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每次举起钓竿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老爸。想起那个可怜的、被胃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老爸。老爸举钓竿的样子,最让丁着迷。每次,老爸都像一根水泥桩一样,稳稳地立在礁石上。举起的钓竿,似乎不是用手抓,而是从身体中长出来一样,是身上的第三只手臂。甩出去的鱼线,如同飞出去的一线水流。
现在,丁就站在老爸经常站的地方,样子也和老爸一样。但有一点是无法复制的,那就是丁昂首挺胸举钓竿的姿势。上了五年警校、吃了一年零两个月警饭的丁,拿枪的姿势是改变不了的,饱满得快要炸开的、红石榴一样的并峙双峰,也是无法改变的。
海水在脚下扭动着身子,像梦中的庞然大物,鼾声不断。
丁每次举起钓竿的时候,也和老爸一样,屏息静气、心定神闲;
目光专注、精力集中。老爸说:“这是钓鱼的基本功,少一样,都有可能钓不到鱼。”
此刻的丁,却一直心辕意马,眼神像桅杆上飘动的风帆一样,在海上睃望。耳边老是响着所长的叮嘱:“盯牢了,要钓就钓条大鱼。”
鱼线被拉紧了,钓竿向下倾斜。感觉鱼在咬钩的丁,用力将钓竿往上拽。她看见,钓钩上甩动着一条银光闪亮的鱼,像在作落网之前的最后挣扎。丁没去理会,一甩手,索性把鱼线连同那条鱼,一起甩了出去。甩出去的,还有她的目光。
丁看见,百米远的海面上,停着一艘船。几只海鸥在四周盘旋。丁两束水流一样的目光,就在这船舷聚焦。举着的钓竿像一把枪,枪口瞄准舷梯。
有人出现在舷梯口,红红的衣服,在阳光下闪着红光。
一条舢板靠了过去,那红衣服下了舷梯。丁猜想,红衣服就是所长说的“满月圆”了。
丁迅速离开钓鱼的地方,抓着钓竿,提着小桶,以最快的速度向码头奔去。
这一刻的港口,已安静了很多。码头上的人也少了,只有三三两两运送鱼货的四轮摩托在穿来穿去。
满月圆上了码头,手上提着小菜篮。丁佯装钓鱼回来,紧随其后。
街上的人很多,都是脚步匆匆、风风火火。
走了很长一段路,人渐渐少了。来到一个岔路口,满月圆拐进一道小巷。小巷很深,叫步步巷。丁知道这条小巷,白天很冷清,夜晚却热闹极了,小巷通向靠码头的一片红灯区。
丁和前面的满月圆尽量拉开距离,并以障碍物作为掩体,左避右藏,挪来闪去,像在躲猫猫。
丁看见,满月圆在一扇通红的大门前消失了。
通红的门上写着:步步巷97号。
2
丁的两眼紧贴着两个黑孔,孔里出现了那扇通红的大门,大得几乎变了形,沉沉地压到丁的面前。“步步巷97号”几个字,如同街上常见的店招,刺眼又炫目。门前出现了两只觅食的鸡,一公一母,大得像孔雀。这是高倍望远镜,所有出现在镜头里的东西都被放大了,连地上的蚂蚁都看得一清二楚。
巷子行人寥寥,一两声叫卖声也是随着匆匆的脚步倏然而过。淡淡的阳光把巷子涂抹得一片凄清。97号仍然没有动静,那扇通红的大门像永远要这样紧闭着。
丁的背后不时传来哧哧的笑声。丁知道这是搭档小骆在玩微信。
小骆是大学毕业刚入行的新兵,所长让他跟丁锻炼锻炼,还叫他多向丁姐学习看齐。
说起来,丁也是新兵,警校毕业后被招到省城的派出所。省城没有海,玩不了海钓。上了一年班的丁,要求回家乡双狮镇。双狮镇派出所人员已满,就去了边防所。上班才两个月,所长就给了她一个任务,佯装钓鱼,去盯一艘船,和一张满月圆的脸。“盯”是他们的行话。所长没告诉丁这人姓甚名谁,只告诉这人叫“满月圆”。
丁和小骆一大早就到这里盯梢守候了。半天还不见动静,丁的背都有点酸痛,眼睛也有点模糊。她想叫小骆轮换一下,又放心不下,只好再忍耐一阵子。
这是一栋民房,是所里和房主协商后,按天付房租租下来的,任务仍然是盯住满月圆,看看都和谁接触,行话叫“接头”。
阳光从墙上挪到了巷中央。丁听到水泼向巷子的声音,还有餐具和厨具相互碰撞的响声。这时的丁只听到一声响,97号的门开了,满月圆拎着菜篮子从门里走了出来。丁对小骆说:“你盯住97号,看看有谁进去了。一定要紧紧盯住,我下去看看。”
今天的满月圆,穿着一身白底蓝条纹的筒裙,两只鞋跟足足有十公分,把她从地面高高地托了起来,已经没有那天码头上见到的那样滚圆了。丁看见,满月圆出了巷口后就直奔农贸市场。在菜市场买了一块牛肉和几个辣椒包的满月圆,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大街一路和人打著招呼,然后又七拐八弯弯到码头上去。
港口停靠着许多船,有渔船还有货船,像一条条疲惫的巨鲸静静地伏在海面上休养生息。码头有人上上下下,小舢板来回穿梭。阳光让海面变得斑驳,如同鲨鱼身上的纹路。丁看见满月圆下了码头上了一条小舢板,然后又上了一艘停在不远处的渔船。丁猜想,这就是上回见到的那艘船了。
满月圆离开渔船上了码头,丁发现她菜篮子上的牛肉和辣椒包变成了两条红古鱼。
满月圆走后,丁乘着舢板靠近那条渔船,并记下船号:浙普渔01××。
3
