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洁
童年 申春梅/摄
高二那年,文理科分班,我选择了文科。
是的,我自己做主,没跟父母商量,也用不着跟他们商量,从小到大,我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选读文科,不是因为我的文科有多好,像我这种,当年中考以临界分考上安县一中的学生,经过高一阶段云里雾里一知半解的学习,撑到高二,已是体无完肤。之所以选择文科,是觉得政治历史还可以靠死记硬背获得成绩,物理化学简直无药可救,数学没法,文理科都得学,但至少是文科数学相对简单一点吧,其实,简单的那一点究竟在哪点,我一直都没感觉到过,但是,必须要做出个选择,我只好选了文科。
进入高二,我发现死记硬背的决心并不持久,所以,我的文科成绩依然难看。每次考试,文科考场设置十个,我基本上在8 或9 考场。你们懂的,前3 个考场是优班学生,考一本的选手,越往后就越越不好说了,像我这样在末尾号考场的就更不好说了。
我不是很难过,父母对我的期待并不高,或者他们对我从来都没什么期待吧.小时候玩得好的几个伙伴,都被父母挤破脑袋花高价送进安县最好的幼儿园,父母却把我送进了离家最近的一个很便宜的幼儿园,当伙伴们在我面前炫耀他们新学的英语单词时,我还只会傻玩泥巴或者给洋娃娃梳辫子。我哭闹着要去读伙伴们的幼儿园,刘英抽出一只手给了我一巴掌,她的另外一只手,正抱着一个叫李小宝的婴儿。
刘英是我妈,但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心里对她直呼其名,叫出那声“妈”的时候,我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叫李小惠,小时候有人问我,你叫李小hui,是哪个“hui”呢?我回家问刘英,刘英正忙着在大锅里卤肥肠,恶恶地定我一眼,我只好去问李明泉,也就是我爸爸。我爸爸正在看从单位里带回来的报纸,歪着头,翻了几下白眼:就是下面有个心字底的hui 呀。后来又有人问:心字底的hui 有聪慧的慧,有贤惠的惠呀!我又问李明泉,这次,他终于翻出了户口簿,还把我抱在腿上坐着,指着我的名字说:看,你的名字是这个“惠”,贤惠的惠。
我后来才琢磨出,父母并不需要我多聪慧,女娃娃嘛,以后都得嫁人的,贤惠比聪慧更人间烟火。但是我弟弟就不同了,那是李家的根脉,当然是宝贝啦,尽管长大后的李小宝,无数次的嫌弃父母给他的这个名字,他觉得这名字没内涵,一看就是生在没文化的人家。
刘英是一家之主,即便她没有工作,李明泉在她面前,除了交工资的时候说话大声点,其余时间基本上唯唯诺诺。
刘英不是闲在家里相夫教子,做全职太太,她在菜市场有个摊位,买卤菜。
自打我生下来,我就活在那种味道里,浓烈而油腻。
幼儿园里,有小朋友不愿和我坐,说我身上有怪味,这种类似的嫌弃伴随了我很多年,直到我反应过来。
刘英很抠,平时给的零用钱很少,但是也阻止不了我买好一些的洗发水。过年得的压岁钱,我可以什么都不买,但是一定要买几瓶好的洗发水屯着,李小宝偷用过几次,被我闻出,大打出手,然后我又被刘英痛打:就用了一点你的洗发水,你就这样,你还像个当姐姐的吗?
李小宝的压岁钱比我还多些,他只会买甩炮,甩一下,响一声,有的还甩不响,要不了两三天,他的压岁钱就这样甩光了。
后来,我买了一把小锁,把我的洗发水锁起来,要用的时候才拿出来,李小宝只好和父母一起,用那种廉价大众的洗发水。
我的衣服,我宁愿手洗,也不会和他们特别是刘英的衣服放在一个洗衣桶里搅合。刘英喜欢存好多脏衣服了才用洗衣机,说那样节约能源。一个在菜市场卖卤肉的大嫂,说出“能源”二字真的可笑,我“嘁”了一下,不就是想省点电费吗,干嘛搞得像造福人类?
