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乌有鋆
作者有话说:容貌焦虑的话题一直在延续,我有一句话想说——心地善良,其实也是一种漂亮。所以写了这个故事,故事里两个同样善良的人走到了一起。最后,希望所有正畸的人,都能被生活温柔以待。
约图建议:有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一颗小牙齿。女主可以望着、捧着、递着。以及画面中出现五角星的元素。
摘句:我常常想,如果自己生来就不用正畸,是不是就可以守护住自己那段情窦初开的年纪?
字数:9400
“我亲口问出了陆展知的名字,可我和他此生的交集已止步于此。”
一
晚上的兼职结束,我吸着热奶茶走在回校的路上,在微博上点赞了一条最近兴起的文案:“不够漂亮的话,被喜欢还是有点难的。”
一起赞的还有一句评论:“心地善良,也是一种漂亮。”
雨声突然响起,雨水像奶茶里的珍珠一样落下,我被迫停下脚步,似是考验一般,我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草莓摊,摊主正在骗一位绀蓝色卫衣的高个子男生。
“绀蓝色”和“高个子”是我的敏感词,可时过境迁,我姜戋戋从高考时算起,已经勇敢了无数次。我舔一下卡在牙套上的黑糖珍珠,从包翻出兼职的帽子戴好。
我镇静地走上去,说:“同学,现在草莓季活动,正在调研草莓和奶茶的口味适配,会送两杯奶茶。”
“调研?”陆展知转过头,看着我,怔住片刻,在摊位前的大伞下退开几步,问,“我怎么配合你?”
我看清他的脸,心头升起一股箭在弦上的感觉。“绀蓝色”和“高个子”是我的敏感词,而这两个条件陆展知全都符合,是我归类的“过敏源”之一。
我对样貌不错的男生“过敏”。
我放缓脚步,进入到伞下躲雨,同时说道:“需要你现在买的两斤草莓。”
“你怎么知道我买的两斤?”
——因为大叔会用浑身解数,诓你买下两斤。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适时地响起,我默默接过草莓,低头看双层塑料袋里满满当当的草莓。
“大叔,你仔细看看,你的草莓好像是前几天南路口的那一批?!”
大叔的神色变换,忙道:“哪里来的丫头?胡说八道!”
“那我明说,你在南边的路口卖草莓的时候,我在隔壁奶茶店兼职,店里的姐姐都吃过你的亏,草莓是够斤数,可你会偷偷把底下的草莓换成坏的。”我强装镇静,从袋子里把底下的盒子举起,据理力争,“生意不是这样做的。”
最后的结局是我们拿回原本的草莓,两个人在雨中“潇洒”地离开。
路灯橙黄的光晕照出灯杆的影子。在冷风中,雨势增大,陆展知高举着藏蓝色单人伞,护着我朝前走。
“姜戋戋,前面还有十米就能到公交站台避雨了。”
我为了不让他把伞分出一大半给我,夹紧断得还剩一边肩带的帆布包,僵着身子环抱住自己,一点儿都没发现,身边的他清楚地念出了我的名字。
我在雨声里答他:“好,我能坚持住。”
到公交站的时候两个人都很狼狈。
陆展知不愧是我的“过敏源”,断了一边肩带的帆布包跌进水里,包里的纸巾和手帕湿透,我还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
“不好意思,如果刚才我反应再快一点儿,就能接住你的包了。”陆展知撕开小包的面巾纸,抽出来轻轻晃开,递给我,说,“天气冷,擦干些眼镜和包会舒服很多。”
“是我要谢谢你的伞,你本来可以自己走的。”
“你路见不平在先,让我不用受骗。”他说话时摸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被雨水打湿的碎刘海聚成好几绺。
我和他对视一眼,觉得他的眼睛都湿漉漉的,看得我有些冷。饿连忙移开眼,知道自己“过敏”的毛病犯了。
恰逢雨势减小,我急中生智,说道:“同学,雨看起来要停了,你有伞就先走吧?”