又一天,97号的门前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男子很高大,穿一件深蓝色的T恤衫,光光的脑袋很显眼。光头男的身子将那扇通红的大门,整个儿淹没了,也把盯梢镜的镜头塞满了。看镜的小骆又惊又喜,像是在海边蹚水无意中碰到一条大鱼。“丁姐,快过来。”小骆头也不抬地叫着,声音里有一种炫炫、甜甜的味道,好像在说:“这个光头男,是我逮着的。”
丁在一旁用手机微信和群友聊天 。这是双狮镇钓鱼俱乐部的群,称“钓群”。在省城,丁就参加钓鱼俱乐部了。回双狮镇才两个月,就成了俱乐部的活跃分子。丁在“钓群”聊天,和钓友互通钓鱼信息和交流经验。
丁收起手机奔到镜头前,看到光头男正用蒲扇一样的大手拍97号的门。门开后,光头男就不见了,镜头里仍然一片通红。
光头男很快就出来了。丁冲下楼时扔下一句话:“继续盯紧。”
在菜市场,丁看见光头男买了一块牛肉和几个辣椒包,拎着个塑料袋原路返回,穿过步步巷直奔码头。下码头上舢板,丁看见光头男同样上了停在不远处的浙普渔01××。
码头旁有家台贸商场,丁的同学阿梅就在这里经营一间首饰店,当地人叫金店。
见到丁来店里,阿梅又是调侃又是挖苦:“哟哟哟,这是谁呀?美丽警花怎么有空光临寒舍?真是不胜荣幸、蓬荜生辉。”丁捏了一下阿梅丰满的乳房,她常以这样的动作,回应阿梅的责怪。
说实话,阿梅的责备不无道理。丁和阿梅,从小就腻在一起的闺密和铁杆死党,同在一个小渔镇上,两三个月见不上一次面。要怪只能怪丁,阿梅几次打电话约她到自己的金店玩,丁都因为所里有任务,或者出差或者值班,再不就是钓鱼,无法应约。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丁说,“对不起,老姐,小妹真诚向你道歉。”
“知错就好。”阿梅问,“还有没有去钓鱼?”
丁没有回答阿梅的问话,转了话题说:“老姐能不能帮小妹一件事?”
阿梅不高兴了:“什么事这么正经?咱姐妹俩还用得着这么客气。”
丁在阿梅耳边耳语了一阵。阿梅沉默了一下说:“怪不得这么严肃。”
有人问首饰的价格,阿梅过去应酬了。面对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丁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她发现,对面的铺子摆着琳琅满目的钓鱼竿,就走了过去。丁很少光顾这类店铺,尽管她是钓鱼发烧友。也许是受老爸的影响吧,她至今仍然钟情传统钓竿,手感好,沉沉的,抓在手上,有种衣服与肌肤亲密无间的亲近感。丁现在用的钓竿,其中一把就是老爸留给她的,其他几把是网购的。
丁发现,这里的钓竿多数是台货,各种样式、各种材料制作的都有。价格也高低不等,便宜的几十元,贵的一两万。还有各种各样的钓钩和装饵料、装鱼的器具,装钓竿、装器具的大包小袋,精致又讲究。像玩高尔夫球一样,一副贵族的派头。乖乖,丁吐着舌头自言自语:“这么高端,谁玩得起?咱还是走当年老爸的低端路线。”
正自我解嘲的丁,不经意间看见阿梅的眼睛一直望着对面的首饰店,转身时一颗硕大的光头闪了一下。丁急忙追了出去,光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商场外人来人往,大小车子穿来穿去。丁向远处望了一眼,那是停泊船只的港湾,这一刻也开始繁忙了。
丁问阿梅:“那人是谁?”阿梅反问丁:“你认识?”丁说:“不认识。”阿梅说:“我也不认识,只是见他经常在几家金店和工艺品店晃悠,不买也不问,有点怪怪的。”
丁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4
手机响了,所长叫丁立马赶到所里,有事。
除了小骆外,全所的人都到了。有人埋怨:“星期天也不让人安生。”“闭嘴!就你话多。”所长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还有什么星期天。我就不想搂着婆娘?我那口子,现在还没抱窝呢。”所长不好意思地看了丁一眼。所长是东北人,喝的是二锅头,说话像二人转,嗓门比双狮镇人还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长每次感叹,就会情不自禁地溜出这句口头禅。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所长这句口头禅,传染了所里不少人。可不,那回向阿梅认错的丁,无意间也冒出了这句话。
“娘的,浙普渔01××失踪了。”所长说,“前一刻还在呢,说消失就消失了,大白天眼皮底下,叫板了不是。”所长下达任务:“大家分成两组,两艘艇都出去搜寻搜寻。”
海上船很多,挤挤挨挨像一盘残局的棋。边防艇停在港外。丁和所长分在一组。丁喜欢所长身上那股浓浓呛人的气息,烟味、酒气还有汗臭。
“船上有钓竿吗?”船在海上兜了一圈后,所长问。
丁说:“有啊,你想钓鱼?”