刘英瞪了我一眼,我满脸不屑进了自己的屋。
高中以后,刘英再不敢随便对我动手指头了,因为她只要对我动手,她会发现,我越来越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最终哭的是她。
李明泉原来只怕一个人,现在怕两个人:刘英和我。
每个女孩都有梦想,我也不例外,以前是想通过努力学习考个好的大学改变命运,结果发现自己资质庸常惰性活跃;
或者碰上个白马王子,将自己带走,但是对着镜子反复审视,除了能够证明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孩,就再也没有底气了,王子是要遭遇公主,才有故事,我没有公主的模样。
前途茫然,好多扇门提前为我关闭,我的未来,比刘英好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不如她呢,假期里在菜市场帮她收钱那活,我都干得面红耳赤,第二天她就不逼我去了,嫌我碍手碍脚。
时间比贼的手脚还快,浑浑噩噩间,高二下期的期中考试到来了。
我已经不怕考试了,这次又转到了9 考场,不重要了,好多比赛,人们连亚军都懒于关注,我,也不会纠结是在8 还是9,反正成绩一直是个要死不活的样,就像我的生活。
监考老师是个男的,戴着眼镜,端着一杯热茶——我坐在前排,他一拧开盖子我就闻到一股茶味。这茶味蛮好闻的,至少让人觉得清爽,不像家里卤肉的味道,让人腻烦。李小宝隔两天不吃卤肉就过不得,为此,刘英高兴得很,变着戏法的卤各种菜品给李小宝吃,吃得李小宝长成了一个胖墩。其实,刘英的卤菜应该做得不错,那么多年了,她的摊位在菜市场一直有稳定地位,好些做卤菜生意的做着做着就散了,刘英却一直坚持了下来,而且拥有一大批固定的“卤粉”。她卤的大肠最热销,安县电视台曾经制作过一期“安县小吃”节目,刘英和她的卤大肠一起亮相,时长1 分38 秒,讲真,镜头里的刘英不难看,那脸上腾起的少见的红,倒显得她多出了好几分妩媚。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向刘英及她的卤大肠妥协了,虽然暗地里我挺纠结的。刘英的卤菜客观来讲,味道确实不错,看起来红亮、吃起来香鲜,她配的佐料和卤菜拌在一起,真的可以用“震撼”来形容,可是,洗大肠时满手的油腻以及浓烈的腥臭混合着漂浮在这个家里永远驱之不散的复杂味道,我是深恶痛绝的,我不能为了一时的口福丢弃了原则,要拒绝这个味道,就要拒绝和这个味道有关的一切,这一点,我做得很彻底。
眼镜老师不停地扫视考场,我觉得他太过认真了,像我所处的这种尾巴考场,说句实话,基本上是连作弊都嫌麻烦的,再加上每间教室都安装有摄像头,机房总控室里还有专人盯着所有考场,谁还能怎么样?这场考的是数学,所以我有很多空余时间,反正大部分题连蒙都没有方向,我直接就放弃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我能用上的,最多三分之一。
考试结束铃声响起,大家都如释重负,我们暂时还不能离开,要等眼镜老师把试卷答题卡、试卷、草稿纸都收齐,才能离开,这是学校一直以来的规矩,按照高考标准执行的。
我盯着眼镜老师,希望他动作快点,外面的世界虽然不怎样,但总比考场里强吧。
老师收到最后一组的时候,一个小男孩在9 考场门口探进头来,大喊一声:李小惠,你家长喊你放学后带着你弟弟去舅娘家吃饭!
小男孩应该是初中部的,我看校服就知道了。
去舅娘家吃饭我是愿意的,不是舅娘做的饭菜多好吃,只是觉得在舅娘家被招待,有人重视你,和回到家的感觉不太一样。我的生活太乏味了,这点不同,我也稀罕。
距离吃饭还有些时间,舅娘家离学校又不远,我到初中部找到李小宝,和他约好时间,就直奔“翰墨社”,我们学校的书法社团。
我这样的人如果要加入所谓的什么社团,其实没多少选择。文艺部吹拉弹唱跳,得凭实力,我从小被父母放养,没经受过艺术类的启蒙教育,再加上颜值指标不高,根本不用去自取其辱。当时只是觉得进入高中,加入个什么社团,可以在某些时候光明正大地翘课。书法社团招聘新生时,门前最为冷落鞍马稀,也是我在其它两个社团碰了一鼻子灰后的落寞选择,当时我的感觉:只要是个人,一定会被“翰墨社”录取。
最终,我还是失算了,在所有的社团中,只有“翰墨社”的分子结构最为稳定惰性,哪怕是全校性的书法作品展,都是社团同学利用课余时间完成。而文体类社团经常有表演或比赛,可以正大光明翘课排练,有班主任把学生管紧点的,广播里德育处主任会点班级的名,而且总是意味深长地重复三次:请各班积极配合!请各班积极配合!请各班积极配合!