陆展知抬头环视一圈,竟然说陪我一起等:“姜戋戋同学,我叫陆展知。我们在学院组织活动的时候是一组的,应该你帮助过的人太多,所以没能记住我。”
我低头看见一条好友申请,是通过组织活动的群聊添加的。
“很高兴认识你,你答应我的两杯奶茶,我过几天才想喝。”
我无语凝噎,果然样貌生得好的人和我八字不合,我天生就对这种人“过敏”。
二
球场上的陆展知像只矫健的鸿鹄,一路对上对手们的阻挠,又快又准地传球,拿了队里三分之一的分数。
我跟着陆展知队伍这边的应援喊起加油,一不小心就深入了应援的区域,或许场上的他会看到我,看到我手里的奶茶,这样就不会发现我迟到了足足半个小时。
旁邊的红发学姐像是注意我很久,问道:“学妹也是来看陆展知的吧?”
我迟疑地答:“是的。”
学姐身材高挑,靠近能闻见晚玉香的味道。她好心地提醒我:“展知他不喜欢甜食,很少喝奶茶。”
我嗅嗅晚玉香的味道,瞥见学姐漂亮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解释道:“都是三分糖的甜度,带的果茶和乌龙奶茶。”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本来就对陆展知毫不了解,我们像是两个平行世界。
可明明是陆展知发消息说想在赛后喝上奶茶,我犹豫地想翻出信息记录证明自己,可是要证明什么?证明自己了解陆展知吗?我困扰间头晕难受,察觉自己浑身发热,喉头堵塞。
原来我对样貌生得好的女生也“过敏”。
过敏反应让我心里所有的建设不攻自破,转头就走的行径有些像落荒而逃。
路上我花了三秒点开陆展知的头像,一大朵板绘的云彩,形似一直憨态可掬的鸭子,在短短的三秒里,我仔细思考了很多东西,头像上的鸭头居中,没有左偏右移,至少看起来不像是情侣头像。
我加快脚步,飞快地打下一行字:“对不起,我现在临时有事,奶茶我明天送到你手里。”
这时,身后有声音喊我的名字:“姜戋戋。”
是陆展知。
“明明你在等我,是因为没有带奶茶?没关系,你不用介怀,我……”
他说话时扳过我的肩,我手上的两杯奶茶暴露无遗。
我蹙起眉,对上一双让我心乱如麻的无辜眼睛,不禁反应加剧——因为陆展知,我这天“过敏”了两次。
“陆展知,你不喜欢喝奶茶,对吗?”我强忍不适,说道,“你不喜欢甜食,很少喝奶茶。”更别提想在打球之后喝奶茶了。
样貌生得好的人,从不会因为缺少收到好感而苦恼。
“你怎么知道?”陆展知点头,眼里闪过喜色,又说,“姜戋戋,你……”
我霎时间听不见周遭所有声音,心里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陆展知的确只是在诓我挤进他的后援队里。
我把两杯微冷的奶茶推到陆展知手里,说:“我说到做到了。”说完转身就走。
“对不起!”少年声音清朗,音量不小,成功吸引周遭篮球场上的目光,以我和陆展知为中心,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个世界欠了我很多句对不起。
我对陆展知说了一句藏在心里几年的话:“压抑住自己的恶意,是一件了不起的好事。”
“我不知道你了解到什么,可我实在没有恶意。”
“陆同学,我很高兴能听到你的对不起,我们本来就素昧平生,不用多说了。”
时过境迁,同样的局面摆在我的面前,我仍然落荒而逃。
如果对一种食物和药物过敏,医生会让远离它,而我举一反三,以十九载的人生建议告诉自己,如果对一件事物过敏,那也远离它。
三
我自小信奉“好人有好报”的道理,从来极少需要对别人说“对不起”三个字,可如今我却欠了陆展知一句对不起。
我苦笑,自从在那个雨夜里“搭救”陆展知,从那后的半个月都郁结于心,待人处事再无草莓摊上的勇敢。我像做了一场赌注,妄想赢回过去缺失的勇敢,却输得一塌糊涂。
室友小谢说我上了学校表白墙,让我赶快去看。
“我没有表白墙,我从来不看。”
“难怪你这么久还不去回应。陆展知赢了篮球比赛后和你道歉的事情人尽皆知,有知情人在下面评论,说你心肠歹毒,逼他喝会让他过敏的香茅草果茶。”
我如同晴天霹雳,出门时还一脚踩空楼梯,扶着墙疑惑自己怎么这么冒失,还感觉很冷,像是淋了一场无名的大雨。
我是在校医院找到陆展知的。
“两个星期前辅导员通知班长协助学院组织活动,人多、心散、任务大,只有陆同学不逃避,我原以为你的待人处事能配得上你的样貌。”
表白墙上议论纷纷,每一个字都冷冰冰的,看着疲惫的陆展知,我却软下神色,道:“常言道:人无完人。古人诚不欺我。难道长得好看的人,心理都忽多忽少有一些不健康吗?”
