时,尚鸿福想到一片黢黑下什么都看不清,不好练车。他去找葛存生商量合作练车。他们练车时,三连的车给他们照明;三连练车时,他们照明,能解决不少问题。他们这样连续坚持了半个月。

一连搞起让时间、让车活动。学得快的,让出自己的时间和车次。尚鸿福让的次数最多,50多次,全连共让出1200多次,为全团战士尽快掌握技术作了贡献。

眨眼间3个多月飞过。短途野外训练也结束了,该长途野外道路训练了。

参与第一批长途高险路段训练的一连战士,来到100公里外的勉县以西,每辆车里3个人,有的车包括教练。皑皑白雪覆盖着高山峡谷,除了这些战士,再看不到其他生迹。路途遥远,需要在野外过一夜。冬夜寒冷无比,入眠很困难。他们坐在驾驶室里实在冷了,就下车跺跺脚。

终于,天边现出了蒙蒙的混灰色。一连连长尚鸿福在最前头喊话:“吃早餐,准备回营。”

馒头冻成了石头。

“师长,咱们把车打着,把馒头放到引擎盖上烤烤吧。”

“好。”秦振兴把衣袋里的两个馒头递给了张一青。秦振兴也加入了长途训练,坐在教练觉得可以放心的张一青的车里,他要实地察看这些人掌握驾驶技术的情况。

张一青发动车不顺利,打不着火,无论怎么试,发动机没有动静。车子又出毛病了,他急出一身汗。这不拖了大家回营的后腿吗?他产生了无比的自责。怎么这么巧,这个时候出毛病?

“师长,这车发动不起来,又出毛病了。哎!”张一青心里直发毛。

赖可喜来到张一青车边看了水箱。“水箱漏了,几乎没水了。把水箱卸下来修。”他走到一行车中间,向大家喊:“谁的车发动不起来,检查水箱。”

“我的水箱漏了,拿什么修?”

“我的也漏了。”好几个人大喊着。

6辆车的水箱被路石打破,漏水。

“用电焊枪。”赖可喜大喊。

“没有。没有。”大家都着急。

“那就等我。”赖可喜手里只有一根电焊枪。

张来柱的水箱也漏了。靠一个人电焊堵水箱漏洞太耽误时间,能否不用焊接临时性解决问题呢?他再次仔细检查自己的水箱。洞口不大,却有3个。他拿出自己装工具的小包,找出包扎手指头用的胶布堵漏,然后把车上的油布拿下来,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水箱外。

佘余和尚鸿福向营长要来剩下的胶布,临时性解决了问题。

水箱修好,车子发动起来,馒头烤热乎了。张一青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馒头,一大块不小心掉到脚边,着地的一边沾了油渍和灰尘。他捡起来,只把最脏的油渍处撕掉一点,其他地方用手拍拍,全部送进嘴里,然后吃了一大口咸菜,喝了一口水。他不敢多喝水,怕路上尿多,影響速度。回程大约还有150多公里,需要一天时间。

这条公路多年无人管理,已失去公路模样。两处坑洼地带有点长,来回均是靠人力一辆一辆推过去的。

回到营地,秦振兴在总结会上提醒大家说:“大家看到了,这些公路经历了长年的战争,已多年失修,咱们将要跑的路段也会这样,大家想没想到准备什么工具?”

有人大喊:“铁锹。”

“对。咱们大家需要随车携带铁锹,碰到坑洼地带,先填坑洼地再行进。我想这是排除路障、抢夺时间的最佳方式。”

眨眼间,第一阶段的司机培训考核结束。两拔参加考试的1297人中,1226人合格拿到驾照,达到上级半年内培养千人以上合格司机的要求。

但秦振兴并没有舒一口气。在全程学练中,每人实际操作时间平均才31个小时,包括修车所耽误的时间。他觉得时间有些仓促,实际操作很不够。但是目前任务紧,时间和经济情况都不允许继续培训,只能在实践中不断提高技术,不断锻炼积累经验了。

朱青松就是未能拿到驾照的71人之中的一个。他因执行其他任务晚了20天参加培训,因此参加了第二拔考试。

他在倒车入库中,车体超越车坊后界线未能通过。他比其他未能通过的人还懊恼沮丧,排长里就他未能通过。他觉得上天专门与他过不去,那些文化水平比他低得多,不得不在操场、走廊、宿舍,甚至厕所里手不离笔记的战士都通过了,而他不仅是高中文化,而且平时在练习中还常常得到教练的表扬。

他是南京城里长大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高中毕业那年,因日本鬼子把战争扩大到东南亚,把中国石油进口渠道给封锁了,他不顾家长坚决反对,与几个爱国青年一起直接参军。

他现在觉得自己很笨,对前途茫然。他听不见周围人的说话声,恨不得从这个世界立马消失。他的工作自信心几乎消失殆尽。第二批考试全部结束时,团长宣布考试通过的人,并将安排试运行,只有他们这些未能通过的人灰溜溜的,还没有消息。

上午休息半天。张一青心情十分好,他在第一批考试中以全优的成绩一举通过,在试运行中又很顺利,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快到中午时,他出门看了昨晚洗好的两双袜子、一条内裤、一身绒衣绒裤,天气虽然寒冷,但阳光灿烂,气候干燥,衣服干透,藏了近一个月的脏衣服终于变干净了。他好些日子没有换衣服,浑身奇痒。昨晚他在秋衣胳肢窝处抓了3只虱子,他现在想立刻换衣服,这时才发现这些衣裤不是自己的,只有两双袜子是自己的。

“我不小心洗错衣服了。这些衣服是谁的?无意间做了一桩好事。”张一青手里拿着衣服,嘴里嘟囔着转圈问了一周,问到蒙着被子躺着的朱青松。

朱青松不理会。他一夜没有合眼,正希望世界就像睡梦中一样永远不醒。他不希望天亮,更不希望被人叫醒。

张一青推了一把朱青松的大腿,见他没反应,又拽了两下露在被子外的两只脚。

朱青松气不打一处来,便腾地坐起:“你得意忘形了吧?你!”恼怒充满胸膛,他不知怎么骂才解恨,“我不需要你同情。装得倒挺像,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了,你得意什么?”

张一青有点懵,没有反应过来。本来以为这衣服的主人高兴坏了,有人给他当了一回保姆,没想到却是这种情形。

“你真不知好歹。不说谢谢罢了,倒打一耙,恩将仇报,不可救药。”张一青说着有点火了,“就算我……”说到这,张一青忽然感觉朱青松今天有点反常,便把后面的“瞎了眼”3个字硬咽了回去,把衣服放在他的身边转了身。

“我需要你给我当好人吗?自作多情,自命不凡,自以为是。”朱青松心情太糟,口不择言,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出的话刻薄而文绉绉。

张一青心里懊悔,自己太粗心,给人做了好事,不但不落好,反倒落下难听的话柄。张一青不想跟他争论,看来今天与他是说不清楚了,但还是不甘心便说:“你脑子有毛病。”

“吃饱了闲的。”朱青松低垂着双眼,看都不看张一青。

张一青纳闷,论关系自己与朱青松不差,更无仇无恨。他瞪了一眼朱青松,便在角落里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去了水房。他们俩是一起入的党。仔细想想,自己并没有说过分的话。

下午,总结工作大会上,表彰名单里没有朱青松的名字。这时张一青才知道,朱青松驾照没拿到。他很惊讶。

“……有一部分人,考试没有通过。不外乎两种原因,一种是主观原因,有的人过分紧张,有的人过分放松,还有一些人掌握得不熟练,有些人掌握技能需要的时间更长一点。还有一些客观原因,后面一部分人考试时,车坊后线变淡看不清。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次没拿到驾照,并不意味着没有能力,有些人在某些方面还有特殊的才能。比如朱青松,文化水平高,很会打仗,也创造过不少战绩,但是这次考试没有通过。你们这些没有通过考试的人,不要气馁,不要放弃努力。我们将需要更多的司机,需要更多的运输车,后面还会有考试的机会……没有拿到驾照的人,一部分将安排在后勤,一部分将跟车帮司机装卸货物。”秦师长的一番话语,重新提振了那些没有拿到驾照者的士气。

被师长点名的朱青松,自感多少挽回了一点面子。仔细回想,考试时自己的确没有看清车坊后线,那是变淡了的缘故,心里连连暗叫倒霉透了,但是也有不少考试合格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只能怨自己技术不够熟练。尽管他能从自己的角度找问题,但还是不痛快。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恰恰被安排在张一青的车上,而他提不出任何理由换车。

会后,朱青松硬着头皮去张一青那里报到。“二排排长,朱青松报到。请原谅我之前的乱说话。”

这一情景,让站在离他七八米远的团长戴幸德看到。“嗯,还能放下面子,基本脱离了小知识分子放不下面子的毛病。此木可雕也。”

张一青根本没有把朱青松之前说的话放在心里,内心深处同情他的不走运。“嗨!跟你作搭档,很高兴。”张一青明白,朱青松一時半会儿高兴不起来,“别太往心里去,都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没啥区别。”

朱青松心里的疙瘩实实在在盘在一个角落。他没有应张一青的话,问:“什么时候出车?”“明早去兰州。油罐车到来之前,咱们得拉几趟基建货物,从兰州市拉货到打柴沟火车站。多数车被安排了3个人,少量车安排2个人,咱们这车就咱俩,装卸货物肯定辛苦一点。”张一青看了一眼朱青松,补充一句,“穿厚点,兰州比这里冷。”

朱青松对他的婆婆妈妈反感,心想这用得着你来嘱咐吗?便不冷不热地说:“谢谢提醒。”

在兰州执行任务的第4天,张一青和朱青松踏上回程。开出不到30分钟,张一青开车一顿一顿,不稳。又过了十来分钟,由于离合器和刹车板转换不协调,熄火。朱青松向左转过头:“你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话,咱们歇一会儿再走。”

张一青知道自己卸钢管时,被砸中的右脚出了问题。在卸货场,帮忙卸货的工人师傅与张一青一起抬一根钢管时,手一滑,钢管掉到地上,张一青躲闪不及,恰好砸到他的右脚。那位师傅劝说他去医务室看一看,当时张一青没有觉得太痛,想着过一两天就会好,便没有去医务室。现在脚发胀,脚感越来越迟钝,踩刹车的动作让脚更加疼痛。他们的集合地点是定西县,这里还不到榆中县。张一青着急说:“没事,刚才卸钢管时被砸中的右脚有点疼。”他咬牙继续向前,每往下踩油门、踩刹车板,就钻心地痛。

车子一路颠簸,一跳一跳。

天色黑蒙蒙,张一青没想起开大灯。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觉集中到了右脚。

“你开大灯啊,天太黑了。”朱青松提醒道。

他们到了巉口镇,离定西还有25公里左右。正常情况下,日落时分早该到定西。张一青满脸大汗地靠路边停下车,说:“我的脚实在没有感觉了,前面的路又窄又陡,我这样开车会很危险。”他脱下鞋子,在朱青松的电筒照射下看了自己的脚,肿得像馒头。他用手轻轻捏了右脚外侧,能捏到骨头错开,应该是骨折了。

朱青松考虑自己要不要徒步走到定西找人,但来回至少需要6个小时。张一青考虑能不能让朱青松来开车,无证驾驶虽然违规,但特殊情况下是不是可以特殊处理?

朱青松透过车窗玻璃,看着镶嵌繁星的苍穹,说:“我徒步去定西找人吧。你在车里等待,怎么样?”

张一青没有立即回应。他觉得朱青松徒步来回,到定西后还得找人太耗时间。明天还有油罐知识培训,不能耽误,否则也许不能在第一时间开上油罐车。此时不知道啥时辰。他暗下决心,要攒点钱买一只手表。他看着天相,说:“你一个来回,再把车开回去,估计得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有油罐知识培训,如果参加不上,就开不了头一批油罐车,还有老君庙油田至兰州打柴沟火车站的全程试运行。”他狠狠心,接着说,“你来开可不可以?需要承担责任的话,我来承担一切责任,本来就是我惹的事。”

朱青松瞪大眼睛盯着张一青的脸,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这可是违规。

张一青见他不回应,便接着说:“你开这个车肯定没问题。”

“开车应该没问题。不过,这可是无证驾驶,违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觉得徒步来回太耽误时间,再说自己确实开这辆车没有问题。他在心里纠结。无证驾驶,肯定受到处分。不过会不会有意外,毕竟是遇到了特殊情况。

“我决定了,你开吧。一切责任我来承担,是我决定的。”张一青实在不想在野外过夜,更想参加明天的油罐知识培训,而且他想赶紧处理脚伤,就怕耽误治愈时间,开不了头一批油罐车。

“你决定的有什么用?违规开车的人是我。”朱青松顿了一会儿说,“好,我开。咱俩说好,如果没有被人发现就沉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如果被发现,我承担一切责任。拉钩。”张一青转身硬拉过朱青松的左手食指,拉起了钩。

“咱俩换位置。”朱青松跳下车,转到驾驶室一侧,又扶张一青下车坐到副驾驶位置。

他们到达基地时,正是夜里11点左右。

“神不知鬼不觉,太好了。先处理一下你的脚,咱们先去找方医生吧。”

他们放下心悄悄走路时,在车场一角被师长秦振兴和团长戴幸德看到。

“是不是二排排长朱青松、三排排长张一青?”团长戴幸德问。

他们俩吓了一跳。朱青松低声说一句:“倒霉了,天不帮。”

张一青和朱青松先后回答,站在原地等候师长和团长。

“张排长的脚卸钢管时被砸,受了点伤。”朱青松补充说。

秦振兴和戴幸德也跟着他们来到卫生所,朱青松把方医生叫了出来。

方医生一手托着张一青的右脚,一手轻轻捏脚的前部、中部和后跟,还有脚的外侧内侧,嘴里问哪个地方更疼。方医生摸出外侧中部骨裂,并摸到骨头明显错位,用手使劲前后抻拉,让断骨复了位,然后涂了些消肿药,用夹板绑定。“问题不大,会长好的。不过理论上3个月不能乱动,也就是3个月不能开车。”他又接着说,“肿得这么厉害,没了脚感吧?幸亏两个人可以轮着开。”

张一青和朱青松心里一震,但没有说话。

他俩同时受惊吓的一瞬,没能逃过秦振兴和戴幸德的眼睛,但他们没动声色。秦振兴说:“你们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团长戴幸德接着说:“张排长给你一周假。”

“我不休息,我要参加明天的油罐知识培训课。”张一青马上表态。他怕如果不表态,或许会取消他的学习名额,这可是他的损失。

张一青和朱青松俩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今晚开车的事情早晚会被问及。这么一想,心里不太轻松,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第二天下午,朱青松被叫到师长办公室。那里坐着师长、团长、团政委,向他详细了解张一青脚受伤的经过和开回车的情况,朱青松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

政委李宏杰说:“关键时刻你挺身而出、承担任务,这值得表扬,但无证驾驶是违规的。你明白吧?”

“明白。”朱青松心里早有准备。

“对于你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承担工作,给予表彰,记三等功一次;对于无证驾驶违规行为,给予口头警告处分;对于张一青让无证驾驶人员开车的行为,也给予口头警告处分。”政委李宏杰看着朱青松继续说,“你有没有意见?”

“没有意见。”朱青松干脆地回答道。

“你要明白想为国家建设多做贡献,就要具备相应的资格。3月份还有考试机会,你考虑考虑。”师长秦振兴关心地说。

这件事情在三团战士大会上通报时,张一青急眼了,当场站起来不顾一切地说:“这件事情与朱青松无关,是我决定我主张的,我应受双重处分,他不应该受到处分。”

团政委李宏杰说:“两码事情,你的争辩无效。”

阴沉的天空,终止了飘洒的雨。天大黑之前,尚鸿福和魏大军赶到张掖段的休息站。他们拉了一大车建筑木料和少部分生活用品。他们在试运行,也是在探路,前面5輛车早已在太阳下山之前到达。

“太脱拉”大卡车刹车时发出尖利的声音,刺破了静寂的天空。魏大军和尚鸿福几乎同时跳下车。

“尚连长,你们到了!”有几个先到的战士站在休息站的门口,抽着烟以解饥饿。

“到了。”尚鸿福嘴里说着话,低头乱扑打着衣服裤子。

近晚8点,晚餐还没有好。7月是此地最好的时节,但风还是时时光顾,卷着土尘,扑打人的脸。他们已经习惯于被风吹打,在乱风中抽烟。

尚鸿福向敞着门的屋里打招呼:“叶站长,大家辛苦。”

“噢,尚连长,你们到了。晚饭马上好,你们再等一会儿。”

“好嘞。团长那一拨人什么时候走的?”尚鸿福站在门口,也拿出烟袋开始掏烟叶。

“4天前吧。”叶辉还自动补充了另一个信息,“师长那一拔3天前路过这里。”

“哦。”尚鸿福打颤的心并未完全平静下来。

“连长,这662公里的河西走廊,一点都不耽误,来回得12天。乌鞘岭那段7月天还冻手。”魏大军说话声音依然发颤。一想到那带雪的山坡,感觉头皮发麻。他站在尚鸿福身边,看着他略显生疏地掏烟叶。尚鸿福是去年才学会抽烟的。因为训练时间过长时,肚子饿,抽烟的人告诉他抽烟就不饿了,于是也学着抽起了烟。

“是的,这几天我们还没有遇到雨天雪天。如果半路遇上大雨大雪,应该是非常困难的。乌鞘岭海拔3600米,路面坡度18~30度。山上终年积雪,7月天的温度也是零下。”尚鸿福自言自语,心也在打颤,真正领略了什么叫车子爬坡。过去打仗时,90度的峭壁都爬过,从未有过胆怯。但这次开车爬乌鞘岭上坡时,全身渗出一拨一拨的汗水,装在车厢上的货物明显往后坠倾,时时让人担心车会后翻。下坡时货物前倾,又担心前翻,他的内衣都湿透了。他一路上丝毫不敢分心,全神贯注。驾车爬30度坡是什么概念,现在产生了敬畏。车体一旦出现滑坡,那后果不敢往下想。怎样才能避免危险因素?

魏大军对这些数据没什么概念,但能感觉到不同程度的坡度,不同程度的危险。

“听说赖可喜教练受伤了。”先到的战士传递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哦?怎么受伤的?伤在哪里了?”尚鸿福的惊魂刹那回转过来。

“在乌鞘岭下坡时,胡新没能踩住刹车,往下“飞”的时候方向盘右偏。这时赖教练闪电般一把将方向盘推过去,避免了一场大事故。赖教练现在腰不能动,炊事员小崔说可能腰椎受了伤。”

听的人不觉有点后怕。

“开饭了。”炊事员小崔朝门外的人喊。

尚鸿福现在不太饿,缓缓进了屋。

“尚连长,介绍一下。”叶辉含着笑,又朝里面一个角落喊,“你们娘俩过来吧。”

叶辉对尚连长和大家说:“这是咱们一营营长张来柱的媳妇和儿子。”

“啊?”大家伙才注意到这两个人。妇女头发有点不太利落,衣服也不太干净,面黄肌瘦,看上去三十好几。男孩十来岁,又黑又瘦。大家既惊讶又同情。

叶辉继续说:“他们是前天我和小李子去后山打水回来的路上碰到的,他们两天没吃东西,在路边晕过去了。”

前天下午,叶辉和小李子去一里多地外的后山坳打水,回来的路上碰到他们时,女人蜷在地上几乎睁不开眼,嘴唇干裂,孩子无力地趴在女人身上。叶辉和小李子抱起小孩喂了点水,小孩睁开了眼。叶辉给女人一点点往嘴里滴水,女人也渐渐睁开了眼。叶辉把小孩放在水车边仅有的一小块木板上,告诉孩子扶着车栏。女人没地方搭坐,就由小李子背着了。

女人气若游丝,不停地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到了休息站,叶辉给他们做了两碗稀稀的米汤。过了一夜,两个人都好起来,叶辉便向女人仔细问明情况。

女人以浓重的河南口音认真回答:“俺们是河南安阳来的,去玉门。”

“为什么去那里?”叶辉是河北邯郸人,离安阳不远,听着女人的口音倍感亲切。同时他非常疑惑,一个女人怎么带着孩子讨饭到了这里?

“去找孩子他爹。”

“孩子他爹?他是干什么的?”叶辉为这女人的毅力感叹。

女人向他们说了详情。丈夫叫张来柱,在孩子不到一岁时就去当兵了,已经10年了。前年突然接到丈夫的信,他在信里说,现在不打仗改学开车了。她给他写过信,说她和儿子来找他。孩子爷爷5年前去世,奶奶3年前去世。老人家见过孩子爹写来的信。

叶辉告诉他们有过路去玉门的汽车,看看能不能搭上。就这样他们在这里歇了两天。

“噢,嫂子,您好!”尚鸿福往前凑了过去,握住女人的手接着说,“欢迎,欢迎啊。我们都是张营长的兵。”他凑近了一看,这个女人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大家都纷纷表示欢迎。后来大家才知道他们母子俩离开家已有十多天。女人带着孩子,按乡里一个见多识广的人的指点,坐汽车到郑州,在郑州坐火车到西安,再坐另一趟火车到兰州,从兰州坐汽车到武威,再倒汽车在金昌附近下车,然后沿路走了一天多,幸亏遇到叶辉他们。之前他们母子在路上没遇到过人,女人以为进入了无人烟的鬼蜮世界。

第二天,魏大军坐到别的车上,把副驾位置让给了母子俩。

一路上,尚鸿福就像接到自己的老婆孩子一样兴奋,他想给营长一个天大的惊喜。一想到张来柱张着大嘴又惊又喜的样子,尚鸿福莫名地感动。路上他了解到嫂子的大致情况。她叫鲁小翠,河南安阳人,与营长同村,10年前结婚,上过3年学。通过自学,给村里七八岁的娃当过老师。因长期未得到丈夫的音讯,她原以为丈夫出现意外。前年她接到丈夫来信后,就下定决心带着婆婆孩子去找丈夫,没想到婆婆得病去世。她在家为婆婆守了3年孝。

车子到玉门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夜幕降临之后。到了营地,尚鸿福才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没有住宿的地方。他不敢贸然把他们带到宿舍,这时大家应该都脱衣躺下了。他的脑中思考着哪里可安排住宿。他带母子俩先来到食堂门口,门没有上锁,他推开门说:“嫂子,你们俩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兒,我把营长叫来。”

尚鸿福跑步去宿舍的时候,碰到秦振兴师长。“你们什么时候到的,顺利吗?”