最近,“文苑社”联合“翰墨社”,准备在元旦前搞一次迎新年作品展,文章是主角,“翰墨社”出几幅书法作品陪衬一下。不过,为了体现手写文字的魅力,这次选上的文章要求一律手写,“文苑社”社长担心有好文无好字现象,特意联络“翰墨社”社长到时把把书写关,把那种文章被选上、字却实在看不下去的交由“翰墨社”成员代劳。今天考试刚结束,我就在广播里听到了社长久违的声音:通知,通知,“翰墨社”全体成员请注意……
社长大概很久没有被活动了,很简单的事情,他硬是兴奋得翻来覆去地说,最后把任务落实到人头上时,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我还惦记着去舅娘家吃饭的事,李小宝应该在学校门口等着了。
经过篮球场时,听到几个女生的尖叫,循声望去,一个高帅刚投中了个三分球。那个高帅叫邹梓涵,是安县一中三大校草之一。
为什么校园青春剧情都是这样毫无新意:一定有个男生,超级帅,而且爱打篮球,吸引无数女生……很简单,因为现实就是这样的。
李小宝不满意自己的名字时,曾提到“邹梓涵”这个名字,他认为这个名字才像名字,一听,就是有文化有涵养的家庭出来的。
我和李小宝有相似的想法,我觉得父母刚把我生下来,就给我取了个盼我早点嫁出去的名字,极不负责极端无耐心。我们班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叫”唐嫣然“,这名字不出美人才怪,嫣然一笑百媚生嘛,人家父母为这名字得多上心啊。我知道“莞尔一笑”和“嫣然一笑”是近义词,便无数次幻想自己叫做“李莞然”,然后顿觉自己长发飘飘、顾盼生姿……
现实是,一个叫李小惠的高二女生,此刻正耷拉着头,在秋末的暮阳里,匆匆行走,只为偶尔不在家的日子,有那么点不同。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我估计了一下,比上次考试总分略好些,也就是说,下次考试,可以移位8 考场。即便这样又如何呢?这点在别人眼里所谓的进步,于我,仅仅只是一种无聊的循环,更何况,别人眼里为什么有我。
分发数学卷子时,数学科代表远远喊了一声“李小惠”,便伸长胳膊递过来一张试卷。
我愣了一下,试卷是全年级打乱了的,也就是说,老师每次评讲试卷时,发到我们手里的试卷和你考试时用的试卷并不是同一张,是同一张的概率几乎为零。
所以,科代表到指定地点领取试卷,只负责数班级份数,拿到班里顺着发就行了。
今天,科代表刚开始一直是顺发的,整个过程就在我这里卡了一下。
我拿过卷子,扫了一眼,看到几处笔迹,根本不是我的,便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唉,下一节课是数学课,难捱了。
数学老师姓任,四十多岁,手指细长白皙。我觉得他那双手是他身上最成功的部分,就像我觉得我的皮肤是我最值得骄傲的一样,只是,我从来不穿裙子,夏天能裸露的胳膊部分,不足以惊艳人,虽然细腻白皙……
李小惠,你重复一下老师刚才讲的这道题的计算步骤。
任老师的声音陡然响起,我吓了一跳。
我站起来,红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任老师叹了口气,坐下吧,越是不懂,越要认真听哦。
我臊得慌,任老师一定是看出我没认真听课,才提问我的,我坐直了身体,告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好好听课。
十多分钟过去,选择题部分评讲完毕,卷子翻面,评讲概率部分。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翻过面的卷子上,写满了“李小惠”!