“原来你记得住组织活动的我,大家都说你是个良善热心的女生。在一起活动的时候,一个人就揽下很多任务,你们班的班委在你的帮助之下十分清闲。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觉得你像故事里良善的田螺姑娘,单纯喜欢这种待人处事的感觉。我能懂,努力善良是一种很艰难的事情。后来我发现一件事情,你总是刻意在你我之间营造距离感。”
“这不是你以我为乐的理由。”
陆展知以我取乐,让我在他的簇拥者里,做着他不会喜欢的事情。
对出挑者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我没有办法容忍。
“我发誓,我没有恶意。”陆展知神色愧疚地说,“我的堂姐殷秀秀也没有。是我对她说我遇上一位眼睛很漂亮的女生,我向她分享了我和你的故事,不过她不知道是我让你捎奶茶给我,她只是希望你我的距离感少一些,换句话说,是让我离你近一些。所以才会告诉你我不喜欢甜食。”
我醍醐灌顶,仔细回忆起那时场景,面上火热一片。那个学姐的神色态度、言行举止从头到尾都没有恶意,是我对她和陆展知“过敏”,从而造成误会。
我回神望向流逝大半的点滴瓶,将欠陆展知的对不起还上:“陆展知,对不起。”
他点点头,笑着说:“我赌对了,戋戋对我和大家一样,会因为我过敏而让我有机会证明自己。”
我哑然失笑,看着着眼前的人仍然俊朗的眉眼,愧疚地低下头,感觉心痒痒的,像几尾游鱼似飞鸟掠过,圈圈涟漪荡开,最后浮出“过敏”二字。
我又补了一句话给陆展知:“对不起,陆展知。”
让我“过敏”的陆展知。
四
期末周来临,小谢让我帮忙做一份总结的文稿和演示用的幻灯片
我对她需要特制封面的要求,抬手比了个“OK”的手势,握着鼠标添加表格框,按下填充图片后,角落里弹出的活动合照让我瞩目。
是之前组织比赛结束后的负责人合照。我点进去放大,陆展知眉眼含笑地伫立在最后排,他个子同旁边的男生持平,足足比前一排女生高一个头,穿的绀蓝色卫衣衬得他皮相冷白。
而我神色僵硬,抿着的嘴快成一条平直的线了。我想得起来,彼时自己正因为正畸的疗程而拔牙,为了起效更快,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挂着正畸用的橡皮筋,一张嘴,可怖至极。
这时弹出来的鸭子形状的云彩让我回过神,陆展知的头像后跟着两句话:“我想要一个机会,弄清楚我们之间为什么那么多误会。”
——因为和你八字不合,看见你就“过敏”。
我往屏幕上的照片点叉,把做了一半的文稿拍成照片发给他,说:“不好意思,很忙。”
“你有多少?我帮你。”
我怕他真的帮我,忙说:“不用了,只有两份,我自己能做。”
他发来一段语音,声音低缓:“早听说过戋戋的独门绝技——十五分钟完成一份幻灯片。”
他頓了顿声音更微弱,卖着惨,还学起鲁迅先生来,“我大抵是过敏了,却仍难受地等半个小时,我问冷风自己为何这样傻,冷风不答,只好自言自语起来,说自己在学校南门步行五分钟到拼豆屋里期期艾艾……”
我的办事效率已然被透露,没有办法,只好前去。
拼豆屋里。我在方格板上拼着一头小鹿,陆展知在一旁喋喋不休地科普拼豆,以及他自小拼豆的“丰功伟绩”。
“拼豆,就是把不同颜色的拼在拼盘的格子里,然后用塑烫纸隔着,用小熨斗烫化在一起,然后就组成想要的图案,注意……”
我刚拼好一只鹿眼,就受不了陆展知的聒噪解说,连忙喊停:“麻烦别在我耳边照着墙上的规则念了,我早就看懂了。”
“立体的拼豆图纸我都会拼。”陆展知的声音戛然而止,顿了顿话头一转,“戋戋,你知不知道?有人说我的长相很像头小鹿。”
确实很像,尤其是眼睛,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狭长的单眼皮却出奇地大,眼睛有着鹿眼一样的弧度,圆圆的棕色瞳仁像泛着水波,睫毛又长又翘。
“奇怪,怎么这么清楚?”我放下镊子上的豆子,一转头就对上陆展知的目光,原来他正伏着身子在旁边看。
他刚刚是看着我的图纸说的话。
“清楚什么?”