“刚到,顺利。”尚鸿福犹豫片刻,继续说,“师长……”却欲言又止。

“什么事儿?不许隐瞒。”秦振兴看到尚鸿福犹豫的眼神,心想他们是否真的安全回来了。

“师长,我接到了营长的老婆孩子。”他把情况简短地叙述后说,“才想到没地方住啊。”

“噢?”秦振兴没有想到家属会找上门来。他想想,觉得这也正常。解放了,就应该过个正常的家庭生活,来了就得安排。

“你把营长带到我办公室,我去看看他的老婆孩子。”

“好。”尚鸿福高高兴兴地跑回宿舍。

多数人确实已经脱衣躺下。他放低了声音:“营长。”

“你们回来了,快休息吧。明天还有任务。”

“营长。”

“啰嗦,赶快休息。”

“营长,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大家都好奇地抬起了头。

张来柱不耐烦起来:“快说,卖什么关子,你没看大家躺下了?”

“你老婆儿子来了。”尚鸿福高兴劲儿没有过去。

张来柱一蹦三尺高地起来,快速踢了好几脚尚鸿福的屁股:“你还敢逗我!”

尚鸿福大声喊了起来:“真的,我拉来的,在张掖站碰上的。营长媳妇是不是叫鲁小翠?儿子叫张天喜?”

“啊?”出乎尚鸿福的意料,张来柱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兴奋,“啊,真的来了?我写信说过不要来,没地方住,等有地方住了再来。”张来柱发愁了,“这怎么办,这怎么办?”他稀里糊涂穿上了衣服。

“医务室,里面有个房间。”

“你开什么玩笑?那里是男医生。”

“我也去看看营长老婆孩子。”大家纷纷掀开了被子。

“你们明天看。告诉你们,谁也不许跟我出来,谁出来我跟谁没完。”张来柱急眼了。

“明天看,明天看。”大家抑制住了好奇。

张来柱跟着尚鸿福走出宿舍。尚鸿福说:“营长,刚才正好碰上师长了,让我带你到他的办公室。”

秦振兴的办公室西北角有一小块炕,那是国民党时期的一排旧房屋,共3间。现在靠东的一间是师长、政委的办公室,中间是调度、基建、钻井技术服务办公室,最后一间是生活、后勤办公室,那里平常就堆着一批生产生活物资。师政委周大虎这些日子正在外面跑,与地方交通、路政、基建进行沟通。

秦振兴非常热情地安排他们一家临时住在他的办公室,让尚鸿福去把后勤主任叫来,给他们补给棉絮。这对母子的到来,让秦振兴想到原油东运的任务要完成,战士们和职工的生活安排也要跟上。

张来柱来到秦师长的办公室。

“张营长,你太幸运了,媳妇儿子找你来了。”秦振兴笑哈哈地说。

张来柱看到媳妇和孩子的一刹那愣住了。眼前的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三十多岁妇人模样,和10年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相去甚远,儿子也由婴儿变成了身高快到自己肩膀头的半大小子。儿子有点认生,定在一边傻愣愣地看着爹,一声不响。张来柱不知怎么表达,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媳妇先说话了,低低的声音:“孩子他爹,你好吗?”

张来柱此时不知道自己是在高兴还是发愁。他看到孩子木讷但非常期待的目光,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媳妇,你好吗?”他转向儿子,蹲下身抱起了儿子:“儿子,叫爹。”

孩子顺从地叫了一声:“爹。”

张来柱心里一百个过意不去。在这任务紧生活还没有彻底就绪时,家里来人,给组织添了不少麻烦,心中的忐忑超过见亲人的喜悦。

鲁小翠来到这里才明白,她和孩子的到来让张来柱为难了。她内疚惭愧,没想到连个住地都没有。

秦振兴看出鲁小翠的难为情,便笑着说:“我很高兴你们一家能团聚。一家团聚是好事。你不远万里带着孩子来到这里,说明你很在乎自己的丈夫。你们放心住下,我们会很快给你们找住处。往后建咱们的职工宿舍,让所有的家属都能来。”

秦振兴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嘱咐张来柱,让他们安心地先住这几天,后勤负责人会很快给他们找合适的住地,吃饭在食堂一起吃。

秦振兴在天亮之前来到石油河的东岸。

这是黄土裂谷,谷深约三四十米,谷低宽约二三十米,西岸被称为弓形山。被削开的剖面,红黄两色相间,且成弓形,大致因此而得名。谷底有涓涓溪流通过,在溪流边干涸的地面上有4幢土坯平房,有小型炼油坊,还矗立着4座高高的井架。秦振兴知道,离山坡最近的油井,就是这里第一口油井。因在石油河东岸的坡上有一座被称为“老君庙”的庙宇,所以这里被叫作老君庙油田。这是玉门油田主要的出油区,除此,还有石油沟、白杨河、鸭儿峡出油区。

秦振兴由衷敬佩从看不见摸不着的地下,能够找到油气的地质科学家们。他在工作联系中认识了油气勘探方面的工程师翁文波先生,从他那里获知了不少有关石油生成、储存、运移、采集,以及加工成各种成品等方面的知识。

有一辆卡车满载着钢管、木材等生产物资,从离他不远的坡道上缓缓往下行驶。卡车的轰鸣声,使他下意识地往一片戈壁滩上移动了视线。那里有520辆用极珍贵的外汇购进的崭新柴油卡车,上面已配置好油罐。油罐是在上海、天津等地专门定制生产的。原油运输队分成12个中队36个分队,蔚为壮观。

这是1953年11月1日。第一分队14辆车已经装满原油,整装待发。天亮就要在原油东运剪彩仪式后,向兰州打柴沟终点站出发了。脚下的玉门油田,是中国3个油田中年产量最高的油田,已从1949年的6万吨增加到去年的14万吨,比延长油矿、新疆独山子油矿年产量高得多。而身边的微型炼油厂,加工能力微弱,只能运到大城市的炼油厂,才能满足祖国建设发展的需要。找油老大哥们日夜奋战找油,我们要按时运出去,不能拖新中国建设的后腿。秦振兴与战士们一样兴奋无比,能为新中国建设做如此重要的事情,那是天大的幸运。

1月份刚从玉门矿务局军事代表升任燃料工业部石油管理总局局长的康世恩,以及苏联专家莫谢耶夫都要参加原油东运剪彩仪式。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将由康世恩局长来剪彩。

秦振兴看到最前面那辆车上已挂上了大红花。

三团团长戴幸德来到广阔的停车场地,转悠一圈,没有注意到在山坡上站着的师长。

秦振兴向山下走去。“戴团长,你过来了?”

戴幸德站住脚,转头面向师长,说:“师长,我过来转一圈。昨晚一切准备工作全部检查了一遍,请师长放心。”

“什么时候大红花已经挂上了?动作迅速。”秦振兴对大家高涨的热情感到欣慰。

“一营营长张来柱的媳妇连夜赶制,连夜挂上去的。”

“戴团长,你们一路上还要注意安全啊。路途远、路况差,咱们这些人都是新手,缺少磨练。”秦振兴心情激动,但更多的是严谨。在新手缺少锻炼的情况下,就直接执行如此艰巨的任务,让他心中充满了危重感。“这些都是柴油车,咱们的战士还没有接触过柴油车。”

剪彩仪式热闹非凡。这地方第一次迎来如此隆重的场面,二团基建队的不少人也赶来凑热闹。他们是来看大领导和外国人的,好多人第一次见到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一团钻井队的好多人也听说有外国人来到油田,也很想来看看外国人长什么样,但他们工作任务在身离不开,只有少数几个轮班休息的跑过来以解好奇之心。还有地质队的不少年轻人也来到现场。外国专家后面站着一位年轻翻译,穿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挺胸昂首,春风得意,遭到不少年轻知识分子的羡慕。“看人家,这么年轻就跟大领导在一起,还跟着外国人转。人家的命咋那么好?”有个年轻地质员悄悄地说。

在锣鼓喧天的欢呼声中,第一分队出发了。打头的是张来柱的车,是捷克制造的“太脱拉”,最后打狼的是尚鸿福的车,他的车也是“太脱拉”。戴幸德坐在车队中部沈海龙的车上,这是苏联制造的“玛斯”,它后面是东德制造的“依发”。因为是首次原油运输,每辆车上配备了2个司机,少数配有3个人。

张来柱、尚鸿福等几个人探路时是夏秋之际。现在已是11月初冬,路况完全不同了。下过雪的道路坚硬湿滑,轮胎裹着的铁链,不是每一步都能阻止大车打滑。有时候,下滑一小步,司机们刹那惊出一身冷汗,心脏乱跳。他们做过很多路况分析和心理准备,但真正上路,所有人都十分紧张,大汗淋漓,行驶非常缓慢。

第六天早上,他们到达乌鞘岭山麓,明显感到一股股剌脸的寒潮不断袭来,坐在驾驶室里也觉得冻脸,双手发僵,方向盘握不紧。车距保持五六米,越往上爬坡越冷,棉袄里原来汗渍渍的前胸后背阵阵冰冷。每辆车开始发出咯吱、吱吱等各种声音。张来柱的車呻吟不断,爬坡越来越困难。他加大油门,但爬坡力度没有加大。

坐在副驾的张一青说:“营长,后面有人喊。”

“喊啥?”张来柱顾不上其他,全神贯注在方向盘上。

“听不大清楚,我开窗往外看看。”张一青摇下玻璃窗,伸出头向后面望。这条路在这里轻微向左弯,所以他在右侧看不太清楚后面的车,但听到好几个人向窗外探出头大喊:“车开不动了。”

“营长,大家说车开不动了,咱们的车也快开不动了。这怎么办?”

就在这一刻,张来柱的车也不动了。他把手挡挂在停车挡跳下车。

赖可喜已经在查看车况了。他是教练工作结束后留下来的,不顾腰伤跟着第一分队。看了一会儿后,他说:“气温太低,油管、油箱冻住了。”

尚鸿福说:“咱们这些柴油车用的是零下15摄氏度以内的柴油,现在外部气温是零下20摄氏度。”他的车上有温度计。

张来柱的车上也有温度計,但他和张一青压根没有想到看这东西,还没习惯看这新鲜玩意儿,更没有把它与行驶联系在一起。

张来柱问赖可喜:“赖教练,油管、油箱冻结,怎么解决?”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火烤化。”赖可喜苦着脸看着一片白茫茫的山坡、远山。拿什么烤?四周都是荒芜的黄土坡。

大家也不约而同地看四周,没有可点燃的材料。张一青用铁锹在路边刮掉一片雪,看能否找到可点燃之物。不少战士也在路的两边刮出一大片雪,露出的只有黄土。

张来柱三下五除二地脱下大衣,用力撕开点燃,开始烤油箱和油管。大家纷纷效仿,油管、油箱通了,大家舒了一口气。

可是没走几公里,还没到坡顶,车子又开不了,油管、油箱又冻结了。这时大家才明白,只要油管、油箱的保温问题不解决,在这种气温下始终会存在这个问题,这是出发前没想到的。他们还是靠身边能烧的东西,烤油管和油箱,尽可能节约可燃物。

戴幸德大喊:“大家用麻布包裹油管,用棉衣包裹油箱,这样能防止油管和油箱再次冻结。”

大家照做。只要油管、油箱通了,他们赶紧往前开。只要车子能动,大家就满足,心里升起希望。

第二天日落时分,终于到达打柴沟终点站,这是从玉门出发的第七天。战士们停好车,戴幸德带领大家来到休息站,顾不上寒暄,一头栽倒。所有陆续进站的人都东倒西歪,几秒后就睡着了。大家身上没有了棉衣,满脸铁青又通红,浑身直哆嗦,冻得说不出话。只有赖可喜身上有棉衣,因他是老百姓,战士们有责任保护他。

休息站的战士们顿时泪目。他们立刻把倒下去的人抱起放到最冷的炕边,受冻的人不能立刻直接接触过热的炕头。他们端着一碗碗的温水向每个人嘴里硬灌,让每个人喝上几口。

站长李金淦着急地喊:“快点。小徐、小李,你们几个过来,给这几个倒下的人搓身子。从脸开始往下搓,衣服解开,轻柔点。腿也要捏,要轻、快。”

两个多小时后,戴幸德醒了,两眼凹陷,嘴唇干裂。

“战士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出事的战士?”

“目前看来没有。不过有一个小战士连一口水都没喝就睡了,还没醒来过,其他人都还可以。大家多休息一会儿,会好起来的。”李金淦说。

戴幸德不放心那个小战士,想走到他跟前看看,但没有力气站起,只好让李金淦再次仔细看看那个小战士。李金淦告诉他小战士正常,他才又闭了眼,但他告诉自己不要熟睡,怕有人出意外。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那个小战士醒过来了。戴幸德说了一句:“谢天谢地。”

饭菜热了三轮,到了后半夜两点,这些人才勉强起来端起热乎的饭菜,但不少人手上的筷子噼里啪啦掉到地上。他们怕把碗摔了,就把碗放在炕上。他们的手握不紧筷子,手指疼痛难忍,用不上劲。原来,好多人的手冻伤了。张来柱觉得两只手所有关节生疼,还感觉到突突跳动。他勉强把筷子横拿在手里,眨眼工夫吃掉两个馒头、一碗汤菜。

肚子里有了些热量,大家感觉好多了,多数人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后来很多战士竟说不出吃了什么菜,什么颜色的馒头,只记着一碗热乎的东西。那是小麦面和着青稞面的馒头,一碗带几片肉的白菜片。

张来柱来到戴幸德身边问:“团长,咱们明天早晨卸油吗?”

“不是明天,已经是今天早晨了。现在全国各大炼油厂都等着咱们这批油,你说卸不卸?”

“卸。明天上午,不,今天上午卸油,下午装生产物资。”大家都知道,现在全国各大炼油厂都在等着他们运输出来的原油加工成产品,支援新中国建设。在原油东运的动员大会上,领导讲过,原油运输跟不上,就不能生产汽车、飞机、火车、各种机械所需要的汽油、润滑油及其他化工原料,这样的话,将大大影响新中国的建设进程。张来柱现在体会到为什么领导反复强调原油运输任务光荣,但十分艰巨。

“不过不要太早,吃了早饭后休息一个小时。张营长,咱们还要发扬战争时期连续作战的精神。”戴幸德很想让战士们休息,但任务重,无法松懈一刻。

“是。请团长放心,完成任务是战士的天职。”张来柱个头不高,尤其黑瘦,如果换上百姓的衣服,肯定被看成一个地道的农民,但他有一副特别好听的圆润嗓音。

站长李金淦自从这些运输队员走进站里的那一刻起就疑惑,这些人的棉衣哪里去了?在这个要冻死人的天气里。他准备询问三团团长戴幸德时,戴幸德早餐前找到了李金淦。

“李站长,你们这里有没有多余的棉衣?”

李金淦盯着他的双眼,毫不犹豫地说:“有三套,是给要新来的战士领的。”他想问戴幸德他们在路上遇到土匪了吗?看到他疲惫的脸庞又咽了回去,顿了片刻问:“你们的衣服……”

戴幸德从李金淦的眼神里读出他心里的疑惑,是不是碰到土匪被扒去了衣服。他理解,没有经历过,谁都想不到油管、油箱被冻结后是用身上的棉衣烤化的。

他说:“我们在半路上遇到油管、油箱结冻,车不能行驶。路上没有可燃物,只能烧我们的棉衣化冻。”

李金淦和站里的战士们内心受到极大的触动。战士们纷纷说:“拿我的棉衣。”在站里的战士们极力劝说下,运输队的战士们纷纷穿上了他们的棉衣。

“你们怎么办?”张来柱有些不安,这地方离市中心几十里地,出门买食材、买生活用品,没有棉衣是不行的。

“你们放心,我们轮流出门轮流穿。我们会向领导反映,会有的。”刹那,李金淦忽然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句话“面包会有的”,便改用道:“棉衣会有的,你们放心穿走吧。”

张来柱和尚鸿福带着大家来到卸油现场。

运输队员们早早地每人提一大桶热水来到车旁,往水箱里灌热水,还用沾了点原油的火把烤结冻的油管和油箱,把车依次开到庞大的新储油罐跟前。

张来柱的车在最前头。他按现场技术员的要求,把吸油管连接到出油管,可油却泵不出来。尚鸿福站在旁边,灵光一闪:汽车上的柴油能冻结,原油是不是也会冻结呢?便说:“原油有可能也冻结了。这可怎么办?”

技术员去办公室取工具,赖可喜站在一旁束手無策,他没有经历过。这些日子里,他有了新的思考,从这些战士身上,看到了从未见到过的爱国、拼搏、无私、勇于献身的精神。

“用火烤?”张来柱也觉得原油有可能冻结。他在寻思派人捡些能点燃的木材。

团长过来了。他考虑的是回程时的任务。原油卸完之后,装载基建物资和空油桶的任务也不轻。

“卸不下来。”张来柱一副被泰山压顶之状,“这也要用火烤?”

“不行,不行。”戴幸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知道给汽车加油时不允许在跟前抽烟,卸油场地应该也是一个道理,但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化解冻结的原油。

技术员跑来了,他估计到是原油冻结,需要注汽化解。

注汽化解会使轻质油挥发掉,但汽油产品质量也会受影响,所以后来很快建了汽车暖房。这是后话。

卸油不像他们原来想象得那么简单,注汽设备少,需要排队等候,卸油速度奇慢。原油卸完,张来柱带领一行人开到空油桶场地,远远能听到喧哗声,有很多辆卡车在装空油桶。张来柱纳闷哪来这么多车?场面有点混乱,也颇壮观。空桶的碰撞声和人们的喊叫声混在一起。有的人在车上,有的人在车下。车下的人把空油桶扔上去,车上的人双手去接,没有接住的空桶哐当碰到车挡边。碰得重的,碰到的部位凹进一块。有的人把粗长的麻绳甩来甩去,绑着货物。

当十多辆车浩浩荡荡开来,在他们的右侧一辆辆停下时,这些人像被磁铁吸住,刹那没有了声响,齐刷刷地向车队注目。这些车都是崭新的,车上跳下来的均是齐刷刷的军人。与他们五花八门的棉袄相比,绿色军服无比威武。

“没想到,解放军有这么多豪车呢。”说话的人大概有三十七八岁,八角眼,中等个头。其实只有33岁,长得显老。

“你想牛?人家比你牛,人家也会开车,不像你杨豹子说的人家是一群土包子,更不用靠你。嘿嘿,看到了吧?”这个人也有30多岁,说话时双眼一直没有离开那群军人。

“人家是石油师。19军57师按毛主席的指示转为石油师的。你没有听到李政委的训话吗?”

杨豹子有些不屑:“哼,应该也是刚学会开车的吧?共产党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么多新车?”他对共产党的情绪有点复杂。他当过国民党的兵,就是开车的,没见过共产党的车,一直认为共产党只有两条腿。他在中条山战役后当了逃兵。据他自己讲,国民党干不过小日本让他气愤,逃跑时他在潼关一带碰到一小股日军载货车队,等到深夜,他把最前面的一辆车开到山坡自己跳出车,让车滚到谷底。他觉得自己有无限能量,是名英雄。

三团政委李宏杰走出老百姓的队伍,远远地向团长戴幸德走去。

“团长,你们辛苦。”李宏杰脱去手套伸出了手。天气实在太冷,李宏杰的睫毛上也挂满了白霜。

在这里见到政委,戴幸德觉得倍感亲切。“政委,就你一个人吗?”

“来了6个人。韩团长、三营营长和二营营长带领3队人马已经开拔了,他们装的都是基建物资。这24辆车到这里装这空油桶。”李宏杰是来接收解放前留下来的200辆车和人的。他们比原油运输人马晚出发3天,这些汽车里有甘肃、陕西本地的,也有山西、河南开过来的。

戴幸德看着这些干活散漫随意的一群人,心里产生了某种压力,便说:“政委,看上去咱们运输以外的工作也不轻。”

“是,师长说得太对了。这些人思想复杂,思想工作、管理工作都得跟上。”

地方车队的货装完了,杨豹子走向前面停在路口的最后一辆解放军的车。那是一连连长尚鸿福的车,执行打狼任务。

“喂,喂!你没长眼啊?你会不会停车呀?”杨豹子扯着嗓门挥舞着右胳膊。

尚鸿福听到了,没理他。他的车是停得有点占道,但并不妨碍车辆通行。

“嘿,当兵的,没听见啊?车往里挪挪。”杨豹子像训儿子一样训起来。

胡新听不下去了。“你跟谁说话呢?说话客气点。”

“哼!就跟这车主说话,怎么啦?客气当饭吃呀,穷讲究!”杨豹子说话太用力,眉毛和胡子上的白霜被震掉了。

“真想一枪崩了你。”胡新气得肚子里的肠子都乱转。

“哼,可惜你没有枪,有枪量你也不敢,就是过过嘴瘾。”杨豹子摇晃着脑袋说。

“泼皮。”胡新真想把他揍扁了。

这时站在后面的尚鸿福过来了:“哎。”

“哎什么,我有姓,杨。”杨豹子得意洋洋,看着他们憋气的样子觉得舒坦。他明白解放军对他不敢怎么样,尤其是政委在他们这一边。他不知道与政委说话的是团长。

尚鸿福已经瞅准了这家伙的刁滑赖皮:“杨同志。”

“谁跟你是同志?”

“那叫你啥?”