那绝对不是我的笔迹,虽然我的钢笔字也不错,不过是那种娟秀的仿宋体,卷子上面的“李小惠”,全用行书写成,笔力刚劲有力,满溢阳刚之气。我的心跳突然剧烈,我赶紧抵靠在课桌边,我怕那颗心要跳突出来,在教室里像皮球一样乱弹乱蹦。
同桌倪佳佳用手拐了一下我,细声道:你不舒服吗?脸红得很。
我摸摸脸,赶紧朝她摇摇头,用胳膊压住卷子,我怕她看出什么。后面二十多分钟的课,我盯着老师,很认真,不!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回到家,我关上门,把那张试卷拿出来,反复琢磨。李明泉敲门叫我吃饭,我说不饿,要忙着赶作业。听说是做作业,门外一下子就安静了。
我怎么会饿呢?一个中了五百万彩票的人,应该也不会觉得饿吧。
有人居然会在卷子上写满我的名字,这个人一定是高二年级的,从笔迹来看,是男同学的概率非常大,而且一个女同学干嘛写我的名字呢?那这个同学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呢?我其实早就有方向了,只是,这个推论过程让我蛮享受的,平庸成为了我的生活常态,这样的怦然心动我曾经想象过多次,没想到它的到来如此毫无征兆,我看着镜子里的李小惠,所谓面若桃花、霞飞双颊,也不过如此吧。
天哪,居然有人暗恋我!
我不知道后来的我在别人眼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同桌倪佳佳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做任何一件事,班里的一切都没什么改变,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此李小惠非彼李小惠,我有惊涛拍岸虽然表面平湖镜月。
我在那个周末去修剪了头发,向刘英要钱时,刘英顿了一下,还是给了我,算爽快的了,我几乎没有这方面的花销,突然有点要求,应该不过分。一个人顺起来,连蚂蚁都给你让路。
我在一个名曰“天下名剪”的发廊,把自己交给美发师处置,那个黄头发的年青人,两手端着我的头往镜子里看了几下,嚓嚓嚓剪起来。
长头发剪成了短发,额头留了密密的刘海,刚好与眉毛若即若离。
你头发多,留这种刘海特别合适,短发显得你更精神。
说句实话,我非常满意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觉得哪天的我会有今天的好看。
走在街上,我感觉时不时有人朝我看过来,风吹着我的短发,颈子有些凉意,我却将下巴更扬起了些。
刘英看到我的新发型,显然是喜欢的:哟哟哟,李明泉,看看你家姑娘,乖呢嘛!
星期一进校园进教室都和往日有些不同,有稀稀拉拉的眼光瞟过来,以前的李小惠哪有人看啊,倪佳佳破天荒地惊咋咋:好看好看,在哪里剪的?
有了关注,我不能不注意两点:一是形象、二是学习。
能写一手苍劲行书的男生,样子一定不差,虽然我不知道这个推论的依据是否科学,但我至少知道“字如其人”嘛。
能把字写得如此漂亮的男生,成绩一定不赖,我应该要和“他”缩短距离,要不,以后他考上了大学,我在菜市场帮刘英看摊位,我们之间就悬了;
如果都考上了大学,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啊,这样的生活太充实了吧,除了学习睡觉,我的其它时间都用在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里。比如今天下午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边想象着那个“他”,忍不住对周围的一切笑意盈盈,甚至是一条小狗,都应该感受到我极大的善意和耐心,因为我一高兴,就把书包里的一根火腿肠赐予了它。
我在心里,一直在找寻写下我名字的人,高二年级的18 间教室,处于教学楼的三四两层楼,每当我在这幢围了一个天井的区域出现时,我总觉得三楼或四楼的某个地方,一定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这让我在仪表、姿态甚至头发上的一个发卡方面万般用心,那个耷拉着头、贴着墙根踽踽独行的李小惠已经成为历史。