“清楚我少了一种豆子,请你帮我去拿一下奶黄色的豆子。”
五
“注意打翻的桌子,小心别被烫到。”店员听到声响,露出关切的神色。我和陆展知参加了拼豆送礼物活动,不仅没有完成挑战,还打翻了两个木柜子里摆的补充豆子。
陆展知好看的眉紧拧,嘴上不说什么,行动上却意见极大,陪我捡豆子的时候,处处为难我,拖慢我的速度。
收拾结束,一位小妹妹带着拼的小草莓拦住结账出门的我,怯生生地说:“送给姐姐,姐姐再见。”
我收下小草莓,开心地笑着和她挥手,只是出门后,笑容就被陆展知眼里冷漠慑住了。
这天的活动弄得惨淡收场,察觉到他的不妙气场,我思考了很多种道歉方法,但没有一种是现在就能实现的。
“我就……就先回去了。”
陆展知不吱声,径直领着我往公共长椅走,还说:“姜戋戋,你是不是不会拒绝别人?
别忍了,把袖子翻上去,我先涂药紧急处理,再贴一片创可贴。”
我回答时“抱歉”换成了“谢谢”,捋起衣袖,才看到破皮的伤口发红,形状是店里的熨斗模样。
原来陆展知早知道我的伤口,所以自己捡了大半豆子。
“他们还是孩子,而且小妹妹眼里的慌张,我拒绝不了。”
起初小妹妹拿着烫化一半的拼豆小黄花,找上我,想让我帮她把小黄花烫进花丛里。我烫的时候清楚了原委,是年纪最小的妹妹偏要烫拼豆,却融化了大家一起拼的图案。
我把花丛烫出来的时候,结局显而易见,生气的小男孩像头蛮牛,记恨上了拿熨斗的我。
“姜戋戋,你总是拒绝不了别人。上次组织活动,你自己揽下全部的文档,还有演示文稿,你们班的成员都推你出来一并揽下,甚至说你做得又多又好。”
我不在意地回答:“我一直是这样的人,我确实做得多了些,可是二十几人的筹备小组,除了你,都不愿意出声,连抽签分工都不大愿意出来一起商量。总要有人站出来,我不介意是我。”
陆展知往我的胳膊上轻轻贴了片创可贴,问:“那你为何对我又处处拒绝?”
我心中一紧,了然于心。
陆展知处理完伤口后站起来,对上我的眼睛,从包里拿出一枚黄色的拼豆五角星,
“还有几天圣诞节了,先送你一颗圣诞树顶上的幸运星星。”
拳头大的五角星,不对,缺了一个角的该叫四角星,我指着缺口问:“这只角去哪里了?”
“被我用掉了。”陆展知一双鹿眼眨了又眨,摇着星星解释,“这只许愿星被我用了一点,我许了一个愿望,明年的圣诞节,补给你一个完整的幸运星。”
明年?陆展知和我的明年?
“姜戋戋,你总是不拒绝别人,却总是拒绝我,是不是因为我在你心里的分组里不是别人?”