“不是我钓,是你钓。”今天是所长开的船,他别过脸把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我要是会钓鱼,愿意把脑壳砍下来给你们当……”又想说粗话的所长,立马把话刹住了。所长喜欢丁的无所顾忌,经常和她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丁说:“所长,你把话说清楚。眼下咱在执勤,怎么能钓鱼?”
“钓鱼也是工作。”所长说,“先把制服脱了。”
丁恍然大悟,明白所长是要她搞迷糊。丁想,别看所长五大三粗、莽莽撞撞,关键时刻心却细得很。
跑进船舱的丁,拿来一把折叠钓竿,站在船舷垂钓。
风平浪静。正午的阳光让升温的海水蒸腾出一股燥燥的气息,像壮硕男女身上的體味。船越开越远,见到可疑的船只就紧追不舍。
对丁来说,这是个锻炼钓鱼技艺的好机会。
丁所知道的钓鱼有这么几种。一种是矶钓,也就是在礁石上钓。丁的老爸就属这一种。另一种是乘船到海上钓,叫海钓。海钓也有两种,船停住钓和船跑着钓。后者显然比前者难度大得多。丁主要是传承老爸矶钓的技艺,偶尔也海钓,船跑着钓就更少了。不过在丁看来,要想有高超的钓鱼技艺,到海上训练训练,很有必要。
兴致高涨的丁,感谢所长的慷慨,提供了这样一个一举两得的机会。她冲着驾驶台上的所长喊:“所长,你也来学钓鱼吧。”
所长说:“我是粗人,怎么会这种事?李逵耍绣花针了。”
丁说:“越是粗人,就越要学这种活。这是磨性子的手艺。”
所长觉得有道理,把舵盘交给一直在旁边看所长开船的轮机手。
丁感觉鱼在咬钩了,用力将钓竿一甩,钓上来一条大鱼,足足有两斤重。所长像孩子一样欢天喜地,抓着鳞光闪闪、活蹦乱跳的鱼爱不释手。“你这小女子真有两下子。”所长不解地问,“都是男人钓鱼,你一个女孩子也爱这玩意儿,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是喜欢呗!”丁说。
一个大浪撞在船舷,飞溅起的浪花,将丁和所长笼罩在雨雾中。
两艘艇莫名其妙地碰到一起了,拖着疲惫的身子无功而返,身上落满夕照的余晖。
5
浙普渔01××失踪后,光头男也跟着消失了。
自从光头男在97号门前出现过一次后,就再没有发现光头男一类的人来找满月圆了。所长骂了一句,就把盯梢点给撤了。
浙普渔01××及光头男的“失联”, 让所有信息都中断了,案子一下子陷入僵局,大家都很郁闷。
为了排遣烦闷的心情,这天双休日,丁拿着老爸留给她的那把鱼竿,到常去的海边钓鱼。这也是为着练技。双狮镇是全国海钓基地之一,一个月后将在这里举行全国性的钓鱼比赛,丁也报名了。
在双狮镇,女孩子钓鱼可真是凤毛麟角。难怪所长那天会突然问她,怎么学起钓鱼来了?丁含糊地搪塞了过去。丁不想说,也不愿说。对丁来说,这是一段伤心的往事。丁眼见了老爸钓鱼的艰辛,也学到了老爸钓鱼的技术。
现在钓鱼是为着休闲、娱乐,老爸当年钓鱼是为着养家糊口呀。
一年四季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的老爸,需要烈性酒御寒、抵抗疲乏,加上没日没夜忙碌,三餐没有个准点,落下了严重胃溃疡,以致发展到胃穿孔。
一次出海捕鱼,老爸半夜胃出血,船上的人只好连夜将船开回来抢救。到了医院,老爸已不省人事。要是再迟一步,可就性命难保了。从此,老爸不再出海,靠一条鱼竿养家糊口,艰难度日。那些日子,老爸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有时胃病发作,老爸一手捂着肚子,一路哀吼着回家。严重时,痛得满头冒汗,浑身颤抖,甚至在地上打滚。丁心疼老爸,叫老爸不要再去钓鱼。老爸说:“傻孩子,不钓鱼靠什么吃饭呀?”