原来不光兴趣是学习的良友,好心情也可助学习一臂之力。
语文老师给我的作文评语里频频出现“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洋洋洒洒”等褒赞之词,数学课上的内容貌似也没有那么艰深,好多知识点认真听还是能懂的,不太明白的,下课就到任老师办公室问。那天任老师刚在办公室里坐定,一口热茶还没来得及吞下,看见我拿着作业来问,睁大眼睛,赶紧咽下那口茶:
李小惠,这样就对了,不懂就要问啊,坚持哦。
说句实话,教我的老师个个都认真负责,我甚至觉得他们比父母更关心我们。班上那些成绩好的,老师们没操多少心,倒是像我这样的,时时被他们挂在嘴边,我才发现,以前的自己脸皮真太厚了。
政治历史和地理,其实死记硬背的东西并不多,更多的是运用概念、原理解决问题,我开始感受到学习带来的乐趣,虽然临近期末,我的考场号还偏后,但是第6 考场,是我高中以来最有突破意义的考场号,套用历史学科常用的一句——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父母似乎也在这段时间对我特别关心,刘英还时不时用讨好的语气问我想吃什么,天哪,人们怎么总是善于锦上添花呢?我想起李白那首《朝发白帝城》,那是我所理解的对“顺”这个词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首诗:顺流、顺风、顺意,春风得意的李白,眨眨眼睛、捋捋胡须,轻舟已过万重山,哈哈哈。
只是那个写下我名字的人,一直在暗处,那双在暗处的眼睛,一直在我心里亮着。
元旦前夕,我们社团收到“文苑社”送过来的迎新稿件,主要是把把书写关,我主要负责第一遍筛查,凡是书写不过关的,交由“翰墨社”中的硬笔组员代劳。
工作很简单,虽然文稿厚厚一沓,但是不管内容,只看字,很快。我几乎两三秒就可以作出判断,是保留还是重新誊写,大约过了三分钟,手上的稿件所剩不多,作为展示出来的文章,钢笔字不过关的居多,社团里几个待命负责誊抄的同学已经在龇牙咧嘴了。
有一篇题为《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的文章,让我分了一下神,恍惚中有种什么东西让我停顿,我敲了敲头,猛的反应过来,对,这个笔迹,太熟悉了,不就是写满“李小惠”的那个笔迹吗?我已经把那张卷纸上的笔迹看到了骨子里,而且我随便找到一个“小”字,就发现了那个竖勾都有一个共同的习惯——勾起又往左落一个点,那是顿笔时的一种个人习惯,与行书写法的规范是背驰的。
社团里的一两个同学开始敲桌子提醒我了,我赶紧看了一下署名:高(136)班,苏木。
第二天,我故意从136 班经过,我惦记着一个叫“苏木”的人,我太想知道他长什么样了。但是,我经过136 班时,心跳加脸红,让我经过得无比匆匆。
我当然不会说出心里的秘密,虽然我不知道苏木是谁,但是,我向日葵般的展示,始终朝着136 班:挺直的腰背、风撩动的短发以及训练了无数次的微笑,都给那个光芒万丈的方向。
当我费尽心力,以一种不显山露水的方式知道苏木是何方神圣时,已经是高三的第一个学期了。
苏木,清瘦个高,戴一副眼镜,有儒雅之风。我觉得这么一个男生写我的名字,我是愿意的。所以,我会在全校课间操结束后,故意往136班的队伍方向靠拢,有好几次,感觉距离苏木不到一米的距离,捕捉到了若有似无的眼光,但那眼光总是少点什么东西,没有给我意料中的心动。
哼,藏得蛮深的嘛,不过我喜欢!相比那些浅薄苍白的表白,这样的收敛更具境界。
无绪的想象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对象,那双眼睛终于附着在一个实实在在形体之上,我在“苏木”的端注中,平稳度过了容易让人崩溃的高三。
我的努力让我最终考上了本省的一个二本院校,刘英和李明泉比我还兴奋,拿着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把我都忘了。晚上,刘英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存折,让我看上面的数字,我吸了一口气,天啦,居然有6 位数。