我哑然失笑,笑得无奈。我的心里不会有任何人。
六
我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遇上了陆展知,他紧盯着我手里的文件袋,眸子里的窥伺欲像要溢出来。
我这天心情还算不错,收起文件袋之后朝他说:“好久不见。”
他一言不发,安静地让路给我,擦肩而过时他小声说:“我不明白。”
我头也不回地走,当作没听见。
陆展知跟在后头,找了个很好的时机拦住我。我念在他没在办公室门口就拦住我,在小道旁停下,说道:“陆展知,太多事情你不需要明白了。”
“你要转专业,转去其他校区的学院。”陆展知神色僵硬,难以置信地问我,“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不转专业的话,我从今往后不会再打扰……”
“为什么转专业?因为我的成绩名列前茅才能有重新选择专业的机会。还请陆同学不要自视甚高。据我所知,陆同学的家在本市,没有跨省来上学的烦恼,而我转专业之后的校区,能在家乡的城市。”
我说完,夹紧帆布包,躲雨似的赶回寝室,揉了揉发胀的脑袋,看着已经收拾一半的桌子失神。
原来,我因为三年前一个未知的名字,困扰至此。
“对了,后天举办的元旦团建不能不去。”临近学期结束,这应该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次聚会。
我打开文件袋,里面是转专业申请和休学申请以及抑郁症的医生证明。
“对不起,陆展知。”
团建那一天,我穿梭在同学们的中间,目光四散,想记清他们的脸。
“戋戋,坐这里。”
是小谢。
我捧半杯冰可乐小口喝着,第一口的冰凉有些刺激,像周遭玩游戲时咋起的欢呼声。
同学们起哄让我加入转盘的游戏,我舔了一下发紧的牙套,紧张地转动轮盘。
“班长,惩罚是吃一袋泡椒凤爪,时间不限,还可以边吃边喝饮料。”
开封的泡椒凤爪酸辣味十足,是我曾经被辣哭都要连吃两包的美食。我咽了一口可乐,遥遥想起上次吃泡椒凤爪已经是一年半以前,没有戴牙套的时候——鸡爪是戴牙套时不能吃的食物之一。
更别提我前两天才去复诊正畸。每次定期复诊,牙套的拉力增大,唇齿间的接触都是牙齿的奋力反击,每喝一口水,牙床都要承受一次酸软。
“我可以指定一个人大冒险是吗?”少年的声音清朗,声音很熟悉。
“那我指定姜戋戋,让她指定我,帮她吃完鸡爪。”
此话一出,周遭欢呼声又起。
有人打趣说:“虽然你转盘的点数是第一,但是大冒险是这样玩的吗?”
陆展知近乎耍赖似的奖励,是为了我。
“没有规则明确说我提出大冒险要求不行。”陆展知笑吟吟地和大家周旋,边解释边吃起凤爪,“她前两天才去找牙医复诊,鸡爪对她来说太为难了。”
此刻,让我“过敏”的陆展知像个英雄,即使被辣得满脸绯红,仍然狼狈地救我于水火之中。
这应该是我和陆展知最后一次见面,我心里无比释怀,道谢时邀请他去外面吹风。
“你怎么知道我复诊了?”