这时地方上的人几乎都围了过来,解放军运输队除了前面四五辆装车的人外,也围了过来,形成两个阵营。

胡新说:“就叫羊蛋。”

尚鸿福没理这一茬:“姓杨的,你会不会开车?你是不是嫌这道窄开不过去?”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帮你开到那大路上,怎么样?”他说着走到杨豹子跟前。

胡新和张一青怕那个姓杨的动手,也跟了过去。其他的战士也围了过去,圆圈变小了。人数地方上的占优势,但好多人往后退了。

团长戴幸德向人群看去。政委李宏杰说:“那个挑事的叫杨大力,外号杨豹子,当过国民党的兵。据他自己交代,中条山战役后当了逃兵。他哥哥也是国民党军官,随部队去了台湾,把母亲留给了他。他开车的技术在这个地方车队里应该是最高的,在这群人里有点影响力。”

“噢,怪不得。政委,你把尚鸿福和一营营长带去,换两个人吧。”

“不用,这里面有两个共产党员。这200个人里有7个党员,多数是群众。放心。”

他们俩向人群走去,但没作声,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人群。

杨豹子看出这些战士挺团结,各个没有好脸色。若真打架,可能打不过这些当兵的。他左右前后迅速扫了一眼,平时常与他喝酒扯淡的两个铁哥们不见了。他们本来一直在他的身边,当看到解放军战士们渐渐围拢过来时,撤到了后面。看热闹的人居多,帮忙出手的不一定有。他心里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便自己找台阶下,说:“不用你帮。”便上车轰鸣一阵发动起车,缓缓把车开了过去。

杨豹子的车过去后,尚鸿福做手势让大家先等等,然后自己麻利地跳上车,把车的停靠位置调整了一下,然后下车让其他车辆开了过去,并向他们挥手致意。

运输队每一辆车上装的空油桶,高出自身一米多。张来柱和尚鸿福一辆辆检查着绑定货物情况。

新加入运输队的地方车队,渐渐拉开了距离。有些人没把政委的话放进心里,一开始能开多快就开多快,没有相互照应。在武威休息站,张来柱他们碰到一个没有跟上队伍的王松根。他说他腰疼得开不了车,可能和寒冷天气有关。他不敢开出去,怕路上出事。他确实腰疼,但也觉得太艰苦,不太想干了。戴幸德只好与张来柱商量,给他配了佘余。

在酒泉休息站,他们又碰上杨豹子。他泻肚,一天跑好几趟茅坑,身上还没有药,只能靠喝点热水治疗。别人向他嘘寒问暖时,胡新没好气地低声说:“你们真不嫌累,赶紧休息得了。”心里想拉死了活该,这种人渣。

张来柱身上有卫生员给他的“痢特灵”,他给杨豹子吃了。胡新看不过,走到营长跟前低声说:“这么贵重的药,给他吃?”

“药就是治病的,你少废话。”营长呛了一句。

第二天,张来柱见杨豹子好些了,便问他能否上路,他说可以。张来柱派胡新与他搭档,他斜着眼珠子瞪营长。胡新更看不惯的是,营长把身上的厚棉衣换给他,他居然好意思穿在身上,把自己的棉衣脱给了营长。他气愤,这小子不懂事,更不配穿军衣。

尚鸿福主动说:“营长,我开他的车吧。”

“不行。胡新,你帮他开车,完成好任务。”张来柱早看出胡新的情绪,非得要治他不可。

胡新只好接受,艰难地说:“是。”他转过身靠近杨豹子,没好气地说:“喂,你不是挺牛的吗?现在怎么蔫了?你还配穿我们的军衣?”胡新实在憋不住对他的气。

杨豹子看他一眼,没有马上回话。他没有生气,身上的绿军装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起码局外人会当他是军人。过了一会儿,他有点真诚地说:“谢了,有劳你了。”

胡新没搭理他,心里说这个人还会说人话呢。

张来柱的左手小拇指与无名指被冻坏,他没有往心里去。好多战士都有这种冻伤,想起来就擦点药,想不起来就随它去了。后来手指头有点发黑,疼痛难忍,影响开车,甚至影响吃东西了,他去了卫生所。

新来的医生说:“你这手指头保不住了,已经坏死,必须截掉,不然会导致胳膊甚至全身感染,威胁生命。你来的正是时候,再晚的话真危险。”

张来柱听了,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霎时一股血液往脑顶涌。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年轻医生不太懂,不拿人家的手当回事。他直直地盯着那个年轻医生好半天:“难道,难道,你没有其他办法吗?你比地主老财、国民党反动派还狠。”带着一股怒气的声音低不了,冲破窗户、冲破门,飞到外面。

这时尚鸿福刚来到门口,听到营长的喊声,赶紧推门进入。营长正瞪起大眼睛,恨不得一口吃了那个医生。

新来的医生叫李东民,扬州人,上海医学院毕业。他不顾父母反对,响应政府支援西北、支援石油工业的号召来到玉门。他不怕这些士兵大吼大叫,因为秦师长跟他说过,大胆工作,医疗上该怎么处置,均由医生说了算。病人有不同意见时,根据医疗原则处置。

尚鸿福是第三次来到这里,前两次是因为害怕冻伤最厉害的右手食指出问题,如果这根手指出问题,多少会影响拿绘画笔。绘画是他骨子里的爱好。今天来到这里,换药只是借口,他是来向护士套近乎的。原来他不知道这里有女同志,第一次换药时才发现这里已经来了名女护士,長得漂亮,态度和蔼。他后来偷偷了解到,她叫郭玉玲,是南京人,在南京一所护校毕业,还是个党员,政治可靠。她比这个医生晚来一个月。

尚鸿福闹明白后刚要说话,团长戴幸德推门而入。戴幸德也是为了这个护士而来。上次在卫生所偶然看到她之后,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动不动就长夜难眠。这次来正好遇到下属在这里撒泼。

戴幸德见到郭玉玲是两三个星期前的事。沈海龙按医生的要求,来到卫生所继续处置脚趾头,这个左脚小趾依然发黑。李东民医生坚持说锯掉,这样才能保住整个脚,更能保住腿。沈海龙接受不了,认为医生拿人的肢体当试验品,去找了师长,把这事告了。秦师长当场看了他发黑的脚趾。秦师长稍一碰,沈海龙就疼得一顿一顿地往回缩,满头大汗。秦师长当场气不打一处来:“你是脑子不过事啊?脚趾黑成这样,还不听医生的?”

“这个医生不靠谱,就知道威胁人。”沈海龙带着无耐的腔调说。

“不靠谱的是你,无知蛋一个。跟我一起去卫生所。”秦师长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往外走。正巧,团长戴幸德过来了,就和秦师长一起把他送到卫生所。手术没有麻药,硬把他绑在椅子上,截掉了小趾。这次,戴幸德看到了新来的女护士。女护士非常镇静地按工作流程,主动递出消过毒的铁锯、剪刀、纱布……后来他也作了进一步了解,这个女护士政治上相当可靠。

此刻,尚鸿福有点小小的失望,今天和郭玉玲聊不上一句话了。

戴幸德劈头盖脸地冲张来柱说:“没什么说的,就按医生说的去做。你没看你那整个手背都有点发黑吗?”他又问医生:“还是没有麻药吗?”

李东民打心底感激戴团长:“戴团长,现在有麻醉药,可以局部麻醉,但总还会疼点。”

现在卫生所里只有这新来的医生和护士,原来部队卫生员出身的方成山医生学习去了。张来柱觉得方医生可信,但人不在,不觉把眼光移到团长手上。他的手指头不缺,难道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截手指了?

“团长,你怎么知道麻药这类事?有人截手指了吗?”

“有,沈海龙截掉脚趾头了,和你这情况一样。”戴幸德一脸严肃。

张来柱内心得到一点安慰,看来只能截掉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想象着没有了手指的样子,有点伤心起来。

戴幸德看出张来柱的心思,说:“比丢掉性命好得多,是不是?你得知道取大处。你以为医生愿意截掉手指吗?他们也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

尚鸿福说:“团长都为你赶到卫生所了,你还犹豫什么?”

张来柱最终想通了,在团长和尚鸿福的帮助下截掉了两根手指。打那后,张来柱不愿意露左手,不再用左手夹烟,改用右手夹烟,学会用右手吃饭。那是后话。

这天因张来柱手指手术,戴幸德和尚鸿福都未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其实,在他们之前,李东民医生对郭玉玲也是一见钟情,经常向她献殷勤,帮她烧开水,替她做护士应该做的消毒等工作,让她多休息。

郭玉玲也喜欢他。他话不多,爱钻研业务,内科和简单的外科手术他一个人都能拿下,而且对原来的方成山医生很尊重。但在一次党支部活动时,郭玉玲知道了他不是党员。她想劝他努力入党,当时李东民没有爽快地表态,只说考虑一下。郭玉玲觉得李东民思想上不太进步,与她心目中的偶像有点距离,便在感情上开始疏远他。李东民却依然死心踏地。

尚鸿福和戴幸德还不知道已经有人盯着这枝花。戴幸德比较自信,他觉得自己是一团之长,没什么可被挑剔的。他以胃部不舒服为由经常光顾卫生所,争取与郭玉玲说说话,留下印象。去的次数多了,也偶尔开个玩笑。

有一次,他直接单刀直入地说:“郭护士,你有没有对象?如果没有的话,嫁给我怎么样?”

郭玉玲脸通红,在旁的李东民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没办法,人家是团长,怎能与团长相争呢?团长就是个头没有他高,性格有点粗,但人家毕竟是团长,是个大领导,老革命,老资历。李东民觉得郭玉玲肯定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他心里难受,但只能忍。

郭护士红着脸,右手掌遮住眼睛没有回答。如果没有尚鸿福,这位团长是个不错的对象。她第一次见到尚鸿福时,就被他那双温和的眼神迷住。后来她听人说,尚鸿福文化水平高,有一手好字好画,文雅,而且也是老革命老党员,就是不像团长这样有胆量。

她想接近尚鸿福,但苦于无渠道。

尚鸿福觉得一趟一趟找理由去卫生所挺不容易,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干脆找了佘余,让他做媒。佘余乐呵呵地接受了,这种美事他愿意干。他去了卫生所,刚好有两个人走出去,卫生所里就剩郭玉玲一个人。佘余先让她看病,说:“我这右手腕疼好多天了,郭护士有没有药贴?”

郭玉玲这几天没有时间休息,来看病的人不断,感冒的、患湿疹的、膝盖不好的、胃不好的,甚至晚上也有人来看病。这些人没有晚上白天的明确概念,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就来。她靠在放着注射器、消毒棉等工具的桌子边,说:“有膏药,没有药贴。我给你上点膏药吧,也挺方便。”

佘余的手腕并没有不舒服,但上点膏药不会影响什么。他让郭护士抹了膏药,用纱布包扎。柔软温润的手抚摸他粗大的手时,他感觉极度幸福,内心一阵阵电流涌动。我要是能娶她就好了。他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说:“郭护士,有人看上你了。这人能文能武,长得也俊。你肯定满意。”

郭玉玲幸福无比,有那么多人钟情于她,这是当初没有想到的。当初她父母反对她来西北时说:“你去那个西北边关古战场之地,连嫁都嫁不出去。你也知道‘春风不度玉门关这句诗吧?去连春风都吹不到的地方,吃了苦中苦,你才会明白的。”

郭玉玲很想知道这个看上她的是什么人。低声问:“谁呀?”

“你见过。”

“啊?”

“叫尚鸿福,连长。嘿,别看级别不算太高,但是人家有发展前途,人家是大学生。”

“我介绍的人不错吧?”佘余灵光一闪,想到快速成事的一招,“你要是同意呢,尚鸿福今晚7点就来这里看病。怎么样?你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后天就出车了。”

郭玉玲心里一百個愿意,可是有点不好意思,没说话。佘余看出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那就这么定了。”他的任务完成了,兴致勃勃地走出来。他自己也惊讶给人搭线的能力这么强。

郭玉玲和尚鸿福处对象的事,很快在矿区传开,有的羡慕,有的妒嫉。团长戴幸德听到了心里不是滋味。

原本拟提拔尚鸿福为生产安全科科长,师长找戴幸德准备敲定管理部门负责人人选时,戴幸德说先放一放。秦振兴觉得有点奇怪,当初是戴幸德提议让尚鸿福担任这个主要岗位负责人的,而且这个事情也不能再拖了。把地方运输车队归拢过来之后,建立相应的管理机构,进行有效和有序的调度安排是当务之急,而且按照选拔干部的原则和部里的意见,在政治思想可靠的基础上,要尽可能年轻有文化,能写材料,能写总结稿。这一点戴幸德不是不清楚。

秦振兴感觉戴幸德有点情绪,不适合继续讨论人事问题,便说:“咱们明后天再找个时间讨论。”

之前在各部门负责人的人事安排讨论时,对尚鸿福有过全面评价,大家都觉得他能胜任。戴幸德找不出太合适的理由把他拿掉,他知道自己以私心为重,干涉人事干部安排不对,但心中的这个结就是放不下。在这个节骨眼上,由于地方运输队员中的中层干部人选没有立即敲定,部门负责人的人事安排推到了两个星期后。

这些天,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故。

第一个翻车事故。三营营长葛立根拉一车空油桶返程途中,因没能控制好车速,导致翻车。幸运的是车没有滚下悬崖,空油桶一个不剩地全滚到悬崖下。人虽然受伤严重,但保住了命,被送往兰州的医院。昨天获悉,两边肋骨全部折断,需要一段时间治疗。

第二个事故,有个叫盛怀仁的小战士司机,因不会看气表,那是顶气车,不知道车上无气刹不住,撞到前面车辆当即死亡,前车司机亦随之受伤。

第三个事故,张姓战士司机返程途中,因掌握不住“太脱拉”的车速,刹车又猛,建筑材料等货物前倾,被挤压在方向盘上身亡。

第四个事故,司机想不到经常查看车况,刹车片磨没了浑然不知,在定羌庙慢下坡时放飞车,车毁人亡。

最让领导们揪心的是前天发生的第五个事故。佘余为了多拉快跑,车灯坏了,舍不得花时间更换。而且趁天未亮出车,正赶上阴天,前挡玻璃罩满雾霜,导致视线模糊,又没有车灯,没看到前方3人乘坐的马车,直线撞了过去,导致3人当场死亡。

第一个事故中受损车刚被拖回,其他事故接踵而至。与此同时,180辆柴油车损坏,101辆车待修,车辆完好率只有45%。

这一系列的事故,顿时弄得满城阴雨。开车的人心发慌手发软,不少司机上车时都觉得腿脚发抖。那些地方上来的开了多年车的老司机们也觉得胆儿突突的,极不平静。家属们更是提心吊胆,连七八岁的孩子也知道开车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有的家属便开始做丈夫的思想工作,让丈夫调动工作或换工种。

面对如此的车况和运输安全情形,不少人忧心忡忡,有些人觉得开车前途黯淡。

昨天晚上魏大军的老婆在戴幸德开完会回宿舍时,找到了戴幸德,一定要让组织上给魏大军换工作。戴幸德与她耐心地讲了好多话,包括工作需要,国家目前建设情况,最后说:“我们每个人工作了,才会有吃的穿的。国家建设好了,我们才会有幸福生活。我们每个人都不干,你说,我们还能有吃的穿的吗?现在是最忙的时候,我怎么给他换岗位?你想想合适吗?”他看了一眼魏大军的老婆,继续说,“就是为了我们的下一代,为了给我们的孩子创造好的生活,我们也应该克服困难完成工作,支援国家建设,是不是?你回去吧,我们会想办法避免事故的。”

魏大军的老婆叫冉丹丹,21岁,年初刚从湖南老家来到玉门。

冉丹丹不说话,默默地站了起来。戴幸德看出她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送到家。

正好魏大军站在门口等着她:“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你。”

他看着团长疑惑地问:“团长,这怎么回事?”

“你媳妇去我那里说了点话。你去哪了?连媳妇的去向都不知道。”

“我去修理廠帮他们一起倒腾车了。”

“哦。你们赶紧休息吧。”

该到会的领导早早来到会议室,几个中层干部、骨干,还有地方上来的3位汽车技术员和赖可喜也悉数到场,原本要稍晚来一点的师政委周大虎也按时到场。

秦振兴问周大虎:“周政委,怎么直接过来了?”

“昨晚都看好了,汽车暖房设计、建筑材料、经费预算,全部仔细过了一遍,现在没有大问题了。建筑材料已经与地方有关部门打过招呼,会按时调拨给我们的,往后再不会因蒸汽注入化解冻结的原油而挥发掉质量好的轻质油了,不会影响原油质量了。就是打柴沟站的临时休息站的扩大点还没有着落,过两天我去兰州与地方部门再联系一下物资。”周大虎这两年也老了,白发多了。

秦振兴平和地先讲了到目前为止所完成的任务情况:“到年底,我们在路况差、天气极其恶劣的情况下,用不到两个月时间完成了4403吨原油运输,开始支援国家建设急需的关键物资。”他拿起一个纸板里夹着的一份电报,这份电报的喜讯早已被大家知晓,正是这份电报极大鼓舞了全体指战员。这是大连石油七厂发来的贺电:

玉门矿物局首批原油于12月15日经打柴沟火车站,安全运抵大连。我们七厂全体职工向光荣的石油运输工人,致以崇高的革命敬意。

这份电报他读过很多遍,如今依然让他心潮澎湃。这是原油东运的可喜成果,是对国家经济建设极大的贡献。这份喜悦鼓舞着全体指战员。国家多么需要这些工业血液,我们只有勇敢担当的责任。

秦振兴说:“这份大连石油七厂的电报,让我们看到全国人民因我们能够运输国家急需的工业血液而喜悦和兴奋,而且受到极大的鼓舞。我们的任务是光荣的,同时非常艰巨。只要做事,就会遇到各种问题和困难,我们需要克服所有困难,安全有效地做出更大贡献。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战役!”

大家清楚,运输任务极其艰巨。1954年的原油运输任务为6万吨,从刚刚过去的两个月运输情况看,月运输能力只有2200吨,一年也就2.64万吨。目前一半以上的车趴窝,柴油车不会修理,多数配件靠进口。修理跟不上、配件跟不上,这不是靠牺牲能够换取的,也不是只靠不怕苦的精神就可以完成的,一定要有配套的具体管理措施。

会议开了足足一整天。他们细细分析事故原因,查找事故根源。

第一,任务观点压倒一切,忽视了安全;第二,驾驶技术不过关;第三,缺乏对车的保养意识,也不懂得如何保养车;第四,应对极差路况经验不足。针对现在队伍里有部分人对克服困难信心不足的情况,他们制定出一套详细的安全措施及出车、驾驶、保养、修理等方面的规章制度。大家表示一定要提起精神,凝聚力量,扭转目前不力局面。他们还向上级部门提出请求,邀请专家开展有关驾驶、汽车保养及修理等方面的培训。

他们发扬解放军雷厉风行的作风,3天之内,重新安排和补充完善党小组长、团小组长、工会小组长、安全干事、技术干事,并明确其具体职责。他们申请的聘请技术人员帮助培训事宜,一周内得到回复,很快会有东德、捷克和苏联方面专家、技术人员到玉门现场指导。

这些日子,戴幸德因在生产安全部门负责人人事安排上起的阻碍作用而难过。他想如果早早把这个机构建立起来,有专人负责安全方面的工作,可能不至于造成目前这种后果。他这几天不断地反省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内心被私心占去了一大块阵地。他对自己说,心地无私,才会心胸开阔,才能干好工作,完成好党交给的任务。

新年的运输已经进行了3个来回。沈海龙感觉他的“太脱拉”刹车时声音过大。天色有些朦胧,在修理厂下班之前他开车赶到,刚好碰上厂长王瑞祥。修理厂严重缺人,没日没夜地加班修车。王瑞祥告诉他,这种情况应该去隔壁保养点,不过既然来了,就在这里检查吧。厂长让沈海龙去叫小白。小白专门负责保养,趁还没有出大毛病之际,进行全面检查,以避免更大的损失。这是新规矩。检查结果,刹车系统和变速装置没有按时加润滑油,有轻微损伤,左后侧刹车灯不亮。沈海龙没有发现,是未能及时检查所致。

厂长说:“你不知道一二三四级保养规则吗?”他看着沈海龙继续说,“清洗、润滑、扭紧、校正,严格执行啊。刹车灯不亮还不知道。” 车辆保养不及时,按规章制度该警告处分。沈海龙是杀过敌的战士,王瑞祥犹豫过,但为了大局,为了全体驾驶员的安全,还是铁面无私地执行了规章制度,“按咱们的规章制度,得给你警告。”

“这,”沈海龙震惊,脑袋像要炸了一样。他去年初提出入党申请,按时写思想汇报,表示要带头执行各种规章制度,带头保养好车,按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争取早日成为共产党员,愿意接受组织的考验。这节骨眼上受处分会影响入党的。他希望王厂长这次宽容一下,下次绝不会再犯。但他站在车间门口,看着王厂长和小白,话说不出来。

沈海龙垂头丧气地回了宿舍,他是新的规章制度建立后第一个撞到枪口的。他十分后悔第一个运输来回后没有保养,起码第二个来回后检查一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心中有些茫然,要求进步没用了,在谈的女朋友也有可能要吹了。哪个姑娘愿意嫁给受过处分的人呢?他连端洗脸盆都觉得无力气。

王厂长来到团长办公室,向戴幸德通报了这第一个处分情况,然后去生产安全调度室向尚鸿福通报情况。

坏事传千里。不到半天,沈海龙受处分的消息传遍了车队。不少人心有余悸,现在来真格的了。处分分三个等级,第一次警告,第二次记过,第三次开除公职。这辈子受一次处分,档案要跟随一辈子,到哪里都得背着,太不划算,太可怕。他们不顾天气寒冷,清洗、自检,感觉哪里有点不太对劲,赶紧去保养点按时上润滑油。

戴幸德第二天一大早向秦振兴作了汇报。秦振兴沉默好久,说:“戴团长,他是新规章实施后第一个撞到枪口上的,我们的规章制度是为了给大家警醒,更好地保障安全,不是给人创造沉重的包袱背着。他肯定思想负担很重,你找他谈谈,明确告诉他,一年内能把规章制度执行到位,满一年后取消处分,而且不进入档案。”

“是。他的思想负担肯定很重,今年初他刚刚转为入党积极分子。”

“只要他一如既往地努力,就不影响入党,也要和他所在的党小组做好沟通。”

“是。您放心。”

已近中午,尚鸿福来到团长办公室,戴幸德不在。他不甘心往回走,就在门口等。他為沈海龙着急,怕他背上思想包袱影响工作。新年以来,他是运输速度最快的一个,而且正处着对象。尚鸿福也认识那个姑娘。中午了,团长还没回来,尚鸿福想团长可能直接去食堂了,便向食堂走去。

路上,尚鸿福碰到了团长。他把团长拉到一边说:“团长,沈海龙的事是不是有点重了?他是新年以来运输速度最快的一个,这种处分会不会影响工作?”