刘英挨我很近,我闻到了她头发里、衣服上散发出来的卤水味,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子,刘英完全沉浸于一个秘密的揭示中,身子挨我更近了。
小惠啊,你太争气了,这钱,妈原本是想攒着给你读自费的学校,我和你爸早就说好了,读完高中,考不上大学,就用这钱送你去读自费的护士学校。这钱,多半是妈妈卖卤菜挣的,你爸的那点干工资应付一下平时的生活都有点紧呢,这下好了,你考上了大学,花不了多少钱,你这孩子,咋就这么争气呢……
喏,给你一千,买几件好看的衣服。
辛福来得有些突然,以致我忘了伸手,刘英把钱一股脑塞给我。
我握着人生中最厚的一沓钞票,有点站不稳。
我买了几本书,一条裙子,还剩大半的钱,我得好好计划着用。
那条裙子,是我高中以来的第一条裙子,买它的时候,我心里有一幅画面:我穿着这条淡蓝色的连衣裙,接受苏木吞吞吐吐的表白。
倪佳佳刚结束高考最后一科考试的那天晚上,就收到了表白。我也在等属于我的表白,那么的笃定。
暑假眼看就要结束了,我有点坐不住了,是不是苏木太胆小,还是要等到大学里再行动呢。苏木考上的是外省的一本院校,我也不是很担心,有那么深沉的情感基础,我有底气相信,那一天的到来,迟早的事。
大学里的时光比起高中来,真是易逝得多,除了学习,业余生活可谓丰富多彩,而且,入校才两个月,就收到了来自本校的情书。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里那个最柔软的位置,早已有人落座。
寒假到了,在邹梓涵的提议下,安县一中我们这届的大学生搞了一次聚会。
邹梓涵考上的也是一本院校,和苏木同在一个省份,俩人的交情明显亲昵于他人。我的眼光默默地追随着苏木,苏木有对我笑过,可是那笑容太纯粹了,纯粹到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内容。
我若有所失,心不在焉,倪佳佳碰了我肩膀一下,哎,干嘛哭丧着脸啊?
是啊,可我也没有高兴的理由啊,我快没耐心了,苏木那没心没肺的样,刺痛了我,再深沉的感情,也该拨云见雾了吧。
一轮又一轮的敬酒攻势将聚会掀向高潮,好多人已经喝得脸红筋涨,有几个女生在邹梓涵面前又哭又笑。我借着酒劲,端了一杯酒,走到苏木面前。
苏木看起来有点意外,起身的动作有些慌乱,我倒一下子落落大方起来:
苏木,敬你!
邹梓涵起哄,是该敬敬我们的才子苏木,写文章没几人能比。
我没有理会邹梓涵,还敬你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苏木愕然,邹梓涵和旁边几个男生开始大笑。
李小惠,你才是段子高手,苏木一生的痛,就是文如爱斯梅拉达,字似卡西莫多。邹梓涵笑得更欢了
我有点懵,望向苏木,那次迎新作品展,我看见你写的文章,字很漂亮啊。
苏木挠挠头,有些腼腆,文章是我写的,因为我的字丑,语文老师找别人替我抄写的。
后面喝了多少酒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有倪佳佳看出我的纵饮与欢乐无关,送我回家的路上,那个秘密差点被酒精点燃,只是我刚张开嘴巴,那个秘密就被一口接一口的呕吐阻截。
第二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忧心忡忡的刘英,吊着俩眼袋,脸色暗淡憔悴。
小惠呀,有什么事要跟家里说,别作践身体。
我有些不忍,妈,没事啊,同学聚会,好多人都喝高了。
那你昨晚又哭又笑的闹腾,不会光是喝高了吧。
我好不容易劝走刘英,她不知道,此刻的我,多么需要一个人的空间。
大二下期,我接受了学院外系一个男生的示爱,那应该是我真正的第一次恋爱,可是在心里,总觉得自己已被另外一场不是爱情的爱情折腾得遍体鳞伤了。
其实,大一那个寒假快结束的时候,苏木就来找过我了,我强烈地感觉到,他是在邹梓涵等几个哥们的鼓动下,来约我的。
注视着苏木清澈无邪的眼神,有那么一瞬,我就快答应他了。
可是,我迈不过那道坎,那写满“李小惠”的笔迹既然与他无关,此刻的苏木,和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又有多少区别呢?