“你的朋友圈没有屏蔽我。”
我听完眉开眼笑,道:“你比其他人了解正畸。”
“确实特意了解过。正畸的人都有太大的勇气了,带牙套的过程都需要两年,其中每次吃完东西都要刷牙,过硬的食物全不能吃,否则会让托槽脱落,不能吃的食物有好多……”
“谢谢你。”我将手里的可乐一饮而尽,餍足地眯了眯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嗯?”陆展知不明所以。他因为不想浪费,被剩下的凤爪辣得有些口齿不清,“我叫陆展知。陆地的陆,展示的展,知道的知。”
我看着他笑得眼睛睁不开,像被辣的那个人是自己,末了揉揉发痒的眼睛,恍然大悟一般道:“对,你叫陆展知。”
我不会再见的陆展知。
七
寒假回家的第二天,我如期拔去正畸需要的最后一颗牙,历时一年半,一共拔去四颗牙。
麻药过后的疼痛难忍,难眠的我在夜里爬起来,按照以往许愿的习惯,从小玻璃瓶里倒出牙齿,用写着愿望的小纸条裹好,压在枕头下。
“牙仙子,请记得聆听我的愿望。”说话时我合上眼,脑里闪过一张熟悉的脸。我又说,
“这一次,我姜戋戋一定不要勇敢。我要用心生活和学习,乐观地接受治疗,然后通过转专业的考试,以及,忘记陆展知……”
我大梦一场,梦回自己情窦初开的十七岁,梦见第一个让我“过敏”的男生。
其实“对样貌生的好的人过敏”只是我的一个借口,我知道自己是自卑,自卑感如同附骨之疽,只要看到好看的人,心底就有无限的压迫感。压迫我想起龅牙时的自己,久而久之,我拒绝和所有人交心。
陆展知不是第一个夸我的眼睛好看的人。
“戋戋,你的眼睛生得好漂亮。”
我抿唇说谢谢,然后把口罩调整好,隔着口罩给高中同学讲题。高中三年里,我最喜欢自己感冒的时候,因为能光明正大地戴上口罩。
“姜班长的眼睛漂亮,漂亮得像明星一样,可她不止眼睛像,嘴巴也像,像《功夫》电影里那个阿珍。”
电影里那位以“龅牙”为记忆点的谐星,有一个戏谑的名字“龅牙珍”。而这个名字时不时被用在我身上。从初中开始认得清美丑开始,我就恨透了龅牙的自己,于是我做了一件此生最勇敢的事情,在高三的下学期,预约了学校附近的正畸牙醫。
淡粉色的牙模胶灌进喉头,牙医姐姐教我死死摁住虎口,让我不用反胃到吐出来,水泥似的咬模在嘴里凝固,我取下来后朝牙医姐姐道谢,然后若无其事地撑着伞走回学校。
我在雨里举着伞,像位大胜归来的勇士,斩杀了一尾名为“懦弱”的恶龙,得到无限勇气。
“纸巾。”
我在公交站旁的垃圾桶吐得惨绝人寰,依稀听见一道温柔的声音,我顺从地伸手取过纸巾。
我没有告诉牙医姐姐,这晚晚自习请假的理由是肠胃炎,“咬牙模”的过程会加剧我的不适。
我来不及道谢,旁边的男生能预知般地说:“别说话,不用客气,你继续缓缓。”
我又狼狈地吐了三分钟,这期间他时不时拍着我的肩,温柔又有规律,我能感受无限善意,以及他逾矩时的僵硬
简单的拍背便能疗治许多东西,我舒畅得像被一股春风治愈。我很想回头道谢,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如果我的样貌没有比肩电影里以“龅牙”为卖点的谐星。
“我还能陪你十分钟,日语老师要在机构考勤了。”
我心跳如擂鼓,不敢回头,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谢:“谢谢你。”
可烧灼似的喉咙,让我的声音沙哑,后面我不得已噤声。
他是那样的善解人意,知道我不好意思被看到大吐一场的狼狈样子,就一直站在我身后撑伞没有前进。
“你放心,你不用尴尬,我记不住你的样子的。”他把布满水雾的眼镜和一小包用完的纸巾袋递来,说,“我五百度近视,没有眼镜我只能模糊地认得路,至于为什么不擦,因为纸巾都留给你了。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离日语机构很近,机构里有纸。”
我真希望此刻时间静止,让自己多多酝酿勇气。
可时间如雨声般急促,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我不能迟到,你照顾好自己。”
他走了好一会儿,我才敢抬起头,寻找他的背影。
“高高瘦瘦的男生穿着绀蓝色的卫衣,戴着眼镜,书包是浅灰色……”我嘴里呢喃数遍,怕自己忘记,怕记忆同世俗一起与我为敌。
后来我无比后悔,用三道数学大题的详细解析,向我的同桌要来了校园墙的联系方式。
“我现在找昨晚在雨里帮我的男生,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我还加上一些他的特点,如是发送了自己的请求。可没人告诉我,投稿需要附带一句“码上我的头像。”
就这样,我独特的乌龟头像传进了除我的班级私群。
“我想知道他的名字,还想要他的照片,什么照片都可以,模糊或者清晰,通通每张用二十块来收。”
火上浇油一般,我很快便被舆论“扒”得一干二净,
高三(三)班的龅牙班长火遍全校,龅牙女“神”不知廉耻,悬赏二十块只为帅哥照片的事情尽人皆知。
我最后仍不知道那个男生的名字。因为我不知道,他是重点中学的学生。
我常常想,如果自己生来就不用正畸,是不是就可以守护住自己那段情窦初开的年纪?