“还不是因为太追求速度,忽视保养惹的祸?他得经得起这种考验。师长说了,这种经历对他只有好处,没坏处。放心,他振作起来,干好他的工作,可以撤消处分,也不影响入党。我刚才找沈海龙谈过,他表示会继续好好干,我也找过他们党小组的组长了。王厂长处理得对,执行制度铁面无私。敬佩。”

“哦,是的。”尚鸿福心里踏实了。

他们俩向食堂走去,戴幸德突然向身后转过头:“尚连长,我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还是你有魅力。人家不跟我,跟你。”

尚鸿福后来听人说了,团长曾向郭玉玲护士求过婚,但她未答应。郭玉玲本人倒未向他提起过这事,他也未向她询问过。尚鸿福此时涨红了脸:“托您的福了。下半年,等职工宿舍盖好了吧。”

十一

下午下班时分,秦振兴步履沉重地赶回办公室。

今天他参加了一天会议。按地方法院同志的陈述,佘余将受到15年判刑无可避免。因单位积极安抚和赔偿家属,把受害家庭16岁的小儿子安排在二团基建部门的后勤岗,最终得到家属的原谅才是这个结果。原油运输以来,佘余不计得失、克服困难、团结战友,积极完成任务;抗战、解放战争时期曾立下多次战功,是英雄连一排排长,老党员。可这些在造成3人死亡的事故面前显得那么脆弱。15年徒刑,意味着将丢失这一切。他半年前刚从山东农村老家接来的父母,将以泪洗面地过日子。教训太沉痛。

秦振兴在办公室门口碰到佘余的父母。他的父母上午来过一趟,扑空了,下午又来这里等了近半天。

佘余的父亲叫佘得财,50岁;母亲马氏,48岁,眼睛有疾,视力模糊。看上去两个人都有60多岁的样子。佘余是家中老大,17岁就离开家跟着队伍走南闯北。佘余的两个弟弟,都在十四五岁时夭折了,女儿嫁给了离他家六七十里地的人家。

秦振兴看到他们时自然也很痛心,这是补救不了的事故,只能勇敢面对。这两个月,两位老人都老了一层。佘余的父亲原来有些花白的头发,现在基本以白发为主,脸上多了一道从眼角到嘴角的竖纹,但眼神比一两个月前坚毅些了。佘余的母亲依然极度悲伤,两眼泪水涔涔。

秦振兴上前握着两位老人的手,说:“进办公室说话吧。”

佘得财连连打手势,说:“不了,不了。”

秦振兴坚持让他们进办公室,他们没办法跟了进去。秦振兴给他们拿了两把椅子,让他们坐下之后,又拿两个搪瓷缸倒了温水让他们喝。

佘得财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长官,”他顿了一会儿,觉得叫得不合适,便马上改口道,“师长,我们的娃搞死了3个好人,我们没有脸面在这里过下去,我们要回老家种地过日子。我们谢谢队伍上的关心。”

出事后,师长、团长和尚鸿福到佘余家,向两位老人讲事故经过,告诉他们这是工作上的意外事故,两位老人的生活组织上会负责照顾,让他们放心过日子,并当场责成尚鸿福为两位老人的联系人。前些日子,他们从尚鸿福那里已经得知,佘余有可能被判15年徒刑。他们一方面欣慰儿子可以不死,另一方面也觉得没有脸面在这里过下去了。让人家娃照顾他们的生活,他们感到极度不安。这里没地种,生活靠啥?他们准备回老家种地了。

秦振兴说:“佘余是工作上出的事故,我们也有责任。你们老两口安心在这里过日子,回老家谁照顾你们啊?再说,你们在这里,佘余在监狱里也放心,也有信心改造好自己。他在里面表现好可以立功,立功就可以减刑,可以提前出来。你们也可以去看看他。”

齐秦怀原来是西安汽车修理厂的技术员,由原来陕甘宁边区工作过的同志介绍,先借调、后正式调到这里并直接当上了副厂长。1948年末,他19岁时去德国学机械,尤其喜欢汽车。因祖国迎来解放,在父亲的建议下,学习半年就回国了。他爷爷在清朝末期当过西安地方官吏,父亲在民国时期当过陕西地方官,但他和父亲都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积极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但有些人,总是拿他的家庭背景说事,总觉得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关键时刻顶不住,不可靠。

王瑞祥站在修车坑道上方的一辆待修“太脱拉”车旁出神发呆。车子引擎盖掀开着,站在坑道里的修车技工看到有人站过来便伸出头,一看是厂长便告诉他,这车汽缸盖、传动轴、刹车板均已损坏,传动轴和汽缸盖修好了,刹车板没有新的,得等配件。

王瑞祥想,刹车板是否可以用过去的代替或用钢板自制呢?他走到办公室,没人。怪哉,这小齐人间蒸发了。虽然齐秦怀只有25岁,但平时还是按师团领导的要求“齐副厂长,齐副厂长”地叫,可现在心里不舒服,如何尊重他。

午餐時间已过,食堂菜没了,只有馒头。齐秦怀和小白各拿两个馒头,用手掰开,中间夹了点咸菜,边吃边走出食堂。干掉两个馒头只需两三分钟,他们拍拍手上的馒头渣,连口水都没喝又去了“太脱拉”保养车间。他们俩今天有点开心,俩人边走边打趣:“这事能成,有望。”齐秦怀领着小白正用铁板试做刹车片,用砂轮切、用锉刀锉,经过两天的努力,现在有模样了。

王瑞祥在“太脱拉”保养车间门口,老远看到说说笑笑走来的齐秦怀。

王瑞祥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小齐,你怎么搞的?开会也不参加,人也见不着,无组织无纪律。你好好掂量自己,没什么了不起。不要把组织对你的信任当作我行我素的资本。”

齐秦怀先是一愣,一股怒火直上脑顶,双眼里几乎喷出火焰,声音几乎冲破云层:“我什么时候说我了不起了?我哪里无组织无纪律?你觉得你立过战功,是军人,高我一等。你可以随便鄙视别人压倒一切,是吧?”齐秦怀豁出去了,不再小心翼翼地与他说话。

“哼,你就是……”王瑞祥本想说“一个旧老爷习气,改不了”,但未能说出口。

“哼,你认为我是旧社会老爷是吧?哼,吃老本,盛气凌人。”齐秦怀接着说,“你的脑瓜就是老旧观念,不尊重人。”

王瑞祥本想找他商讨一些部件自制的问题,现在这一初衷跑得无影无踪。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齐秦怀:“尊重你这种人?”

这时齐秦怀也忘记自己不休息赶制刹车片的事情:“哼,碰到你这种人,就是倒霉。”

这时聚集的人多起来,三团团长戴幸德也赶过来了:“王厂长,你耍什么威风?竟跟自己的副手干起来了,多能耐!你俩跟我走。”

他们到团长办公室,按团长要求不许说话,静坐十多分钟。在允许王瑞祥说话时,他没有检查自己:“地方来的多数无组织无纪律,开会也不参加。”

“你就是偏见。”齐秦怀也不示弱,没有好气。

“你问过齐副厂长为什么没参加会议吗?”戴幸德显然对王瑞祥的态度不满意。

“不用问。”王瑞祥一股怒气未消。

“不问,那你怎么知道他不参会的原因?”

“那还用问吗?没有纪律性,不把会议当回事。不参加会议起码与我说一声,是不是?压根不尊重人。”

“别说其他,就这一点你犯了错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这种态度能搞好工作吗?搞好了才怪。”

齐秦怀顶了王瑞祥的说法:“不尊重人的是你。我是负责技术的副厂长,对布置技术工作、维修进度、零部件分配的事情,你不与我商量,自己决定。结果3台‘太脱拉其他故障都修好了,就因为缺刹车片不能开出修理厂。配件本该尽可能集中到能够尽快上路的车上才能发挥效率。”

“我是厂长,我没有这个权力吗?”

“那要负责技术的副厂长干什么?”

“团长,你看看,他就是不懂得服从。让他说说,为什么没参加会,一上午去哪里了?”王瑞祥伸出右手指,指着齐秦怀。

戴幸德没好脸色地拍掉王瑞祥的右胳膊,转头问齐秦怀:“齐副厂长,你为什么没有参加会?”

齐秦怀带着怒气看了一眼王瑞祥,再将目光转向团长,说:“我把会议这事忘记了。”

“你看,你看。”王瑞祥插针式地立刻接了话茬。

“那你去了哪里?”戴幸德不着急,耐心地继续问。

齐秦怀对王瑞祥急不可耐的插嘴极不满意,但也没有理会,说:“这两天,我带小白自制刹车片,试一下。这种配件结构相对简单,应该能自制。现在就是缺相应的工具,就是车床。我们只能用砂轮打磨,用锉刀一点点锉,非常慢。”

戴幸德非常兴奋:“你觉得可靠吗?”

“使用上不会有问题,就是不大耐用,需要勤检查。”

“为什么?”戴幸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材质没有人家的好,不够坚硬。我们多做几副,勤换就可以,比车瘫痪在一旁好得多。”

“噢,是的是的。这是好点子,往这个方向努力。”戴幸德沉默了几秒,严肃地说,“王厂长,你是厂长,是党员,要主动与齐副厂长沟通,所有工作上的安排一定要沟通,达成共识再做决定。我看主要问题在你这里,你得向齐副厂长道歉。”

王瑞祥确实误会人家了,也确实带点偏见。他向齐秦怀道了歉。

因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吵的架,所以要在全厂会议上道歉。第二天一上班,修理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师长秦振兴和三团团长戴幸德均参加。首先王瑞祥对与副厂长齐秦怀吵架一事作了检讨,而后秦振兴讲话,主要分析了目前原油东运的艰巨任务、运力情况和病车维修困难的原因。他积极肯定副厂长齐秦怀自力更生自制零部件的做法。

这个事情过去了,王瑞祥也积极鼓励简单部件自制。有一天,齐秦怀手里拿着写满字的两页信笺纸,找到王瑞祥。

王瑞祥接过来先看了标题《购进制造汽车零部件有关工具的申请报告》,立刻感到不舒服,最起码购买工具一事首先应与他商量啊。他快速往下浏览内容,通用机床3台、铣床2台,还有一些小型工具。

王瑞祥并不热情:“这得不少钱啊!”

“我们先申请。花这个钱值,可以节约更多钱。”齐秦怀以为王瑞祥担心因花钱多上面不批,便进一步解释道,“有了机床,咱们就可以自制好多零部件,包括刹车片、滤心、雨刮器、火花塞等易损易换件。这样,这些东西不用再花珍贵的外汇了,那得节约多少钱啊,是吧?我在报告里也讲了这个道理,领导应该会明白。”

王瑞祥知道,齐秦怀并不是故意不尊重他,但是心里不舒服。他说:“我再仔细看看。”

“好。”齐秦怀离开。

王瑞祥走进修理厂里自己的办公间,坐在桌前,拿起了申请书。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依然充满了外面撞进来的捶打声、电锯声、挪动钢板的碰击声。王瑞祥心里不平静,也搞不清为什么。他怎么未能早点想到购买这些工具来自制零部件呢?他感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工作之外的事情想得有点多了。自省片刻,他在申请书第二页边上补充两行字后,签了名字。

这时齐秦怀急急走进办公室说:“刚运油回来的人說,两台‘依发车在武威休息点不知什么原因着火了。王厂长,我跟车去看看,找找起火原因。”

王瑞祥震惊:“人员有伤亡吗?”

“不清楚,没说人员有伤亡。”齐秦怀拿起简易工具箱往外走,迈两步,回过头说:“申请报告你交给师长吧。”

“好。”

这两台“依发”车不是在武威休息点,而是在离武威近100公里处着的火,司机是两个月前新补充进来的地方上的年轻人。他们在路上觉得实在太冷,脚冻得几近麻木,又饿,便停车商量,点堆火烤一会儿暖暖身子。他们拿出回程拉货时垫货用的一些小木板、木垫等,选了个离车十多米远、车辆下风处的路旁点了火。没想到几分钟后,风向忽然大变,向两台车的方向乱吹,火星同时噼噼啪啪地飞向两台车。他们立即捧起地上的乱石土往火堆里扔,还用脚踩,但为时已晚,火星已把后面的油罐车点着了。很快,离后车有六七米距离的前面那台车也被点着。俩人看着熊熊的冲天大火绝望地痛哭,自言自语道,给国家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死也应该。

大火烧了一个多小时,后面赶来的运输车很远就发现了冲天大火,在离大火一公里处就把车停了下来,走到着火处才搞清缘由。他们等了3个多小时,两台车被烧得彻底报废。齐秦怀想捡点能利用的部件却一无所获。整个车,包括零部件均被火烧得变了形。他目睹坚硬的钢铁被烧成一堆一无所用的废物时感慨,无论多么昂贵的东西,不能被利用,便是废物,无论多么廉价的东西,能被利用就是宝贝。

两个年轻司机,后来被判刑5年。

十三

胡新感觉这一整天车速都提不起来,而且越开越重。他觉得蹊跷,出发前检查过车况,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他仔细想想,或许是轮胎跑气。虽然落到最后,他还是把车停在了路边。夕阳西下,只剩下一片淡红的余晖。

他跳下车,用脚踹着后面的轮胎,仔细查看气是否足。后面8个轮胎的气均明显不足,需要打气。随车携带的是简易气筒,也就比自行车打气筒稍高稍粗点。他个头高,腰几乎弯成90度才能打气。他选择右后侧里面最瘪气的轮胎,把气嘴插进气孔。打数十下后,他把棉衣脱下扔到地上,打到110下时,一只轮胎打好了。他连续打了两个轮胎后,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今天他觉得比平常疲惫,肚子有时也不舒服。

他站起来拿起驾驶室里白色铁皮水桶倒出一茶缸水,润润干渴的嗓子。他一天没有喝水,怕中途停车小便耽误时间。这水桶是车队刚发下来的,比较精致。歇过一气儿,他又打足第三个轮胎。又歇一气儿,又打足一个轮胎。4个最瘪的轮胎有气,应该可以开出去了。他躺在棉衣上,想歇一气儿再出发。

天色已暗。缀满珍珠般星星的天空深邃且灿烂,天地间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辨不清的轻微之声,或许是风声,或许是自然界的其他声音,有时他觉得毛骨悚然。气温毕竟在零下,很快他觉得冷了。

他翻身顺手拿起棉衣,把右胳膊套了进去,同时用左脚轻轻勾起打气筒,还没有把左胳膊套进袖子里时,忽然被一股力量拉掉了棉衣。棉衣掉在地上,霎时胡新冷汗直流,莫名的恐惧让他浑身打颤。他稍转头,从车尾处看到两只微红的眼睛。啊!碰到鬼了?再转过身,两只眼睛又变成无数只,他拿起气筒当武器抡起圈来。他忽然想到,孙悟空用照妖镜照走妖怪,便跳上车关紧车门,按了车灯按钮。灯就是打不开。他只好绝望地坐在驾驶室里,等待命运的安排。

他忘了捡起地上的棉衣,小薄绒衣不御寒,冻得他牙齿打颤。大概过了两三分钟,他定了定神,从椅子后面掏出油布裹在身上,感觉暖了些。他壮大胆子,再仔细看玻璃窗外的“鬼”,噢,是4只狼绕车乱转。转了好久,得不到下口的机会。它们俩俩分工,绕到驾驶室两边门处跳撞,轮流进攻。胡新扣好门锁,等待这几只狼累走或累死。

现在似乎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活人。茫茫荒野,无处寻求帮助,他心里再次掠过恐惧。他极目远眺,在月光下能清晰地看到嘉峪关古长城的残垣,心想应该离嘉峪关停靠站不太远,但无法联系。难道等死吗?他对自己说,我不能死,上有老父亲,下有老婆孩子,说什么也要活下去。

张来柱一行人天黑不久就到嘉峪关停靠站了,可到了半夜还没等来胡新。张来柱觉得不妙,就带尚鸿福、杨大力去寻找。尚鸿福是自告奋勇跟来的,他是带两个技术员跟车去打柴沟火车站检修抛锚在那里的车,并顺道去兰州寻找一些汽车配件的。

他们3个人驾“依发”车出发。这车相对轻,灵活些。夜间视线不好,车速缓慢,终于在车灯照耀下,远远看到停靠在路边的“太脱拉”。

尚鸿福和杨大力两个人提着油灯,张来柱手拿电筒,但没有打亮。为了省电,不到关键时候不用。尚鸿福怀里还揣了一个袋子,里面有两个馍,一瓶热水。他们边走边大声喊胡新的名字。在这个空旷地带,细微之声也能传出几里地,何况是大声喊叫,但他们没有听到回音。

终于发现胡新的车了,他们几个人跑步来到跟前。4只狼一点一点往戈壁滩撤,走几步停一停,看一看。

“那是什么?野山羊、野狼?”尚鸿福非常好奇,深更半夜什么东西到处乱跑。

“那是狼。”杨大力说话声音很大,把重音放在了最后一个字。

尚鸿福未能打开驾驶室的门,杨大力绕到副驾驶一侧把门打开。胡新瘫倒在方向盘上面,没了知觉。杨大力把主驾位置的车门打开,和尚鸿福一起把胡新挪到副驾位置。杨大力照顾胡新,张来柱和尚鸿福在车周围转了一圈,捡到被狼咬破的棉衣和打气筒。

张来柱检查一个个轮胎,后面几个轮胎不同程度地都有点瘪。他和尚鸿福抓紧时间轮流补打了一些气,还有两个轮胎气虽不足,但开到嘉峪关停靠站问题不大,他们便上了车。

杨大力给胡新喂了点他们带来的温水。胡新有了知觉,但身体挺不起来,连说话都很吃力。他声音微弱地说:“轮胎,灯。”又晕了过去。尚鸿福打开了车灯,亮了,看起来没问题。其实车灯没有问题,是胡新在非常紧张的状态下,把按钮搞错了。

尚鸿福说:“营长,我来开‘太脱拉。”

张来柱也确实感觉有点累,便让尚鸿福开车。“太脱拉”在前,“依发”在后,黎明时分到达嘉峪关停靠站。

胡新在温暖的屋子里躺了20分钟,仍处于昏迷状态。站长李勇打来温水给他擦了脸。张来柱十分着急,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医生。大屋子里十五六个人,尽管张来柱再三劝说大家为了第二天的工作好好睡觉,但大家都睡不着。

有人闻出一股臭味。

尚鸿福说:“可能是胡新身上发出的,我在开车时好像也闻到了。咱们解开他的衣服看看。”

张来柱、杨大力和尚鸿福3个人解开胡新的上衣和裤子,一股恶臭味迅速散满屋里。稀便通过裤腿一直流到鞋里,后背的绒上衣也被浸透。

站里一个年轻战士看到这情景,立即打来温水,另一个人递上了毛巾。李勇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要求给胡新换上。

尚鸿福和张来柱把胡新的身体前后擦洗一遍,水换了3遍,从里到外换上了李勇的衣服,换下来的衣服,站里的另一个战士拿去洗了。

張来柱觉得胡新的情况非常危急,便对尚鸿福说:“胡新有危险,需要找郎中。”

尚鸿福说:“营长,我开车送他去兰州,再找个人跟我一起去,你还是负责完成生产任务吧。你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现在就出发。”

“酒泉近,酒泉就有医院。”张来柱与秦振兴在这一带打过仗,对酒泉有所了解。

“噢,对,有酒泉呢。”尚鸿福稍松了口气。

杨大力说:“我跟尚连长一起去吧。”

“好。杨大力一起去。”张来柱回应道。

李勇给尚鸿福和杨大力的包里塞了仅剩的3个馒头,在牛皮纸里包了一点咸菜。尚鸿福开车,杨大力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胡新。

尚鸿福他们开了近3个小时的车,找到酒泉医院。医生看到这个病人情况紧急,便把其他人支开,首先处理胡新的情况。胡新完全泄了气,脸色惨白,瘫在床上。医生拿听诊器听了心跳,又翻看双眼后站了一会儿,又用手号了胡新的颈动脉,然后凝重地说:“不行了。”

尚鸿福和杨大力急眼了:“医生,你得做百分之百的抢救。求你了,一定救活他,他是战斗英雄。”

“不行了。”医生缓缓地说。

“你没有做任何抢救,你这个医生有没有良心?”尚鸿福以最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说话声音几近歇斯底里,“你一定要把他救过来。要不然,我跟你拼命。”

医生没有说话。

尚鸿福忍不了,上前抓住医生的衣领咆哮:“你能不能尽医生的职责?你不救活他,我毙了你。”

这一次杨大力上前劝解了:“尚连长,人已经死了,不能复活。”

“你他妈瞎眼了?死了吗?啊?”尚鸿福声音沙哑地吼着。他接受不了这个医生面对危重病人什么都没干,更接受不了胡新死去。

医生听出他们是军人,心生由衷的尊敬和同情。他和缓地说:“你们进医院时,他已经死了,没有心跳了。没有办法。”

他又询问他们胡新生前的症状后说:“可能患的是急性痢疾或胃肠炎。”