苏木比我晚开学几天,我去车站那天,他来送我,刘英和李明泉做出很懂事的样子,只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从他们眼里,看到对苏木满心的认可。
可是,生活最终是属于自己的,他们眼里的繁华,可能恰恰是你内心的荒凉。
我和苏木,最终成了好朋友。
自那以后,我再没有打听过写名字的事,我甚至觉得我已经忘记了这事。
李小宝高中毕业考上了本省体院,主修运动训练,毕业后回安县一中当体育老师,业余时间在安县的一家健身馆当健身教练。我大学毕业后,通过招聘进了省城的一家公司,负责文案工作。父母对我们的生活十分满意,刘英还在卖卤菜,只是不全天站位,只卖下午,遇到节假日,还给自己放假休息。我劝她不做了,安心在家养老,她说不是为了钱,是为了那些一直喜欢吃她卤菜的老主顾。我相信刘英说的是真话,以目前的状况,基本上没什么负担,刘英心宽体胖,吃过晚饭,还常去跳跳广场舞。
李小宝不再是那个小胖墩了,因为减肥,迷上了运动,直至考上体院。大学毕业有机会留在省城,却选择回到安县,直到拿出女朋友的照片给我看,才明白,李小宝现在这副健美的体魄后面,有着一个他心仪的女孩作为内驱力。
女孩清秀文静,没考上大学,在安县城南,帮着父母经营一个烙锅小吃店,城南是学区,生意一直不错。
刘英特别喜欢那个女孩,老说那个女孩让她想到年轻时的自己。
我和男朋友都在省城工作,买房、结婚、生子,生活虽无新意倒也踏实自在。
到今年,儿子快两岁了,去年在老公父母那里过年,今年,回安县过。
两个多小时的高速路程,不算远。父母给李小宝买的准备结婚用的新房在城东新区,一百五十多平米,有宽大的露台。为了让我们住得舒服些,刘英授意我们来时在东站下车,把行李放在李小宝那里。我只把老公的衣物留下,我和儿子的,带到了父母那里。
除夕,窗外鞭炮声不绝。刘英备了一大桌子菜,老公吃得鼻尖冒汗。他是北方人,对刘英做的菜,简直爱到骨髓,而且时不时质疑我,你真是你妈生的吗?你做的菜比起你妈来,差太远了吧!而且还大言不惭地说,娶了你我觉得挺赚的,有了老婆儿子,还有丈母娘的拿手菜。每次返回,刘英都会卤好些菜品给我们带回去,老公总是乐颠颠地接受,回去放在冰箱里,一顿弄一点来吃,就像一个孩子,唯恐一不小心,把心爱的食物一口吞下,没有了咀嚼回味的快感。
团年饭进行到尾声时,李小宝“哦”了一声。
姐,还忘了跟你说,前段时间健身馆来了一个你们那届的同学,刚好我做他的健身教练,一次闲聊中,他听说我是李小惠的弟弟,还说知道你呢。
老公夸张地问,男的还是女的?
李小宝夸张地答,姐夫,一地地道道的男性,帅哥,只是有点发福了。
他说,他记得你的名字,是有一次在校门口遇到我爸,爸请他给某个考场的李小惠带个口信,那天他恰好来得迟了些,只好先进了考场,担心自己忘了名字,就先在卷纸上写下了你的名字,做完试卷还剩些时间,就在卷子上练字玩儿,写了好些个“李小惠”,所以记得你的名字。后来还知道你是书法社的,说你的钢笔字在女生当中,没几个比得上。
我立马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安县一中9 考场,一个初中男孩探头喊道:李小惠,你家长喊你放学后带着你弟弟去舅娘家吃饭!
应该是这个写下我名字的人,考完试后,为了马上可以打打篮球或者跑到超市买点零食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什么理由,打发了一个小屁孩传话给我。
李小宝看我有点失神,姐,你认识他?
我笑着摇摇头,不认识。
唉,看我这记性,你们这个同学叫什么来着?李小宝翻着白眼作思考状,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
小宝,别想了,管他是谁呢,我没兴趣知道。
我说的是真话,剧情走到这一步,谁写下我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
儿子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拿着外公买的一支礼花,正往炉火里伸……
木子,不要……
儿子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瘪瘪嘴大哭起来,那支礼花,还来不及送入火口。
木子,是我儿子的小名。
我取的,我发誓,和任何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