十七岁时,我因为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被蔑称成不知廉耻。
八
这一次复诊的预约时间很早,我睡眼惺忪,搭公交一路坐过站,等下车才发现坐到了自己的高中。
我看了一遍熟悉的环境,买了杯从前常喝的玉米汁,让发昏的脑袋清醒。
我路过公交站台,惊呼出聲:“陆展知!”
他两瓣嘴唇微张,是我想要的疏离。他礼貌地点头说:“我来一中找一位学妹。”
我随口答:“学妹吗?学妹确实好。”
他提着袋子,咬牙岔开话题:“我是三百米外重点中学的学生。”
我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错话,道:“你明明不是本地人。”
“我的妈妈是本地人,我在这里上高中。”陆展知回答完我的问题,像是不吃亏似的,也问我,“你是一中的学生?”
“是,你想知道什么?”玩笑间我看见他袋子里的医院标识,问道,“你生病了?”
他摇头说自己只是小感冒,又说:“我想来这里找一个学妹,和她说一句话。”他把手机里校园墙截图给我看,然后说道,“有一位学妹说想知道我的名字。我现在才知道,听我朋友说她那时候很坚持,可重点中学管得很严,大家也没有校园墙的说法。”
我沉默了很久,摆出一副旁观者的八卦样子,道:“可以和我说一下这个故事吗?”
“明明接触不到半个小时,如今我却还有记忆。”陆展知扶了扶眼镜,说,“那天的雨很大,大到戴上眼镜看不清东西。我看见她在垃圾桶旁边吐,淋得湿漉漉的,却还怕吐进垃圾桶不好清理,攥着自己的文件袋吐……”
我听得有些麻木,附和说:“她可真傻。”
陆展知笑起来,反驳我:“不,我觉得她很善良、很可爱。”
九
“姜戋戋,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名字叫陆展知。”陆展知神色温柔,从绀蓝色卫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拼豆做得完整五角星,遗憾地说,“好可惜,我其实有很多话想在你不再过敏后对你说,可是从今往后,我也只能告诉你一个名字。”
我挣扎着摇头,想抓住他衬衣衣角的动作显得太过无力,张嘴想分享自己近况,却到底来不及。
梦里的陆展知知道一切,现实里的陆展知,即使我将自己的秘密说了千遍万遍,也无法知晓。我大梦初醒,踉踉跄跄地推门而入时,心电图已经被老天爷狠心地拧成一条直线。
我固执地将梦里的话说出来:“展知,今天是我摘下牙套的第一天。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对我说好久好久的对不起。”我看着他脸,圈起他的手指,继续说,“我已经不会对你过敏了,你却过敏了。”
陆展知有过敏性呼吸衰竭,这种病很考验人的气运。在一中门口遇上陆展知的时候,他正去完医院,想试着寻找一下那位“学妹”。
我太后悔没能亲口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位“学妹”。我合上疲惫的眼,于眼前的黑暗中淌下温热的泪水,我说:“陆展知,我在这里。”
我亲口问出了陆展知的名字,可我和他此生的交集已止步于此。
“能不能再有一个愿望,让陆展知能回到我身边……”我第一颗牙许的愿望是高考成绩,第二颗牙许的是自己坚强,第三颗牙许的是自己不再因为他人的样貌过敏,第四颗牙许的是自己不要勇敢。
时至今日,四颗牙许下的愿望已经全部实现。我再不能许下愿望了,也永远失去陆展知了。
编辑/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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