尚鸿福忽然记起,他们刚进来时,这个医生是先给胡新看的病,气渐渐消了一些,但无比痛心,眼泪溃堤而奔。

尚鸿福和杨大力把胡新送到自己车上,杨大力守着。

尚鸿福跑到邮电局给师长秦振兴打了长途电话,但没人接,只能打电报汇报情况。他要了一张电报单,反复琢磨,既要把事情说清楚,又要省字数。最后在小方格里,惜字如金地填写了内容,共11个字:胡新在酒泉医院因病死亡。共3毛3分钱。尚鸿福这时才发现,自己结婚以来,已经好久没有往口袋里揣钱了。他每次领完战士津贴都如数交给老婆,老婆比他挣得多,她是拿工资,他还是领战士津贴。他摸了所有口袋,摸出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口袋的3毛钱,还差3分钱。

那个女业务员同情他,忽闪一个念头,是不是自己给他垫上3分钱,但是万分舍不得。3分钱,可以买一小笸箩茄子,全家能吃两三天。

尚鸿福灵机一动:“那就减掉最后面的一个字。不,减掉一个‘在字。”

十四

张来柱回到玉门时,死者的所有后事早已结束。他老婆鲁小翠告诉他,胡新的葬礼很了不得,参加的人多,秦师长和团长戴幸德也参加了。还有胡新的老爹爹挺了不起,虽然没多大文化,可人家明事理。老人家没有哭,还讲了话:“娃没了,我这个白发老爹送黑发痛心啊。但他是为国家、为新中国的建设牺牲的,死在运输线上,就和死在战场上一样,光荣。没给父老乡亲丢脸,娃了不起。他没有休息一天,把自己的全部贡献给了国家。我们要把悲痛变成力量,让我们的孙子长大后继续为国家运输石油。”

胡老爹原想回到老家的,但是两个三四岁的小孙子需要照顾,因为儿媳妇得了严重的关节炎,有时连站立、做饭都困难。

张来柱听了深受感动。

鲁小翠说:“胡新的两个孩子很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爹爹,往后咱们多关照着点。”她有点感慨,看着张来柱说,“你也得注意身体,注意安全。”

“是,你放心。”张来柱说,“我去胡新他们家看看老人和孩子。”

鲁小翠突然挺开心地说:“还有一个信儿。小学开学了,咱娃也上学了。我也要当小学老师了。”张来柱沉重的心情一下亮了起来。老婆有工作了,了不起。

张来柱要出门时,鲁小翠扯住他的衣角说:“我还有一个信儿呢。”

“你没完了?”张来柱嘴上这么说,却把耳朵倾了过去。

“我听说,戴团长跟小学,不对,跟教中学的一个数学老师好上了。”鲁小翠神态有点神秘兮兮。

“好事,好事。终于有对象了。”张来柱听了替团长高兴,默默祝愿他们幸福。

张来柱从胡新家走出来,心情有点沉重。虽然老人家明事理,但一时难以接受失子之痛,与张来柱说话时,眼里噙着泪水。

运输队办公室旁边长长的宣传栏中内容已经更新,左上方粉笔画的头像醒目,那就是胡新,逼真、生动,顶头中间的大红色黑体字标题特别引人注目:向胡新为原油运输而献身的革命精神学习。

宣传栏是去年立起来的,一开始一个月更新一次内容,有了专门的宣传干事后,每半个月更新一次,而且版面扩大0.5倍,面积大约有七八平方米,能装不少内容。每次的更新很吸引人,上面的字漂亮,各种插图生动。这些图画激起了不少人学画画的念头。这次是特殊情况下的即时更新,有不少人围着宣传栏,上面有胡新献身精神的介绍,是尚鸿福写的,有战士们写的决心书、快板书,还有诗。

张来柱上下左右大致浏览一遍,想看看尚鸿福写的文章,但前面人挡着,正要转身时,有个站在前面的人指着一首诗,说:“哎,张营长还会写诗呢。人不可貌相啊,我记得他原来也是大字不识几筐的呀。”

“不许人家进步呀?”

“老魏,你没有进步啊?”

“我有进步,但还没达到写诗的水平。”

张来柱觉得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诗?他透过人缝,仔细看了大家说的那首诗。噢,那是他在党员思想汇报里写的一首打油诗:

天苍苍,野茫茫,

戈壁滩上伴牛羊。

我为祖国运石油,

献出青春光和热。

一滴原油一份力,

支援建设强国防。

张来柱莫名地兴奋,自己写的东西登在宣传栏上,这跟登报纸上没什么区别嘛。他跑回家告诉老婆:“老婆,等会儿你出去看看队部旁边的宣传栏,上头有我写的一首诗。”

鲁小翠不以为然。张来柱原来什么文化水平她了解,后在部队学习文化有提高,但也不可能达到那个写什么诗的程度。所谓的书了、诗了都是文化人的事情。鲁小翠只是因为他日夜辛苦,不想剥去偶尔现出的兴奋劲,便“嗯”地对付一声。张来柱走出门没多久,她也耐不住好奇,没等收拾好碗筷就出了门。

张来柱把车开到保养车间,现在出车前检查车辆成了习惯。在车间门口碰到二团三营营长张东生和他的三连连长许英杰。好久没有见面,觉得格外亲切,张来柱上前与二人握手拥抱。“张营长,你们还好吧?”

“好。”张东生由衷地羡慕运输队。他们是玩技术的,自己是玩泥巴的。当初刚分工干基建时没有什么想法,只想把工作干好,为新中国建设多做点贡献。但后来,渐渐地发现与车队比起来,自己没有一项技能,即使和一团钻井队比,人家也是玩技术的,就是基建谈不上技术。但他没有说出口,觉得自己毕竟是老党员,只要是革命工作就不应该嫌弃。

许英杰接过话说:“张营长,我们好羡慕你们。你们是玩技术的,我们是玩泥巴的,像我们连整天脱坯烧砖,和劳改队差不多。”

“你怎么还这么说?秦师长说得对,咱们是在建新中国第一个石油基地。劳改队是改造对人民有罪的人,让他们通过劳动改造自己,有本质的区别。我也有时羡慕他们车队,但细想,我们的工作也是光荣的。是工作,总需要有人干。”张东生说得实在,许英杰不再说什么。

张来柱咽回“革命工作都一样,就是分工不同而已”这句话,否则在他们面前显得太轻率了。他笑笑没有说话,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比较合适。他过去确实因为自己掌握了一项技能而骄傲过,但是学开车并不是因为自己比别人优秀,如果当初安排他们三团搞基建,那现在不也得整天脱坯烧砖吗。过了片刻,张来柱说:“当初我们被安排学汽车,是工作分工,就是赶上了。咱们不同工种有不同性质,你们听说我们运输队已经死了十多个人的事情了吧?”

许英杰点了头,心想这鬼地方高山峻岭搞运输是不容易。唉,什么工作都不容易。他想起一团上个月钻井队因出现井喷伤一人、死一人的事情。

这时修车的齐秦怀凑过来说:“我会画车的零部件,但不会设计房子,更不会盖房子,也不会烧砖。不要把自己的工作看得太简单了。”他接着说,“就说烧砖,脱坯用什么样的土,有讲究。不同土质,牢固度就不同。再则,烧什么火候也有讲究,是不是?这就是技术。你会烧砖,别人就不会。盖房子,地基挖多深,用什么材料,电路怎么安装,是不是都有学问?处处都是技术。论技术,开车技术最简单,熟练就行。其他都需要不断学习。”

从来没有人说得这么透彻过,张东生受到了极大的启发。要想学技术,可学的东西多着呢。他一直觉得三团很幸运,现在不这么想了。人家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张来柱同时也受到很大启发,便问:“齐副厂长,要想在开车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学习的话,还要学什么呢?”

“那就是学好修车,能处理半路出现的故障啊。再进一步学习的话,设计汽车零部件,甚至设计汽车、生产汽车。”

“设计什么零部件、汽车那不可能,好好学修车,那应该能做到。”

“学修车也不容易,得把所有零部件的功能搞懂。”

“是。”

张东生他们装运基建材料的车修好了,要跟车回去了。他从包里拿出一份《人民日报》递给了张来柱:“我觉得,這是咱们石油师的光荣,我一直保存着,现在给你吧。你们应该读过多次了吧?写的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张来柱接过。那是去年12月17日的报纸,上面登载着他们的师长、玉门矿物局副局长秦振兴写的一篇文章《艰巨的原油东运工作》。这篇文章他们曾读过多次。

因原油在玉门生产,而炼油厂均在东北、华北等地,需要陆路运输。在铁路和公路运输中,他们的公路运输是关键。文章详实地描述了建立强大的运输队伍,掌握各类汽车驾驶技术和养护知识,把若干万吨的原油、汽油、煤油等物资从戈壁滩运送到通往全国各地的铁路线上的经过。文章说,我们可爱的战士们发扬了人民军队的优良传统,超额完成了祖国和人民交给的任务。

张来柱当时只能借《人民日报》领大家学习,后来读了多次抄写在宣传栏上的大部分节选。他很希望自己能珍藏一份《人民日报》,而报纸太少了,只有队部等几个办公室有一份,一直未能如愿。他高兴不已:“你是从哪里搞来的?谢谢了。等过年时,我请你喝顿酒。”

“说定了。今年2月我去兰州进物资时,有个人用它来包一堆小螺丝钉。我用一小块塑料布换过来的。”

在原油东运过程中,虽然出了些事故,牺牲了14人、重伤了4人、115人轻伤,有几个人不能再干司机了,但在大家齐心协力下,今年的事故大幅下降,杜绝了人员伤亡,全年原油运输完成99722吨,比去年增长了1.22倍。这是今年的成果。

张来柱看着报纸说:“其实,这里面有你们一半的功劳。没有你们烧砖,建沿途休息站、建热油库、修路修建涵洞,我们哪能完成这任务?我现在知道,运输原油不是我们运输队独打能行的,各项工种配套作战才能完成。”这是张来柱的真实感受,逐渐真正理解了师长秦振兴讲的话。

有一阵,有些运输队员自我膨胀,公开说矿上的生产任务,矿上给国家创造的利润,主要靠运输队来完成。秦师长专门对这些人说:“你们想想看,你们在沿途没有休息站、没有人给你们烧炕做饭,你们能否完成?没有人建保温库,能不能按时卸油?没有人维护公路,能否顺利行驶?”

此后,再没有人说此等话了。

十五

矿物局召开会议。我们国家在急需石油的时刻,又在柴达木盆地找到石油了。大家的情绪立刻兴奋起来。

地质勘探队的地质师作了详细的报告。为了找出地下看不见摸不着的石油,由五个地质队、一个重磁力队、一个三角测量队、一个手摇钻井队组成的勘探队,进入自然条件异常恶劣的茫茫荒野柴达木盆地协同作战,克服重重困难找到石油。经过地质师细致的讲解,他们搞懂了地质师的报告内容:“……查明盆地西部第三系含油层系分布广,发现储油构造18个和9处油苗……”与会的人们简直听呆了,既为发现新油田而高兴,又为石油地质科学工作者找石油的精神所震撼。他们是英雄,是这个时代的楷模。

他们的勘探找油工作给秦振兴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地质队员们克服的困难不比他们运输队少,甚至更大。他还意外获悉,与他相熟的杨拯民局长同父异母的妺妺杨拯陆,也将成为找油的地质科学工作人员,是正儿八经的西北石油大学的大学生。

在柴达木盆地找到石油,意味着他们新任务的开始,需要把进一步勘探所需要的物资和器材运送到柴达木盆地,而且需要探出原油运输的最佳路线。新任务令他们兴奋。

第二天一大早,秦振兴刚到办公室不久,三团团长戴幸德、政委李宏杰,还有张来柱、尚鸿福等9个人按通知陆续来到会议室,不一会儿,3名勘探队员也到了,一起研究汽车进入柴达木盆地的运输路线、安全等一系列问题。

此时,运输处所在地已搬到酒泉。从酒泉出发,沿途要经过敦煌、阳关、小红山、拉配泉、索尔库里、金鸿山,进入柴达木盆地勘探区的茫崖,单程1300公里,往返行程2600公里,只看地形图就让人捏出一把汗。20多万平方公里的盆地被昆仑山、祁连山、阿尔金山环抱,盆地海拔2600至3100米。据地质师介绍,这个盆地年降水量只有18.5至50.5毫米,年蒸发量却高达2795.3毫米,昼夜温差20摄氏度,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60%,很多地方压根没有路。这又是硬仗。

秦振兴一直盯着地形图,说:“这次任务有两个,一是运输勘探物资,二要探出原油运出的可行路线。沿途有12个帐篷食宿站,枊园、西湖、阿克塞、当金山、牛鼻子梁、拉配泉、索尔库里、沟口、大牛山、茫崖等,二团工程队已把大部分站点建好。这个任务艰巨,但必须圆满完成。”

张来柱觉得进入柴达木盆地的任务,比把玉门原油东运到兰州打柴沟站还艰难。争取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安全圆满完成任务,是当务之急。他盯着地形图,从柳园帐篷食宿站开始,用右手食指循着12个帐篷食宿站的路线,仔细查看着地形,自言自语地说:“不是山高路险,就是茫茫戈壁,好多地方压根没有路。”

“没有路的地方,只能靠指北针。”政委李宏杰说,“这次我跟车队一起去。”

“你们地质队是从哪个口子进入柴达木盆地的?”尚鸿福问3个地质队员。

在会议上作过报告的马东林地质师说:“我们是靠给解放军做过向导的依沙·阿吉老人带路,从阿拉尔出发,经过红沟子到达茫崖的,用毛驴、骆驼驮着东西进入盆地的。不能走这条狭窄山路,咱们得探出新的汽车运输路线。”接着,他讲了他们进入茫崖的经过。

他们是在依沙·阿吉老人的带领下,先到达红沟子,在那里发现储油构造和油砂,后来又在油泉子发现储油构造和地蜡。到第六天时,有一峰骆驼因口渴而倒下。它挣扎着爬起、倒下,再爬起、再倒下。他们的水所剩无几,只好忍痛割舍撤退。第七天他们出发没多久,骆驼们纷纷跑了起来。阿吉老人说,骆驼闻到水草的味道了。果然,在前方找到泉水,那就是茫崖。

运输队员们听得入神,没人说话。此时,旁边的年轻地质队员接过话说:“没有路不可怕。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声音不大,但说得很有底气,眼睛也不看任何人,只盯着地形图,一副不被任何困难所吓倒的神态。

这里知道這句格言来历的,就是秦振兴和尚鸿福。鲁迅先生的这句话,被热血沸腾的年轻知识分子视为一种无形的力量。

秦振兴觉得这是一句很有说服力的格言,更觉得这个年轻地质队员十分可爱,便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

那个年轻地质队员平静地回答:“孔大海,26岁。我们进盆地两个月没吃上真正熟的馍,没有洗过澡,喝水都不能可劲喝,用水要十分节约。但只要能找到油,我们愿意吃这份苦。”

秦振兴点头,心里为这些有骨气的年轻知识分子骄傲,这些年轻后生是国家的栋梁。

“有气魄。你的名字是大海,你见过大海吗?”秦振兴问。

“我是在福建泉州海边长大的。”

“他是北京大学地质专业毕业后来到玉门地质队的。”马东林地质师补充介绍一句。

运输路况交流会议结束,几个地质人员回去了。

第二天上午,秦振兴马不停蹄地召开运输处领导会议,最后决定由张来柱队长和党总支书记谢国良带队,挑选出以党员为主、驾驶技能较好的43人和13辆卡车组成运输队,需要运输的物资,由尚鸿福联系准备。

会议在午饭时间过了才结束。秦振兴走出会议室,拐进了回家的路。有人从背后叫了声“秦副局长”,声音不高,有点陌生但又似乎熟悉。

秦振兴转过身。“噢?孔大海!”他亲切地说,“你到这边办事情啊?”

孔大海有点腼腆地踌躇,和他在会上说话大相径庭。秦振兴懂得这些年轻知识分子的性格,觉得挺可爱,便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欢迎到我们这里坐坐,我很愿意听听地质方面的故事。”

孔大海终于鼓起勇气说:“秦副局长,我有点事情找您。”

孔大海自从喜欢上一个农村姑娘后,一直为能够聚到一起而操心。地质队的人均认识那个姑娘。马东林劝他好好考虑,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不容易。这是现实问题,往后有了孩子,孩子户口只能跟妈妈的户口落在农村。当时孔大海就请教他,什么情况下才能解决城镇户口,马东林也说不清。他想先把对象调过来找工作,无论如何先聚到一起。昨天见到秦副局长后,忽然想到能否请他给自己的对象找份工作呢?经过一整夜的思考,他还是鼓起勇气,不顾面子,跟马东林请了半天假来找秦振兴,一直等到他会议结束。

秦振兴奇怪,井水不犯河水的部门,找我什么事情呢?“噢?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肯定帮忙。”

孔大海又嗫嚅:“秦局长,我对象能不能在咱们矿物局找个活干?”

这是意料之外。秦振兴问:“你对象是哪里的?”

“在永登县,中堡镇小学老师,是农村户口。”孔大海涨红着脸继续说,“是前年我们在地质普查时认识的。人特别善良,帮了我们地质队不少忙。就是农村户口。”

秦振兴从内心深处尊重这些知识分子,可贵的是他并没有因自己是高学历而看不起农村姑娘。他毫不含糊地说:“完全可以。她在那里当老师,到我们这里也可以当老师啊。我们这里需要老师。”

孔大海兴奋无比:“那我给她写信,可以让她过来了吗?”

“是。来的时候带那个小学当老师的证明,也就是组织介绍信,来了以后直接找教育科。我会向我们矿物局领导请示,向有关部门交代的。你后天去教育科办理接收证明,放在信封里一起邮去。到时候,我不一定在这里,可能在酒泉的办公室。”

孔大海满怀春风一溜烟地走了。他觉得很幸福,自己一个小兵,居然跟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大领导,说了几句话就办成这么大的事情,简直是一个奇迹。他将两只胳膊高高举起在头部两侧,上下挥舞着,表达内心的激动。

能够解决一个年轻知识分子焦虑的问题,秦振兴很欣慰。忽然,他想起调到新疆克拉玛依的师政委周大虎。如果那里出油的话,他们的运输工作也将要铺到那里了。

十六

进军柴达木盆地的一行人进入沙漠地带。路上黄尘遮天蔽日,在茫茫的黄沙中,只有他们自己。

負责后勤的王励勤带领后勤人员准备午餐。这里的风不知停歇,顽固地携带着尘沙光顾。葛再生和刘金成展开大纸板拿在手上,在锅的上风处站了30分钟以挡住风沙,但锅盖上还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黄沙。王励勤小心翼翼地扫掉盖子上的尘土,揭开了锅盖。刹那间,尘土已经刮进锅里,附在了馍上。每个人把馍拿在手里时,又是一层尘土。水烧不开,馍蒸不熟,粘牙,沙尘搅在里面,牙碜。洋芋也半生不熟,好在盐味在,能勉强咽到胃里。

每到吃饭时,王励勤都有点难过,这一路就是做不出可口可胃的饭菜。“虽然粘牙、牙碜,大家还是多吃点。在这鬼地方开车坐车太费体力。”

“这地方?我看连鬼都嫌荒凉瘆得慌。”张一青看着黄沙飞扬的天空,忽然眯着眼睛说,“哎,我发现一种现象。”

大家好奇地望着他:“什么现象?这地方能有什么现象?”

“我发现连只鸟都没有。”

大家失望。“还以为真有什么重大发现呢。”

“这叫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张来柱早就有了这种感受。

谢国良伸出大拇指:“精辟。现在是一套一套的了,还挺押韵。”

大家哈哈大笑:“快成诗人了。”

午餐完毕,每个人把饭盒用纸擦擦,交给了后勤刘金成。只有4个舀子,每个人传递着喝两口水润润干燥的嗓子。谁都不敢多喝,方圆几百里地找水很困难。他们七手八脚把搭灶用的石头、铁架、木柴全部装上车。他们不敢多休息,车轮已经被黄沙埋住三分之一。

风沙越来越大,黄沙打得脸火辣辣地疼。他们铲出前面车的流沙时,没多长时间,流沙就把后面车的轮子给没了。他们只好铺着木板,一点点前进。黄昏时,风沙减轻了点,他们加快了速度,大约开出一个小时,一台生活车和一辆装载井架的车抛锚了,车队不得不停下修车。

这里与之前的路段不同,嗡嗡乱飞的蚊子、牛虻铺天盖地。蚊子和牛虻特别大,被它们咬一口立即红肿,甚至流血。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像雨点般猛扑到脸上,几秒钟就弄得满脸通红,眼皮红肿。只要露出手,那些蚊子、牛虻、无名小虫就像饿狼扑食般疯狂扑过来附在手上,狂吸狂吃。一个人修车,两个人赶虫子都赶不过来,只好3个人赶虫子。有了这段经历,后来给进军柴达木的司机赶制了防蚊纱帽。

车队到了金鸿山,此地海拔3000多米。7月天,青灰色的山顶依然白雪皑皑,路面陡峭狭窄,凹凸不平。一侧是悬崖峭壁,一侧是望不到底的深渊。无论是开车的,还是旁边的助手无不胆颤心惊。他们的车没有一辆不超载。张来柱的“大道奇”核定载重为5吨,由于没有大型载重车,装载了8吨重的井架底座,井架直伸到车头前部。坡越来越陡,每辆车爬上几步都会往下溜坡一两步。

张来柱的车有时溜坡距离比爬上来的距离还长,稍有不慎,就有连车带人翻下山的危险。张来柱停住车,让邓宏下车传递命令,要求每一辆车下来一人,车下的人手拿撬棍,在车溜坡时顶住后车轮,车上车下协同作战。

信息一辆车接一辆车地往后传递完成。这是生死关头。相比之下,车下人安全。

邓宏传递完信息,走到自己车辆跟前说:“营长,你下来,我上去。”邓宏知道张营长把安全留给了他,“你需要指挥全队人马。”

“你别啰嗦,这是命令。”张来柱吼道,“你把椅子后的撬棍带上。”

邓宏拗不过张来柱,便上到副驾驶脚蹬上从椅子后拉出撬棍,把大衣也顺手挂在肩上。邓宏看了看车队后面,老司机们不约而同地把助手们赶下了车。

张来柱叫了邓宏,邓宏跑到车前头。

张来柱依然目视前方,用余光扫了一眼邓宏:“你注意兼顾后面泥浆泵车,那车后重前轻,有点危险。”

车队非常艰难地一步一步前进时,果然装载泥浆泵的车,尽管用搭火灶和石头在前头加了重,还是因前轻后重,车头开始悬空。司机张一青刹车时冷汗淋漓,努力克制恐惧。他想,我死了不要紧,这么昂贵的设备没了,会耽误找油工作,那损失可就大了。张一青握着方向盘的两肢胳膊几乎僵硬,只有一个念头,方向不能偏离。他大喊道:“前头加重!”

张一青的助手徐进发扯开嗓子喊:“来几个人帮忙,站在前保险杠上,给前头加重量!”

后面的人阶梯式跑过来,跳上泥浆泵车前面的保险杠上。有人还不断做着往下蹲的动作来加重。车子往前开出一步,徐进发和邓宏站在两边,就在车后轮下垫上自己的大衣,然后用撬棍顶住车后轮。有几个人在后面用千斤顶顶住车尾,车头慢慢落下。

到了金鸿山山顶,好几个司机开始呕吐,头晕脑胀,厉害的连水都喝不下去。车队稍作了休息。谢国良本来有胃病,这时胃里翻江倒海,不停地呕吐。因他吃得少,吐不出什么东西,干呕不止。他喝不了凉水,只能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含温了再咽到肚子里。他喝了两口水,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要带领大家完成任务。他尽可能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苦笑着说:“锻炼人啊!”

一队人马往山下开拔。五六个人又上了张来柱钻井架车的后头,以加大后部的重量,防止前重后轻的车前翻。从黎明开始翻越金鸿山,太阳彻底落山,夜幕降临时才到达金鸿山山脚。

该准备晚餐了。王励勤和刘金成打开了蔬菜箱。他们惊呆了:所有蔬菜,黄瓜、辣子、洋芋、包心菜全部冻烂,一捏就变成软泥,只有干咸菜了。他们极其难过。

在大家吃馍时,王励勤不断地自责:“都是我想得不周到,包装应该更厚。”他既心疼那些损失的蔬菜,又心疼大家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没有东西可吃,觉得辜负了大家和组织的信任。他泪盈眼眶。

谢国良说:“这不是你的责任。咱们对地理环境不够熟悉,没有相应的设备,普通的包装材料都挡不住蔬菜冻烂。咱们能把这些物资安然无恙地运到茫涯,就是胜利。下一次,咱们就有经验了。”

金鸿山下是茫茫戈壁滩。地上没有路,到底往哪里走?张来柱和谢国良各自手拿指北针,看了一会儿,又拿出地形图查看一阵,有了方向。

什么叫没有路,摆在开拓者面前无古人足迹的山川原野。路,就是被有目标的人踩出來的。

戈壁不平坦。有的看上去平坦的地面,实际藏有凹坑,超重的车上下疯狂地颠簸。每一个司机都不敢稍有疏忽,高度聚集着所有注意力。开了三四个小时,张一青觉得后背疼痛难耐,有时后背碰一下椅靠,就是撕裂般的疼痛,就像触到电流不自觉地发麻。这时他又闹肚子,便停住车,解大便。

张一青上了车。徐进发再发动车,就发动不起来,又抛锚了。“活塞被咬死的话,可就麻烦了。”张一青心里忐忑,怕出现现场无法维修的毛病。他忍着后背钻心的疼痛,爬到车底,捅了十多分钟,油路通了。幸好车能发动起来,从来不知道祈祷的他,现在心里不断地祈祷开了:“上天保佑,不要让车再出毛病了。”

第9天,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一路几乎没有休息,每天吃饭睡觉占的时间也就六七个小时,一天只吃两餐。

绳拉、铁棍撬,庞大的泥浆泵和井架被卸下。把所有物资卸下,有了喘气和撩衣看后背伤口的机会。所有人的后背,在戈壁滩上下颠簸时均被擦得皮开肉绽。

第11天,开拔回程。

又进入沙漠地带。一队人马正低头铲沙时,有几个人抬头看到后面。后勤的葛再生声音颤抖地大喊:“看后面,看后面。天塌下来了!”

米黄色的连接天地的巨大幕墙向他们推进,速度极快。这些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张来柱大喊:“沙尘暴!进驾驶室!”

大家把铁锹扔进卡车下面,噼里啪啦钻进了驾驶室。王励勤直接上了生活卡车的货厢,他怕保护食物的帆布被吹跑。他刚把一条腿勾住车厢挡板的时候,沙尘暴刮来,把他卷起。在他后面车里的刘金成目睹这活生生的场面,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手指着车窗外面。张一青也在另一辆车上看到这一场景,也急得目瞪口呆。他想跳下去救王励勤,刚打开车门,沙尘暴瞬时把车门吹坏,车门歪斜关不上了。一片混暗,眼睛都睁不开。就那么一会儿,驾驶室里就堆积了10多厘米厚的沙尘。

旁边的徐进发劝道:“现在下不去。”

“是,下不去。看来等沙尘暴过了才行。不知道王励勤会怎么样。”张一青看着疯狂的沙尘暴,担忧王励勤的安危,自我安慰地说,虽被甩下去,但或许松软的沙漠不会威胁到生命吧。他的身体随车摇晃,自言自语道:“大自然可畏。如果车轮没有被沙尘埋下,或许我们的车也能被刮走。”

沙尘暴足足刮了10多分钟,车轮被埋三分二的高度。大家散开找王励勤,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在离车队方圆一二里之地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他们扩大了搜寻范围,终于在离车队四五里地的前方找到。王励勤被沙尘掩埋,只露出一只鞋,人朝地面趴倒,已经死亡。

眨眼间,一个生命就消失了。

十七

这些日子,公司里又接连发生几件事情。

方志轩,参加革命多年,因家庭成分是地主,被列入“肃反”对象。他想不通,觉得这样活着不如结束生命,第一个想到的办法就是车。随即他钻入车轮底下,等着被车压死,幸亏被到现场查看装油情况的尚鸿福发现。

那是大清早,天空阴沉沉的。停车场上除了车还是车,看不到人。这些装好原油的车,整装待发。尚鸿福耳朵灵,感觉自己脚下有动静。他跪下用双手撑住地面,查看周围车底,发现右侧隔一辆的车底有人。他以为车子出现状况,司机在维修,但没有修车的动静,便走过去,趴着打起手电看个究竟。

这一看,让尚鸿福吓出一身冷汗。车底横趴着的人,正好把头部放到后车轮下,把脸埋到两只胳膊中间。司机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开了车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他再细看,发现是方志轩。他以为方志轩是喝醉了误入车底。虽然他刚来才两年,只是个普通维修工,但因他对车的故障判断比较准确,维修比较快,受到大家的好评,所以知名度相对高。

“你喝醉了?”尚鸿福记得他曾说过他不会喝酒。

“嗯。我睡一会儿。”这时被人发现,方志轩觉得倒霉,说话模模糊糊。

“我真没想到你也有喝醉睡大地的时候啊,我扶你回家。”尚鸿福边说边抓起他的胳膊,使尽全身力气往外拽,但是拽不出来。

方志轩用两只手死死抱住车轮毂就是不爬出来,尚鸿福立刻想到他这是求死。

“你这是为什么?”

“你说,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被人瞧不起。”

尚鸿福还不大清楚他被列入“肃反”对象的事。

“谁瞧不起你了?大家不是很尊重你吗?你真不知好歹。”

“哼,你也瞧不起我。”

“我什么时候瞧不起你了?莫名其妙。”尚鸿福有点火了,“你脑子没毛病吧?”

“我没有,他们有。”

“他们是谁嘛?”

“‘肃反运动小组。”方志轩忘记了自己是准备死的,他气愤。

“他们把你怎么了?”尚鸿福这时心里有点埋怨“肃反”小组,搞得人都变得不正常,“你不会有问题。我帮你问问,你先出来。”

“好,你帮我问问。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和家庭,但是我可以选择好好干。你说我干得好不好?”方志轩爬出来站在尚鸿福的对面。

“好,当然好了。”尚鸿福只是向戴幸德团长和秦振兴师长作了汇报,替他守住了这个秘密。

戴幸德没有埋怨“肃反”小组,正在他思考如何与“肃反”小组沟通的时候,外面吵吵嚷嚷涌来一拨人。

“团长,出大事了。”

“什么事?”戴幸德感到情况不妙。

“新来的一个司机,叫马波涛,上吊死了。”好几个人同时回答。

此时,秦振兴带着张一青到自己的办公室,顺便叫了戴幸德。

张一青讲了下列情况。

马波涛是第三批转业复员人员,刚来3个月,湖南人。来到这里后觉得气候太冷,又没有大米饭吃,不适应,与同来的转业人员讲过,组织上不该千篇一律把所有人都安排到这种地方。半夜,他找到张一青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敲了人家的房门。此时这一排6户人家都听到敲门的声音,有的觉得不寻常,便披着外套坐在了床边。张来柱就住在张一青东侧,方成山医生住在西侧。夜深人静,张一青家的动静两边的邻居听得清楚。张一青把他让进屋里。他家就一间房,既是卧房也是客厅。帘子里面是两个孩子,他老婆依然在床上朝里面侧卧。

方志轩没有客套话:“张队长,我要请假回老家。”

张一青非常疑惑,这深更半夜,就为这个事情值得半夜来敲门吗?他轻声说:“现在正是赶生产、任务最紧张的时候,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两瓣使,这个时候请假不合适,而且你刚来才3个月就要请假,更不合适。”张一青补充说,“我们这些老同志,已经很多年未能回老家看父母了。”

“这鬼地方,连个米饭都吃不上,生活条件太差。”马波涛觉得队长太无情,“你太无情。这什么地方?还不给假!”

“你干一年后再说。现在不能给你假,你回去好好干。你很想吃米饭,我向领导反映。我也是南方人,吃一段时间面食就习惯了。”张一青理解南方人吃不惯面食。

“那是你,我一辈子吃不习惯。”方志轩一看请假无门,就甩门走了。走到宿舍外面的厕所,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清晨被人发现。

他們基本谈完的时候,张来柱来了。他向秦振兴和戴幸德证实了所听到的情况,与张一青述说一致。过了一会儿,方成山医生也过来了。他十分担心,在“肃反”运动中,张一青无辜地被这件事情牵连。他的陈述也与张一青所说一致。

这是大事,秦振兴和领导班子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十分重视,派调查组查清真相。调查组开始找马波涛身边的人谈话,了解情况。

张一青的老婆不无担忧地对他说:“假如这个事情赖上你了怎么办?那天,你把请假这个事推给团长或师长就好了。你是不是找上面的调查组说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

“他们已经找过我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张一青心里也不平静,不无担忧。他绝没想到马波涛如此经不住说,也经不住大家都能克服的困难。他细想事情的每一个细节,自己没有过分的地方,应该没有问题,但偶尔也会产生莫名的心悸。马波涛是从自己家里出去之后死的,万一有人一口咬定他的死与自己有关,他到哪里申辩呢?

张一青的老婆看到张一青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一个星期了还是不思吃喝,人一下子瘦了一大圈,组织上还暂时不让他出车,再也忍不住了。她去了调查组办公室。里面有好几个人,她不知道谁是谁,便说:“我来找调查组负责人。”看到有人用疑惑的眼光看她,就补充说,“我是张一青的老婆,我叫赵小琴。”

“我就是组长。”任组长指着在座的5个人一一向她作了简单介绍。“你有什么事情反映吗?”其实调查组的一名成员曾询问过她当天晚上的事情,所以大家心里有数。

赵小琴是与他们说理来的,所以也没有客套话:“我家张一青那个晚上也没有骂他,没有批评他,只是教育了他。就说现在生产任务紧,恨不得把一个人掰开当两个人使,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请假。我们好多老同志都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说话十分流利。

秦振兴和戴幸德没有说话。他们俩第一次见张一青的老婆,听说过她在家属队。调查组任组长说:“这个事情我们知道了,辛同志和我们谈过了。”任组长指着辛同志说,“你不是和这位同志都说过了吗?”

“是啊!但是为什么我家老张一天到晚不喝不吃,愁得光抽烟?你们到底怀疑他啥?”张一青老婆说话直来直去,但还比较克制。大家都说她文明,如果换了谢国良老婆就不是这样安静了。

任组长说:“我们调查是分内的事情。你回去告诉你们家老张,该吃饭吃饭,该工作工作。”

“就这么简单?”她觉得调查组肯定把死人的事情赖上一部分给自家老张的头上,“这件事儿能赖上我家老张吗?他不是为革命工作,为了生产,为了多运油吗?”

任组长说:“我们知道了,你回去吧。”

“你们给我一个准话。我家老张有没有问题?”看得出赵小琴是憋着一股气的。

“有问题或没有问题我们现在还不能说死。但是我能说,马波涛的死主要是他自己的问题。”

“好。不许赖一点我家老张啊,我家老张对革命那是舍了命干呢。”赵小琴知道自己不能没完没了与他们说话,人家聚在一起可能在开会,便起身走出去。

回家后,她没有向张一青说找领导的事情,以免遭他埋怨。找过组织了,她心里舒坦,就去街上买了10个鸡蛋,全部用辣子炒了一大盘菜。张一青看到这盘菜有点生气:“败家子儿。”

“就这么一次,吃吧。”

孩子们高兴地围了过来,但赵小琴不让孩子们动筷子,非得爸爸动筷子了才能动。没办法,张一青吃了一口鸡蛋。他想让老婆孩子们多吃点,吃了两口便喝汤,说汤解渴。

好不容易熬了半个月,事情有了结论:马波涛的死,纯属他个人问题。张一青一身轻松地出车了。当他回来时,正赶上公司发第一笔取消部队番号后的工资,66.76元,包括出车补贴。这么多钱,厚厚的一叠。

张一青兴高采烈地往家走的时候,正碰上也同样心里乐开花的方志轩。后来张一青得知,秦振兴师长顶住压力,把“肃反”运动中被划为运动对象的大多数人,以在原单位监督改造的名义,安排在原单位正常工作,没有送到外地农场教养点,保护了他们。

赵小琴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乐得合不拢嘴。她首先想到坐火车回老家看看父母,咧着嘴说:“听说铁路已经修到玉门了。有火车了,往后生活更方便了,太好了。就是你们辛苦,还要往青海跑。”

“往后还要往新疆跑呢。”张一青听说新疆黑油山出油了,估计往后免不了还得去那里。

十八

随着冷湖地区的进一步勘探,该地区的出油量越来越高。勘探开发重点转移,运输线路亦随之改变,茫崖工作量收缩。这时工作机构有了大的调整,围绕西部油气勘探工作,成立了石油部直接领导的运输处,整个运输处人员及机构已搬到敦煌。秦振兴被任命为处长。

秦振兴面对桌上一张信笺上的一堆数字,已经思考两天了。大部分老汽油车、一些老柴油车报废,共281辆,仅剩886辆,从中已经拨出一些车辆支援新疆独山子和克拉玛依油田,供冷湖油田原油运输的车辆仅剩300余辆。冷湖油田的原油运输量目前大大低于产量。买新车增加人力来填补空缺,目前办不到。如何提高运量?他想到了挂罐拖车。但是这里路况比玉门至兰州打柴沟火车站还凶险,而且路程更长,858公里。但是,无论如何完成生产任务是必须的,是铁律,硬道理。

他召集了一次会议,有领导班子、技术室的全体工程师和技术员、10多名老司机代表参会。会议的主题是:在不可能增加车辆人力的现有条件下,如何完成任务。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只能靠单车增加单次运量,那就是挂罐。挂罐行驶会出现什么问题?大多数人没有挂罐的经验,只是想象或分析。大家七嘴八舌地摆出了很多问题,主要有车辆负重过大,容易受损,容易出现各种故障;司机因增加劳动强度容易疲劳,还有安全上容易出事。

那么,这些问题能否解决?

有个老司机站起来说:“我在地方上开了七八年的车,到了咱们这里也有几年了。过去的汽油卡车,后面挂一个拖斗的很多,我也曾挂过小型拖罐。现在的柴油车挂一个大型拖罐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增加司机的劳动强度,安全上容易出事。只要采取相應的措施,这些问题是可以避免的。”这位老司机叫蔡天鑫,老家在天水,十七八岁离开天水,在兰州、西安闯荡过。

经过一上午的讨论,大家觉得这些问题可以克服。

秦振兴最后说:“我们这些青海原油运输车辆,每辆车都加挂5吨到7吨的拖罐,运量会大幅度增大,会把被动变为主动。”他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当然,我们要讲科学。技术室先组织技术员进行测算,先用木料制作5吨油罐试运行。”

技术室经过测算和设计,制作了木制5吨油罐,由蔡天鑫试运行。木制油罐自重轻,容量大,效果不错。但因路况差,颠簸厉害,运行几次后受损造成漏油。秦振兴让技术人员再次测算、研究。技术室反复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汽车设计时,均留有后备功率。我们目前只利用了载重功率,尚未利用拖载功率,每辆车加挂一个大型拖罐是可行的。

经石油部同意,国家经委批准,由运输处技术室设计并参与制造的5吨拖罐从上海运抵甘肃柳园。

张来柱兴奋无比,他领到了第一个正式5吨油罐试运行任务。他老婆看着丈夫花白的头发说:“你得注意身体。年纪也不小了,别拿自己当小伙儿。”

张来柱不以为然,觉得自己还壮得很:“不用担心,我还没那么老。”

吃晚餐时,给张来柱当助手的张一青来到他们家。他看着一桌馒头,伸手拿起一个说:“嫂子,我还没吃晚饭呢。”

“那你坐下来吃。”张来柱的老婆给张一青拿了一双筷子,又拿了一小碗咸菜,倒了一碗温开水。

张一青很快吃好两个馒头,刚想开口说试运行中想到的问题,却又闭了嘴。他想到,不能当着嫂子和孩子们的面说危险的事情,免得他们担忧。

张来柱知道张一青有事情,便说:“咱们出去走走,消消食。”

他们来到房头一块土墩前坐下。张一青说:“营长,我刚才又翻了一遍地形图,当金山、阿克赛、敦煌、西湖、柳园这几个关口中,属当金山不好过。海拔高,坡陡险峻,我担心上坡时后面的罐能不能拉上去,下坡时后面的罐会不会往前冲下来。”

张来柱觉得这是涉及安全的问题,要避免上下坡时可能出现的问题,拖罐的挂钩是关键。“咱们去看看拖罐的挂钩。挂钩结实有力度,应该没有问题。”

“我也是这么想的。挂钩是否结实是关键。”

他们去了停车场,看了拖罐挂钩。挂钩足够粗大,是实铁材料。他们放心了。

由张来柱和张一青从冷湖油田装满原油,运到柳园火车站。路途上他们明显感到提不起车速,有后拖之感,但一路运行顺利,试运行成功。沿途休息站的人见了挂着拖罐的车觉得新鲜,开了眼界。

没过几天,7吨拖罐也从沈阳运到敦煌。

柴油车均挂一个7吨的拖罐,解放车挂5吨拖罐,原油运量大幅提高,但还是赶不上产量,上面又给他们增加了400辆解放车和一些“依发”柴油车。这时柴油车的数量近800辆,原油运量还是跟不上产量。他们加订的5吨、7吨拖罐,也相继从上海和沈阳制造厂运抵敦煌。

车队现在按车型重新编了队。张一青是“依发”车队的队长,他和司机们觉得,他们的柴油车挂7吨罐,应该没有问题。走到当金山时,挂了7吨拖罐的“依发”车只是不断地轰鸣却爬不上去。海拔3500米的当金山成了拦路虎,一排车在路旁滞留。他和张来柱试运行的车是“太脱拉”,马力大,爬到顶没有问题。张一青真正认识到虽然同为柴油车,但不同车型之间的性能差异很大。他极度后悔对“依发”车没有试运行。他们一路经过了弯弯曲曲的山路,戈壁、沙漠也都顺利通过了,但就是这个当金山越不过去,被它挡住。他着急,大家都着急,钉在山坡上,一时想不出什么招儿。

张一青说:“咱们试试所有人集中起来在车后推,看看可不可行。如果可行,咱们就一辆一辆地推上去。”

大家一起走到最前面一輛车的后头,车子发动起来,后面的人喊着口号:“一二推!”试了多次,车子就像钉在地面纹丝不动。他们只能在路上熬夜,等待后面的车队赶到。

这里一年四季温度都在零下,空旷的夜晚静谧深邃,就像是另一个星球。张一青和队友们心里没底,下一个车队明天能否赶到此地。张一青考虑是否派一辆车脱下拖罐,先去敦煌基地报信。想来想去,他给大家说:“咱们先在这里熬一夜,明天上午碰不上‘太脱拉,咱们再做打算。”

“依发”车队出发后,秦振兴心里不踏实。“依发”车本身荷载为6.5吨,再挂一个7吨重的拖罐,能否爬过海拔3500米的当金山?他心中一直惦记着他们的情况。他问了技术室的人,他们说理论上爬不上去。他也在后悔,在没有试运行的情况下,主观臆断,想当然地挂了7吨罐,所有柴油车的拖罐都按7吨定制的。“依发”车不能加挂拖罐的话,那不是浪费了几百个拖罐吗?这是绝不允许的,得想办法让“依发”车能够加挂拖罐。他跟着“太脱拉”车队,准备在与“依发”车队会车时转到那里,实地考察一下。

非常巧,就在第二天上午9点左右,“依发”车队的人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汽车声。张一青和司机们高兴极了,“有救了,有救了。”这些人翘首盼救星。可是感觉近在只尺的距离,两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看到车影,到了下午才看到从远处山顶缓缓爬下来的车。他们招手欢呼。

汽车发出的噪音太大,而且司机们在这大坡上全神贯注,所以“太脱拉”车队并没有听到欢呼声,但远远地看到了人影和车影。离当金山越来越近时,张来柱看清在山腰可怜巴巴地等待支援的“依发”车队。秦振兴跳下车。不久,“斯柯达”车队也赶到了。

“太脱拉”车队在接近山脚处停下。张一青忘记这是高原,一气儿跑下山去,其他好几个司机也跟着跑了起来。没等张一青汇报情况,秦振兴向“依发”车队的人说:“我知道你们碰到什么情况了。上不去,是吧?我有个招儿。”

张一青和他的司机们疑惑地望着他们的师长,等待师长的具体妙招。虽然已经取消部队番号,秦振兴已成为处长,但在他们的心里秦振兴还是师长。

秦振兴在车上时,一直思考着如何解决“依发”车在马力不足的情况下能拖罐的问题,到西湖休息站时终于想出一招。秦振兴与张来柱等几个老司机反复商量过可行的具体操作办法。

张来柱他们把自己的拖罐卸下,把“依发”车的拖罐挂到“太脱拉”车上,而且一次性地拖两个罐。“依发”车队把所有拖罐卸下后先爬过当金山,在那一边山脚下等候。“太脱拉”把“依发”车的拖罐交给他们后再回到山顶这头,重新挂回自己的拖罐,继续执行他们的任务。接力拖罐非常成功,所有人都为这个妙招伸出了大拇指。

原来心灰意冷的“依发”车队人员松了一口气,增加了拖罐的信心。他们400多辆“依发”车依然可以拖罐。

秦振兴跟着“依发”车队,去柳园火车站卸好油回了敦煌。他意味深长地对大家说:“办法总会比困难多。”

秦振兴召集处领导开会并做出决定:拿出15辆“太脱拉”在当金山专做接力用,并在当金山脚下增设停靠站,安排服务人员,机关干部轮流到当金山值班。

十九

秦振兴刚从支援新疆的运输基地安集海赶回来,就看到又一大批故障车瘫痪在停车场。

在停车场遇到望着一片待修车发呆的张一青。往年再大的困难都克服了,每年不仅完成任务,而且超额完成任务。而今年的任务,他觉得很难。

张一青满脸忧虑:“师长,你看这大片待修的车,光停车场上的车就有789辆,还有10多辆车在修车间里,20种车型一应俱全,车子趴窝率50%以上。这怎么修得过来?现在的问题是,零配件严重短缺,国外的进不来,很多零部件国内还没有生产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因原修理厂厂长王瑞祥调去新疆乌鲁木齐修理厂,敦煌这里的修理厂由张一青暂时担任厂长之职。

秦振兴很清楚,这是拼命完成任务的代价。这几年,年年安全超额完成任务,但车辆的损失也明显加大。

部领导来敦煌实地考察工作时,在职工大会上算过一笔账:“你们多运出10吨成品油,就能使10部解放车一个月跑12万公里,能使有3万纱锭的纺织厂机器动起来,生产12万匹布,做成的衣服可供50万人穿一年。”

听了这番话,运输队的职工们坐不住了,此时不为国家奋斗更待何时。我们都是国家的主人,要为国为党分忧。大家通过交流挂罐经验,不太会挂罐的司机逐步摸索出挂好罐的技能。

“太脱拉”最多时挂4个7吨罐,一次运量达30吨;“依发”车挂2个5吨罐,运量20吨;解放车挂2个5吨罐,运量14吨。在比、学、赶、帮、超的热潮中,大家习惯了挂罐,挂罐也是一个人驾驶技术的证明。如果哪个人在公路上跑“光屁股”的无挂罐车,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这3年里,在青海、新疆两地完成总运量160万吨,给国家上缴利润7500多万元。其中运进新疆的器材12万多吨,运出新疆的原油和成品油78万多吨,创造价值3300多万元,可买1600辆解放牌汽车。他们得到过石油部的通报表彰,但他们不满足。

秦振兴没有接张一青的话。张一青有点着急了:“车辆完好率如此低,咱们又得派出几十辆车支援东北(大庆)石油勘探。今年的任务咋办?现在零部件无处订购,苏联变脸也太快了。”

按照石油部的要求,由戴幸德带队,支援东北石油勘探的车队前几天已经向黑龙江出发了,运输任务必须在现有条件下完成。

秦振兴没有看他的脸,望着车场,神情严峻地说:“任务必须完成,不折不扣。”过了几分钟,转过身对张一青说,“咱们得想办法。整顿车况,自己修车,零部件自己制造。”

张一青瞪大双眼,说不出话,就像被某种食物噎住喉咙。过了几秒他回过神,觉得师长说得对,只能靠自己。“自制是出路,但原材料到哪里去搞呢?”

“自己炼!自己建炼铁炉。我已经派人去酒泉请炼铁厂的工程师了。”

张一青看着自己的老师长,有了信心,敬佩老师长看得远,想得周到。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说:“師长,现在粮食也紧张。供应粮减少,孩子多的家庭职工吃不饱,工作体力不支。现在路上被丢弃的拖罐寻常可见。”张一青根据老司机的反映,跟车跑了青海、新疆两地,专门看了被丢弃在路边未能拉回来的大车和拖罐。

“是,都需要解决。”秦振兴怎会不知这些。他自己也跟车跑过青海、新疆两地,3000公里运输线上,确实出现被丢弃的故障车和一些被损坏的拖罐,而且不是一辆两辆。拉回这些车和拖罐,需要更多时间和体力,吃不饱的司机没有体力顾这些事情。

秦振兴这几天仔细捋出急需解决的问题,除了修车、配件等问题,还有一个:现有的司机中,石油师出身的老司机不多。老司机多数去支援新疆、青海和东北了,这些年陆续来的新司机对大型柴油车的性能了解不够,驾驶技术不熟练,对他们培训也不够。

秦振兴组织领导和中层干部会议,经过反复讨论研究决定:轮流培训司机,修旧利废,自制零部件。

吃过午餐,秦振兴与张一青把齐秦怀总工程师找来研究改善车况、预防车辆损伤的具体措施。齐秦怀这些日子就已经开始计划自制零件等事情,觉得这是自己作为总工的责任。他把自己的一套想法说了出来,秦振兴又进行了补充和修改。

秦振兴说服大家“磨刀不误砍柴工”。对这两年新入职的司机,轮班脱产进行技术培训、安全教育,上政治思想课。让全体职工明白,只有与祖国一起战胜困难,才能建成富强的国家。国家富强,才不会受帝国主义的欺负,人民才会过上幸福生活。要求大家在这困难时期团结一致,奋起努力,克服困难,完成任务。几位老红军战士主动聊起长征中极其艰苦的生活,运输队重新有了生机。

张一青和齐秦怀组织人给所有“太脱拉”和“依发”车加装柴油过滤器,以减少精密部件的损耗,加固“依发”车的变速连接壳和引擎脚;又针对敦煌到柴达木盆地沿途缺水,柴油车功率大、温度高而易损坏引擎的问题,改进了“太脱拉”的鼓风翼轮,使引擎的温度降低10摄氏度;给“依发”车驾驶室安装降温设施,使“依发”车的引擎温度降低15摄氏度。以此,首先提高现有车辆的完好率和有效率,重新定车、定人、定罐。

齐秦怀组织一批人先列出急需制造的零部件,“太脱拉”差速箱驱动轴、盆型牙齿,变速箱和减速箱的主轴,“斯柯达”的前驱动轴及Y型活塞等。

张一青去了炼铁场,秦振兴在现场。“师长,您在这里。我去炼焦厂看看。”

“我刚从那里过来,焦炭生产量没问题。红柳河采矿队回来没有?”秦振兴依然看着炼铁炉。

“回来了。”

秦振兴点头说:“咱们俩去看看贝氏炉和冲天炉。”高频炉来之不易。这种先进设备不易买到,当时联系了好几家生产商均未购得。秦振兴正着急时,在参加甘肃省一次会议期间打听到有一个单位因高频炉损坏严重,闲置不用,他就派人把50千瓦的高频炉买了过来,精心修理后投入了使用。

在现场看到从旧汽车上换下来的堆积如山的各种废旧钢件,秦振兴问现场技术员:“这些废旧钢件炼出来的钢材可用吗?”

“没问题。齐秦怀工程师早拿去用了。”

原材料问题解决了,但制造各种零部件并不容易。秦振兴吃过晚餐,来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包,里面是用食品纸包装的白糖。那是组织上根据他的身体状况,给他专门配给的2斤白糖。他舍不得吃,拿出不到2两放在办公室,准备给人应急用,其他的早已分成两份,分别送给了因伤休息的两个老工人。他手里拿着这一小包白糖来到修理厂厂部。

大厂区内灯火通明,还有一些人在干活。厂区一角技术室的门敞着,张一青、齐秦怀还有几个技术员和老工人围着一张图纸在谈论。他们还没有下班,没有吃晚餐。秦振兴没有打扰他们。

“这个‘太脱拉车盆形牙齿精密度高,制造难度太大。今天已经第51次试验,又不行。咱们放弃算了。”一个年轻技术员说话声音不大,已经灰心丧气。

“咱們试验这么多次,如果完全放弃太可惜。”

“不是完全放弃,是暂时放弃。”

有几个人站不住,靠墙蹲了下来。

张一青和齐秦怀各自站在一头,看着图纸,没有说话。

张一青神情严肃,眼窝深陷,过了几分钟,缓缓地说:“没有这盆形牙齿,那一大批‘太脱拉车就要趴窝。现在进口是没指望了,国内现在也没有厂家生产这种进口车配件。我们总得解决这个问题。”他看了一眼齐秦怀,齐秦怀仍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秦振兴走进屋里说:“大家辛苦了。你们今天试验盆形牙齿没有成功,不要紧。在科学试验上不要怕付出代价,要用坚忍不拔的精神攻克堡垒。第51 次失败,我们不断总结经验,找出原因,继续试验总会成功的。齐工程师,能不能找出失败的具体原因?是工艺上,还是设计上。我们需要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精神。”

秦振兴边说话边走到门口格架边,把上方的暖瓶拿起来掂了掂,里面满水。他往里放了所有白糖,轻轻摇了两下,然后拿起格架上3个茶缸倒了半缸水,分别递给了3个年龄最大的人说:“你们先喝,喝完缸子给我,每人都喝半缸子。虽然不多,管点用。”继续讨论中,每个人都喝了半缸子糖水,大家都觉得浑身舒服。

秦振兴说:“张厂长,让大家先回去吃饭,明天继续讨论可不可以?大家饿着肚子呢。”

没人提回家吃晚餐,因为回家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一般晚餐都是稀稀的粥和一点咸菜,有时吃了更饿,还不如在这里讨论工作忘了饿。

“好,今天到这儿吧,咱们明天上午再谈下一步改进哪个步骤。”

齐秦怀突然抬起头说:“设计和工艺程序上没有错,还是因为切削工具不行,导致现在切削精度不够。我找几个人试制工具,其他人还是先手工打磨切削。”

“这些需要人力和时间。”张一青说。

秦振兴突然想到补充人力的办法:“让一些能参加劳动的妇女也参加汽车修理,让她们干最基本的活儿,怎么样?”

张一青马上拍大腿说:“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劳力严重短缺的情况下,张一青一直想调来一批人,就是苦于没地方调人力,压根没想过妇女也是半边天。

时间眨眼间过去了3个月,“太脱拉”车盆形牙齿经过102次的试验,制造成功。齐秦怀和张一青把安装自制盆形牙齿的“太脱拉”开出去跑了20公里,没有问题。张一青说:“向领导汇报,盆形牙齿自制成功。”

“不不,先不要汇报。”齐秦怀急得话都说不利索。

“为什么?”张一青疑惑。

“再等几天。传动轴、曲轴箱、汽缸体也快好了,我们这边给病车换盆形牙齿,那边安装这些部件试车。等这些都好了再汇报,行吗?这不耽误按时投入运输。”

张一青是军人出身,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已成习惯,而齐秦怀是搞技术出身的,等心中有了稳稳的把握才拿出手,也是习惯。

张一青理解他,也知道那些零件基本上也靠谱,三四天内可以完成,便说:“好吧。”

张一青离开齐秦怀的办公室,去零部件自制车间转了一圈。他心里确实有了数,走出修理厂,奔向了秦师长的办公室。

齐秦怀去攻关小组车间时,偶然透过厂房玻璃窗看到张厂长向厂区办公室走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密保不住了。”他干脆站在玻璃窗前,出神地望着外面,继续自言自语道,“改不掉的军人习惯,什么信息都要在第一时间汇报。汇报就汇报吧,也不是坏事。”还有角齿牙齿、车钢板、减速箱主轴,也有望月底前搞定。想到这里,他在心里说:“哈,这几个部件,你张厂长今天汇报不上,到时候给领导给大家一个惊喜,更有意思。”

齐秦怀对那些即将“出生”的零部件倾注了所有心血,也以此为乐。肚子饿的时候,只要去攻关组看那些正在孕育的零件,就好多了。

二十

齐秦怀来到秦振兴办公室门口敲了门。他很少主动找秦处长,需要找领导的事情,基本由张一青出面。里面坐着张来柱和医生李东民。秦振兴觉得齐秦怀肯定有什么急事,否则不会跑到他这里:“齐工,你的事情很急吗?”

齐秦怀稍微犹豫了片刻,说:“不算太急。”他看着在座的两位说,“先办他们的事情吧。”转身欲走。

“齐工,你坐在那里等一会儿,我们谈得差不多了。”秦振兴叫住了齐秦怀。

齐秦怀便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也好奇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张来柱接着说:“师长,这给地方运粮的工作必须干吗?现在队里有二十五六个人已经不能开车了,他们的腿、脚肿得像木墩子,踩不了刹车、油门。”张来柱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忧虑,接着说,“还有,有不少人说晚上看不大清楚。”他们刚刚完成给铁道兵运送枕木的任务回来。

“夜盲症。”旁边的李东民医生忧心忡忡地插了一句话。

“新疆地方政府已经向我们求助两次,帮他们把偏僻山区的粮食收购运送到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已经出现老人饿死、有人逃向境外的现象,我们一定要支持和帮助地方政府,帮助解决少数民族地区的困难。”秦振兴态度坚决。

张来柱点了头:“好。”他的头发已花白,脸上的皱纹明显,脸色发黄。他一直保持着军人服从命令,困难面前不低头的作风。

秦振兴把头转向李东民说:“你把你的事情说完。”

李东民说话有点慢:“在正常情况下,人体需要蛋白质7到8克,但大多数职工人体蛋白含量只有正常的50%。如果不采取紧急措施,这些人生命有危险。”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刚才张营长说的情况就是夜盲症,不赶紧想办法的话,会严重影响正常工作。”

秦振兴轻轻地长吸一口气后,又缓缓地舒出一口气。现在国家定粮就是那么一点,一天一斤粮都不到。如何解决缺粮、营养不足的问题?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否则别说工作,人命都保不住。

“张营长,”对张来柱,秦振兴一直习惯性地叫营长,“帮助地方运粮的工作还要进行。那些病号让他们休息,把能去的人全部拉上。我们自己的运输任务也要按时完成。今年的任务重,还遇上自然灾害。”他看着李东民,“营养问题就是粮食问题,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你们放心。”

这个粮食问题怎么解决呢?国家没有多余的粮食。自己搞自留地种点东西,被称之为资本主义尾巴。张来柱和李东民心里很清楚,解决起来并不容易,但师长的作风一向是说话算数,所以尽管还有些不安,但他们的心中挂上了一线希望,相信他们的师长能够解决。他们俩走出秦振兴的办公室。

秦振兴把脸转向了齐秦怀,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说:“齐工,你过来坐这里吧,咱们说话方便。”

齐秦怀现在反倒犹豫谈不谈他的问题。刚才他们的对话,让他对全局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纠结,在这种经济、粮食、工作任务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自己提出买设备的请求是否合适。

“齐工,你的问题是?”秦振兴一向很尊重这位敬业又一丝不苟的工程师。

齐秦怀长叹一口气,说:“我觉得我的问题不太合适,现在经济这么困难……”

“你是不是需要買设备?”

“是。我们只要填加两三种设备,自己就能完全制造出精度很高的发动机活塞、汽缸筒、曲轴;变速箱、差速箱里的各种齿轮;柴油车心脏里精密度极高的高压泵、喷头等。这些能制造出来的话,我们花少量的钱换取更多的节省,也就相当于挣了钱。”

秦振兴早就知道齐秦怀有购买设备的要求,张一青与他叨咕过。“好。齐工,你写书面申请交给我,我向上级申请拨款。”

齐秦怀立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两页信纸并展开,自己先大略看了一遍,递到秦振兴跟前说:“秦处长,我已经写好了。”

“好。”秦振兴接过申请,略读一遍。设备名称、用途、调研的价格范围、性价比、购买之后能够发挥的作用叙述得清晰、明了,“我会尽快处理。”

齐秦怀如释重负,内心深处涌动着兴奋。一些零部件的自制成功,给了技术人员极大的信心。他们觉得,只要想制造,借助一定的工具没有造不出的部件。

齐秦怀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大家都在车间里忙活。肚子饿,他抬起手腕看了手表,离午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缸,把保温瓶拿过来倒出一缸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接连喝了3缸水,肚子还空。他感觉今天格外饿。除了水,再没有往肚子里可塞的东西。需要干的活很多,可是今天就是想先解决肚子的问题,否则什么都干不下去。刚才在处长办公室时,还希望处长办公室里有点可吃的东西。但他明白,处长也与他一样在挨饿。

他走出办公室,来到离厂有二三里地的旷野。现在是7月,地里应该长点草。地上的草,早被人连根挖光,只留下一坨坨新翻出的黄土。他环视周围,目及之处均是这副模样。齐秦怀失望地往回走,不知不觉中来到居住区。南幢楼西头,柴禾堆上面有一搪瓷盆,他好奇地走到近处往里看了一眼,眼睛亮了,竟然是两个土豆,还未太长开,只有拳头的三分之一大。现在还不是起土豆的时候,不过长得倒挺快,肯定是早下的土豆种。

齐秦怀的心狂跳不止,左右前后扫了一眼,没人。他把两个土豆迅速揣进上衣口袋,立即离开了那里。他想啃两口土豆,但想起孩子,又放回衣袋里。这两个土豆再加上一点米,全家4口人,能开个胃,尤其俩孩子能吃饱一次肚子。虽然忐忑,但他径直往前没有停步,走着走着,总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他。

他回过头。一个年轻女子,不认识,也从未见过。

“你跟着我?”齐秦怀惊讶。

那女子点头并用极低的声音哀求:“大哥,那两个土豆你能不能还给我?我给你一点钱。”

齐秦怀好久未能说出话。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自觉脸发热。另一方面,他觉得这个女人刚才或许藏在某个地方偷窥着他。但他不愿意把土豆还给她,便问:“这两个土豆哪来的?”他本想问这两个土豆是你的?结果话到嘴边就变了,他自己也愕然。

这个女人毫不犹豫,大大方方地说:“是在职工食堂卸货时偷的。”顿了那么一两秒,她接着说,“他们卸货时掉了两个,应该是麻袋漏了,他们没看见。正好我路过,捡起来放到盆里拿回来了。”她没有偷东西的羞愧,更没有脸红心跳。

“那怎么放到这里了?”齐秦怀不由自主地继续问道,没了刚才的羞愧。

“刚才有一个食堂炊事员往这边走过来,我以为他是来追这两个土豆的,就把盆放到那柴禾堆上头,进了大北边的茅厕。你把这两个土豆还给我吧。”她追回土豆不只是因为能解决一两顿的饭,更怕有人追究土豆的来源。

“你怎么知道是我拿了土豆?”齐秦怀边说边猜测她是干什么的。

“这周围就你一个人,再说,你的口袋鼓鼓的,除了你还有谁?你把土豆还给我吧。我公公快要饿死了,他为了我和孩子,不吃东西。我想熬点土豆汤给他喝。”

齐秦怀怀疑自己的耳朵:“公公?”

“我是佘余的老婆。”她知道佘余的事在矿区家喻户晓。因为他们家没有重体力劳力,所以规定的口粮按最低标准发放:大人每月15.5斤,小孩8斤。

齐秦怀当然知晓轰动一时的佘余事件,问:“你们有孩子?”

“是。他出事之前我已经偷偷怀上了。”看得出她已经被磨练得脸皮不是一般厚。

“噢,给你一个吧。”齐秦怀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土豆递给她。

她有点失望地点头说:“谢谢。”

齐秦怀衣袋里揣着一个土豆,但心里不是滋味。一个男人竟跟一个女人抢一个土豆,心里越来越不安。他走出30多米,想把另一个土豆也还给她,便转过了身。那女人已经走出好远。他压低嗓音叫她:“哎!哎!”他不敢说把这个也给你,怕别人听到,造成误会。那女人没有停住脚步,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故意的。他只是在后面无声地追。

佘余的老婆一看这个男人追赶自己,以为他要追回那个土豆,便加快了步伐,甚至小跑起来。

齐秦怀有点着急地也小跑起来,一直追到佘余家门口,把另一个土豆从口袋里拿出来给了她,转身走了。佘余的老婆站在门口,呆呆地望了几秒。

这个情景正好被路过的张一青的老婆赵小琴看见。她疑惑,佘余的老婆支淑芬怎能搭上齐工程师。她快步赶上齐秦怀:“齐工,你给佘余老婆什么了,好像是土豆吧?”

“啊?没有,我刚才路上碰到她,有点事……”齐秦怀没有想到被张一青的老婆碰上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赵小琴看见他支支吾吾,更加起疑,他怎么会认识在工作和生活中根本不相干的女人。

“齐工,你怎么认识她?”

“刚才路上碰上的。她掉了东西,我帮她捡的。”

她的疑心并没有解除,回到家把自己看到的向张一青说了:“齐工说,那是佘余老婆丢掉的,他捡起来赶上佘余老婆还给她。这个土豆,哪来的?”张一青对老婆说的情况并不放在心上,便说:“人家的事情不要太认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说的话被邻居听到。第二天,有人向秦振兴举报,佘余家里有土豆,并要求调查土豆是哪来的。既然有人很严肃地举报了,秦振兴只好责成张一青去调查了解情况。

张一青接受任务那一刻很生气,以为是他老婆多事而引起这么大的动靜。他中午没有吃好饭,向老婆发了一通火:“你真是多嘴。人家支淑芬非常不容易,他们一家子的口粮只有我们的一半。吃不上干饭,整天喝稀粥。”

赵小琴委屈,她说:“我没有向别人说过这事,就给你说了。”

“那领导怎么知道咱们俩说的话?”

“真的,我也不大清楚。”赵小琴也纳闷。

张一青不说什么了。下午他去找支淑芬了解情况,支淑芬向张一青说了实话。因为家里老人孩子实在不够吃,她在离生活区10里地的地方偷偷开了几垄地,种了土豆,还有一点蔬菜。她也不敢把菜地周围的杂草除净,就怕有人注意到,所以收成也不好,只能收一点。一般情况下,老爷子晚上偷偷去挖几个土豆回来。昨天因为家里实在没有吃的了,她去地里挖了五六个土豆,其实土豆还未成熟,一次不敢多挖。路上远远看到人,她把土豆往衣袋里揣,最后两个实在没有地方藏,只好放在盆里。她把盆放在柴堆上面,准备没人时再取走土豆。这时她碰到一个男人。她说:“有一个土豆掉在地上,我不知道。那个男的捡到后还给了我。”

张一青听了没说那是资本主义尾巴。他向秦振兴实事求是地汇报了情况:“秦师长,我看为了填饱肚子种点菜,不能算走资本主义道路吧?”

“不能算,但不要大张旗鼓地明说,谁种了就种了。”

张一青别提多高兴。随后,在房前屋后悄悄种菜的人多了,但谁都不谈论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十一

矿区里已经有人饿死,确切说有两位老人因营养严重缺失,一病未能再起,还有十多个职工卧床不起。现在连续4个月连每月人均10.5斤蔬菜、也就是每天人均5两蔬菜,每月人均1.9两食用油、8两肉都已断供,情况十分严峻。秦振兴的孩子们瘦骨嶙峋,老婆两腮快贴在一起,蹲下起身时,手拄地才能站起。他自己两眼深陷,两腮深凹,全靠一股精神在支撑。

生产科把统计结果送到秦振兴手里。司机中浮肿不能开车的有76人,全公司卧床不起者39人,还有一些人也有浮肿现象仍坚持出车。

秦振兴召开干部大会。他说:“我们国家现在遇到特大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面对目前粮食严重短缺的状况,我们不能苦熬,不能等着饿死。我们要自己动手解决问题,首先搞代食品,解决眼下吃不饱的问题。在这个基础上,努力解决营养问题,保障大家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地生活和工作。请大家相信组织相信党。”

干部大会的精神,很快传遍运输处的家家户户,也传到矿区。张来柱的老婆鲁小翠早已在单位听说,公司可以解决吃饭问题,激动得差点流出眼泪。她深信组织会有办法解决的。不过她也一直左思右想,但想不出什么可靠的办法。吃晚餐时,手里端着可见碗底的玉米糊糊,她把稠一点的都捞给孩子和丈夫,自己在锅底放了点水盛了一碗,说:“你说,咋解决吃的问题嘛,现在种啥子都有点晚了吧?我想了一夜没想出能干啥。”

“都像你就不能当领导了,领导会有办法。等会儿去参加会议就知道首先干什么了。”一碗糊糊不抗吃,两三口一呼噜全部进到胃里。张来柱放下碗,边擦着嘴边出了门。

会议决定,去戈壁打草籽,种小麦,打猎。这几项工作齐头并进。

会后按分工,秦振兴首先带领600多名职工,带上帐篷,到离敦煌有一百多里地的戈壁滩安营扎寨,收集草籽,4天收集了4万多斤。第一批回来,第二批接续,四五天后,第三批接班。两周的时间共打了20多万斤草籽。把草籽打成粉,与杂粮混合成全新杂粮面粉,这一措施暂时解决了眼下极度饥饿的问题。秦振兴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草籽只能果腹,并无营养可言。

中秋,派往新疆捡麦穗的50人小组回来了。组长魏大军在秦振兴的办公室,面对几个领导沮丧地说:“收效不大,没有捡到多少有用的东西。我和王松根一核算,除去我们一班人在路上吃的,也就多出那几十斤。”他们开车到新疆吐鲁番地区,捡拾人家秋收后落在地里的麦穗或其他农作物,但因当地农业种植面积不大,没能捡到多少东西。他们希望能有所收获,便在周围转了两天,但还是没发现可填肚子的东西。他觉得没有完成任务,辜负了大家对他们的期望,十分难过。

“你们完成任务了。这只是权宜之计,咱们还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秦振兴深知,现在在地上捡拾可吃的东西谈何容易。

魏大军走了。公司后勤副经理方志轩等魏大军走远,继续说:“阿克塞安南坝300多亩秧苗被冰雹打得稀巴烂,彻底打没了,连根都断了。”他眼里噙着泪水。

方志轩带领50多人顶住辘辘叫响的饥肠,在安南坝开辟出300多亩地撒下麦种,让一场冰雹打没了。天气寒冷,今年再没有下种子的机会了。他心疼那些秧苗,心疼全体职工的努力。

“不要气馁,开春我们要农业和运输一起抓,一定解决粮食问题。现在开始准备开荒需要的工具、种子,不能长期靠草籽。”

方志轩说:“打猎队回来,有点肉分给大家就好了。”

振兴事先给大家打一剂预防针:“我得先说说。现在大家把所有目光聚焦在打猎队,所报的希望太大,期望值太高,这样容易让大伙儿失望。你们说他们能打多少?昆仑山气候恶劣,住宿极为艰苦,不能待太长时间。再则,上头也不同意带太多子弹,他们带的子弹不多。我们两千多职工,一人一斤就得两千多斤才行。我们得先照顾那些病号。现在有了草籽粉补助,暂时能裹上肚子,咱们干部就不要指望那些猎物了。”秦振兴轻轻拍着桌子上的病号名单。

10月底,30人的打猎队伍回来了,在外边待了整一个月。共3台大卡车,2台车装着猎物,一台车人货各占一半。他们是半夜到基地的,秦振兴和几个在家的领导半夜走出家门迎接他们。打猎队进入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后,给公司领导来过电话,方志轩接的。他们掐时间掐得很准,预计今日半夜能到。秦振兴亲自嘱咐食堂炊事班班长,给他们准备夜宵。秦振兴与从车上跳下来的队员逐一握手,说:“大家辛苦了。”

队长沈海龙向秦振兴汇报:“粮断了,只好回来。我们没舍得吃一只猎物。”30人中,22人是党员。他们知道不能乱用手中之便,先裹自己的肚子。这是在他们出发之前沈海龙立的规矩。沈海龙看着两台车继续说:“一开始,我们没有打猎经验,浪费了一些子弹。后来渐渐摸索出了一点路子,不管什么动物,凡是看到的能打的,都打了,但打的数量不够多。”

“打得不少。感谢你们!大家到食堂喝点糊糊汤,暖暖身子再回家休息。”秦振兴在解放初期,在昆仑山东端一带打过国民党残余,知道猎物并不好打。

秦振兴跟着打猎队来到食堂,队员们围了3桌。炊事员们早已摆好碗筷,人一进食堂,他们把糊糊端上了桌。

炊事班班长老班说:“大家别着急,慢慢吃好好吃。”

秦振兴意外地发现,糊糊不是过稀的清汤,里面有点油,有点蔬菜。他会心地笑着看了一眼老班。老班轻声说:“我自作主张,在草籽粉杂粮粉里放了一点白面,还有土豆和白菜根碎末。”

“好,好。慢慢会好起来的。”秦振兴不顾大家的留请,走出食堂。

第二天一大早,当秦振兴早早来到公司办公室后面的场院时,沈海龙和几个队员已经到场,还有几十号人围在两台车周围。炊事班班长老班和另两个炊事员推来了坐地大秤,后勤的几个人拿来了几把大斧头,有一帮人扛来了几个砍肉用的大木墩。这都是大家主动相助,知道需要这些工具。

大伙儿按方志轩的要求,把猎物卸了下来。有对山中动物熟悉的人,站在前头,卸一个就喊出动物的名称:“羚羊、野羊、野驴、牦牛、狼、兔。”突然声音一顿,“这是野鸡呢,还是什么大鸟?”。

“管它是什么,就是禽类。”有人颇有兴致地凑了一句。

猎物一只一只被放在车旁的大秤上过秤。牦牛放在秤上,秤砣拉不过去。“这东西太重,打不出来。先砍它两坨三坨的。”

“好。”人群里立即走出三四个人。

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只猎物,都希望自己能分到一份。每次大块头动物过秤时,不时传出叫好声。重量越重,大家越高兴。

猎物里除了20多只牦牛、野羊、野驴、狼之类的大块头动物外,更多的是野禽、野兔、小黄鼠狼之类的小块头动物。毛重每户能分3斤多。

方志轩按事先与领导研究制定好的要求,让人把每只动物大致拾掇出来,砍下分成两三斤重的堆,每一堆尽可能骨头与肉搭配好。还有一部分留给食堂,留给单身汉。一上午都没有分好堆,他们轮流去吃了午饭,接着干。

那些吃好午饭的人,又陆续赶过来凑热闹。有人向分肉的人提醒说:“那些堆比这里的明显多嘛,不对哟。”

“是啊。那里的比这里的量大。”

“那个堆,骨头多了点,毛也多。”

“那些怎么没有肉,光是一点肠子啊?”

后勤主任邓宏没有说什么,秦振兴和方志轩也不说什么。领导没有说话,下面干活的谁也不解释,只一门心思分肉。

傍晚,肉全部分好,占了场院5大片地,从前到后肉质一片不如一片,最后那一片,也就是一些肠子一点骨头。

秦振兴知道,大家都希望自家分的肉能好点,或分量多点。他站上一个石墩上,大家看到领导要讲话了,便自动往领导面前靠过来。

秦振兴的眼睛扫着大家,说:“同志们,马上开始分肉了。这些肉来之不易,是我们的30位同志在昆仑山待了一个月,忍饥挨冻,舍不得吃一只野鸡,一只一只积攒下来的。这都是为了解决目前我们严重缺粮、危及我们生命安全的临时性措施。我们大家要相互理解,要照顾病号、小孩子多的和有老人的家庭,他们会分得稍多点。其他家庭能分得哪一堆就是哪一堆,都不要计较。我们要继续采取措施,解决我们粮食不足和营养不足的问题。明年我们要种粮食、养猪养羊。请大家相信组织。”

邓宏从衣袋里掏出一叠纸展开:需要特殊照顾的病人名单、3个小孩以上或有老人的家庭名单、其他家庭名单、党员名单、领导干部名单。

分肉就按这个顺序。有些家庭没有人到现场,后勤人员就把写了姓名的纸条放在肉堆上面。人们手里拎着一堆肉,兴高采烈地回家了。除了有病號的家庭外,其他都是按家庭人口或大致困难程度排的。人口多的和困难家庭排在前面,他们先挑肉堆,看中哪一堆就拎走哪一堆。有不少人坚持看到最后一堆肉被拎走。他们发现,排在后头的都是党员家庭,他们拿的是人们挑剩的,最后领导拿的都是一些骨头或一些肠子,且分量少。

秦振兴坚决推辞方志轩给他匀出的两块骨头。家里人没在场,他自己两手捧着回家了。

秦振兴的夫人田花莲知道秦振兴的一贯作风,肯定把自己那一份放到最后,甚或没有份,所以她压根没去现场。去了没有份,有点尴尬。田花莲一直没有做饭,等秦振兴归来。邻居家的肉香味已经飘到他们家了,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等待爹爹能拿点肉回来解解馋。无论如何他能拿点东西,她就很高兴了。

田花莲接过用牛皮纸包裹的肉放在盆里。一把细肠子,是野鸡肠还是野兔肠搞不清楚,一些稍粗些的肠子,两块女人拳头大的骨头,一些碎肉。那些碎肉是秦振兴最后在砍肉的木墩下捡的,没有一块像樣的肉。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看到丈夫拿来的这些东西时,田花莲还是有些难过和失望,不过她理解他,宽容地说:“能拿点东西回来,很不错了。”

秦振兴不是不考虑自己家人,可肉实在太少,领导干部不让一让,肉不好分。弄不好,好事能变成坏事。“那两块骨头,熬得时间长点也有营养。水放得多点,咱们喝点骨头汤吧。粮油问题会得到解决的。”

家里3个孩子虽然年龄不大,但都知道爹爹是领导,是为大家服务的。老大秦相安14岁上中学,理解自己的父母。“娘,这些肉不少啊,够好好吃两三顿。我帮你破小肠,洗得快。”他拿起剪刀,很快把所有的肠子破好。

所有的肠子不到一斤的分量。田花莲没有舍得全做,只做了一半,切得碎碎的,破例把放了一年多的小米拿出来一些,还有冻白菜,撒了些盐末。

小米肉粥,尽管汤多干货少,但味道鲜美无比,全家吃得十分满足。

二十二

时光荏苒。生产与农业并举,取得了生产、农业大丰收,人们终于把三年困难时期捱了过去。而且运输基地有了榨油厂、面粉厂、酿酒厂、酱油厂,还有了电影院、自己的剧团。修理厂经过反复研究和试验,不但能够自制出绝大多数汽车零部件,在国庆15周年前夕,还制造出两部柴油汽车,被大伙儿命名为“敦煌”牌汽车,在西安技术革新现场会上引来全国的目光。

四川油田、胜利油田勘探需要支援,他们的人马又被送出去一批。这里成了石油运输大本营。独山子原油运到尾亚火车站的工作也开始了。

秦振兴高兴。被需要,就是价值的体现。

有一天,总部组织部的人来到敦煌运输处找秦振兴。与他谈话的内容,就是部里考虑到他一直奋战在高寒地带贡献了大半辈子,也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和年龄,准备把他调到部里工作,希望他尽快安排好这里的工作,准备全家搬到北京。

比较突然。秦振兴说,非常感谢组织上的关心,他要考虑一下。

消息灵通的人已经听到风声,大伙儿舍不得他走啊,但也明白不能扯人家的后腿。大伙儿非常希望他能与他们永远在一起,但更希望他趁这个机会去条件好的北京享点晚年福,这可是几辈子也难修来的大福分。

秦振兴的老婆田花莲是听张一青说的,她在昨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张一青。“嫂子,我们真舍不得老师长离开我们。”张一青听说老师长要调到北京的消息后,既高兴又有点难过,心里空落落的。他为老师长有机会去北京而高兴,但十分舍不得,也担心他走了后公司的工作变得不规范。

田花莲乍一听有点发蒙。几乎全处的人都知道了,就她还蒙在鼓里。她疑惑:“你说什么?我家老秦去哪里?”

“秦师长没有向你说吗?”

“什么事?”田花莲有点着急。

张一青看到嫂子确实不知情,便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田花莲听了内心立即荡漾起来,十分高兴。能去北京生活,那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这么好的命落到他们身上,她收不住内心深处的喜悦。她等待老秦回家,想搞清楚什么时候去北京,需要收拾哪些东西。趁老秦还没下班回到家,在屋里转着圈,东看西看,琢磨哪些东西带走,哪些东西可以丢下。她想象着将住什么样的房子,利用休假日,可以去看天安门。精神作用胜过一切,往常晚饭吃完没多久就犯困挺不住,想干点事情也干不了,而今晚就是不犯困,还可以考虑事情。

秦振兴是把组织部的人送到火车站后回家的,晚了点。秦振兴今天下午给他们回了话:自己年龄大,文化水平不高,不适合在高职位工作。自己已经习惯了在这西北工作。

“你不困啊?”秦振兴边脱去外套,边随便说了一句。

田花莲没搭理这茬。“哎,咱们什么时候去北京?”

秦振兴震惊,他压根没有与家里人谈过此事。他觉得没有必要搅动她的心,因为他不想去北京。“什么北京不北京的。”

“我都知道了。咱们什么时候去北京?真是太好了。你出生入死戎马生涯半辈子,打日本鬼子打老蒋,又在国家最困难的时期顶着天大的困难原油东运,接着又担起青海、新疆的石油运输。上天有眼,让你有了好的着落。”田花莲今晚说话特别溜,一气儿出口成章。这是第一次在丈夫面前罗列他的战绩,总括他的生涯。

秦振兴不想说这事也不行了。“你说,仗是我一个人打的吗?没有战士们,我怎能打敌人?不是我一个人戎马生涯半辈子,全体石油师都是这种情况。我们活着的人都是大幸。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为了国家的前途和人民的利益英勇奋战、流血牺牲的人无数啊,他们长眠在我们脚下的土地里。每当想起这些人我就难过,只有好好工作,为国家建设多出点力,才对得起他们。活着的人,能为国家建设出点力,就是好的着落。没有中国共产党,哪有我的今天?如果说有战功有成绩,这都是党的正确领导和同志们的英勇战斗共同努力的结果。”

秦振兴喝了一口水,看着自己的老婆。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盯着看过老婆的脸了,在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中,她确实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再不是白晰的脸庞了。这使他想起她的辛苦,她独自带大3个孩子,还要支持他的工作,跟着他没有享过清福,只有劳辛。他理解老婆的想法,这是人之常情。他便把声音放低,继续说:“到北京,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是比这里好得多,这是组织上和领导考虑我的身体不好,并长期在高寒地区工作而给予的关心。可我的心已离不开这里,对这片土地和石油运输事业,包括全公司职工的确不舍,我觉得我们在这里的工作生活都挺好。你说呢?”

秦振兴相信老婆会想通的。关键时刻,她是通情达理服从大局的。

这一次秦振兴与田花莲说的话,与他们1945年8月上旬分别、3年后的1948年下半年再相聚时一样多。那是日本投降前夕,因部队战斗比较残酷,在秦振兴安排下,她带着身怀六甲的身子独自去陕西三原居住。日本投降后,她又独自回河南老家。1948年下半年,在组织安排下得以再相聚。这时,秦振兴把这3年的情况大致向她说了一遍,包括自己在国民党军队里,明面上是团长实则是共产党员,1945年7月在地下党领导下带领官兵归队回到共产党的军队里当师长一事。

秦振兴握着田花莲的手,缓缓地说:“我已经正式向组织婉言谢绝了。我文化水平低,岁数也大,不适合在高职位工作。”

田花蓮能理解丈夫的心思,但心里不爽。失去这个机会,不会再有这种天大的好事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不高兴的样子,只是叹了一口气:“哎!”过了一会儿,补充了一句,“就按你的意思来吧。”

秦振兴舒了一口气,轻松地说:“睡吧,别多想了。”

第二天正好是周日。一大早,老大秦相安起床。他兴奋了一夜就等着天亮,等着老爹起床。昨天下午回家路上碰到张来柱的儿子张广生,他神秘兮兮地问:“相安哥,你们什么时候去北京呀?我真舍不得你走,我爹妈也会想你们的,他们也十分舍不得你们。不过,真好。去北京真好。”秦相安才知道爹爹的事情。

秦相安看到老爹坐在客厅看报纸,就兴奋地问:“爹,咱们什么时候去北京?”秦相安有十六七岁,明年将参加高考

“你怎么知道的?”秦振兴放下手中报纸认真地问。

“啊呀,大家都知道了。”秦相安掩不住内心深处的喜悦。

“那,你是听谁说的?”

“广生说的,昨天下午回家时路上碰到他的。”

“咱们哪都不去,就在这里。我不去北京,已经决定了。”

秦相安没说什么,默默地离开爹,走到厨房帮老娘去了。

与师长一直在一起战斗的那些老同志们,舍不得归舍不得,还是纷纷准备起礼物。

张来柱吃早饭时问老婆:“你给老师长他们准备什么了?”

“家里现在刚好攒了18个鸡蛋,明天能攒到20个,准备在他们出发的前一晚做卤蛋给他们带上,让他们在路上吃。你打听好他们哪天走,我好做准备。”他老婆吃了一口馍继续说,“真舍不得他们走。你们在一起工作多舒心,只要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嗯。”张来柱放下筷子走出门。他刚被提为副经理,听说老领导要走,感觉压力山大。他朝办公室走去,先看一眼秦师长的办公室,门虚掩着,边敲边拉开了门。

“进。”秦振兴随喊声抬起了头。

张来柱就在老领导面前坐了下来,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在秦师长这里坐一会儿而已。秦振兴见他没有说话,便说:“你有事情你先说,然后我再说。”

“我没有什么大事情,只是到你这里坐一会儿。”

“那咱们就商量向大庆油田支援司机的事情,他们那边多多益善。这可是大事情。”

张来柱盯着自己的大头鞋,心情不平静。他不忍心老师长一直操心到最后一天,心疼老师长,便抬起头认真地说:“秦师长,您不要操这个心了,您就安心做去北京的准备吧。我们会继承您一贯的作风,把工作做好的。”

“我已经正式谢绝了。不去北京,就在这里。”

“啊?”张来柱惊讶,嘴半天没能合拢,“师长,去北京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

秦振兴看看他,不假思索地说:“当初参加革命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升职,就是因为家里穷,待着太难受,想出去闯一闯。后来接触到共产党,知道了为崭新的世界,为共产主义奋斗。我在这里习惯了,对这片土地,对咱们石油运输有深厚的感情,舍不得。再说,我的年纪也大了,不适合去那里。我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关怀。”

张来柱无话可说,深深敬佩老师长,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

张一青出现在老师长的办公室,他也是来看老领导的。尚鸿福也来了,也是来看老领导的。

秦振兴高兴地说:“正好,你们来了,咱们商量一下向大庆油田支援司机的事情。”

周一早上,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扫去晚秋晨寒。秦振兴上班看到好多人围在他的办公室前,有还没出车的司机、家属、后勤人员,还有几个领导班子成员。秦振兴以为大家是来欢送他去北京的,刚想说话时,有人喊:“秦经理,我们大伙儿爱戴你。”

“我们支持你。”

他一下子被众人抬了起来,“一二三”抛向上空。秦振兴还没有反应过来时,3次抛空动作已经完成。

这个情景被秦相安看见,立刻回家告诉了娘。田花莲不自觉地流下了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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