是啊,要是老爸不钓鱼,一家人该怎么办呢?丁恨不得快点长大,为老爸分担一点肩上的重担,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她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为老爸送饭、送药;
给老爸当下手,提饵料,递鱼饵。忙完了,就安静地在一旁看老爸钓鱼。
她发现,老爸钓鱼时的神情专注,身边任何一样干扰,都不会让他分心。站立的身子,如同一根水泥柱子,稳稳地定住。目光落在水面,沉沉的。老爸无意中的一两句话,也像铁块一样,落进丁小小的心池,溅起朵朵水花。后来,丁把老爸碎片一样的话,归拢拼贴成八个字:气定神闲,脚稳手快。
丁知道,生活逼着老爸,每回出去都不能空手回来;
也逼着老爸,成为钓技高超的“钓鱼达人”。许多年来,老爸手上那根钓竿的两头,挑着一家五张口的吃饭重担。就这样,老爸用手上的钓竿,把丁“钓”进警校;
也用手上的钓竿,把弟妹俩分别“钓”进高中和初中。
丁到警校的第二年,老爸旧病复发,胃部出血不止,抢救无效去世。老爸留下的唯一财产,就是那把跟随他几十年的钓竿。
现在,这把钓鱼竿正抓在丁的手上。钓竿,曾经被老爸无数次地抓握、触摸,就像一把上了釉的、闪着古铜色亮光的、长长的铜管。钓竿上,留下老爸无数手印,传递着老爸的体温。丁的每一次触摸,都能感觉到老爸的心跳。
天空阴阴的,如同此刻丁的心情。海上一片灰蒙。鸟儿低低飞翔,贴着水面一掠而过。
远处出现一坨亮光,像是人的脑袋。丁下意识地想到“光头男”。收了钓线,丁往前挪动了十来米。果真是个光头男,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举着一把新式钓竿,全神贯注地望着水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如同一条鱼,遇到了失而复得的猎物,她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光头男的身上。
丁看见,光头男钓到了一条鱼。从钩上摘下鱼,又挂上鱼饵。然后熟稔地甩出钓竿,抛出鱼线。一连串的动作之后,手机响了。
看得出,光头男很不情愿地收了线,收了钓竿,向着码头方向走去。
丁也收了線,收了钓竿,紧随其后。
光头男进了码头旁的公厕。丁佯装看广告牌上文字,在一旁守候。等了很长时间,不见光头男出来的丁,大着胆子冲进去看个究竟。果然不出所料,光头男从边门跑了。
阿梅正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说是光头男出现了。丁奇怪,这光头男神了,这么快就飞到台贸商场了?
赶到台贸商场,正好与下楼来的光头男撞了个满怀。丁感觉与之前见到的,有点似曾相识。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丁心里狐疑。面前的光头男穿着短袖衫和短裤,一身白,活脱脱一大截时下快递包裹的塑料泡沫。与之前的那位,在穿戴上好像又有点不同。哪儿不同呢?丁一时又说不出来。
出了商场,光头男往大街走。绕了一圈拐到步步巷。半个小时后,丁看见光头男直奔码头而去。
海上船不算多,透过船与船之间的空隙,依稀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堤,像一道巨臂把渔港和船搂在怀中。
这时,丁远远地看见光头男上了一条停在港中央的船。因为离得远看得不太真切,感觉不像原先那条浙普渔01××。
丁如法炮制之前的那次跟踪,下码头上舢板,靠近光头男上去的那条船。果真和猜测的一样,这条船的船号是闵霞渔0158×。
“见鬼了,这个光头男,是不是之前的那个光头男?之前的那个光头男,是不是两个月前见到的那个光头男呢?好像三个人同一个模样,难道是三胞胎兄弟?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原先那条船又去哪儿了?”丁的心里头像有一条鱼,一边打转转,一边吐着泡泡。泡泡像问号一样,一个连着一个。连成一长串,重重叠叠挤在一起,把丁的脑瓜都塞满了,满成一坛虾苗酱。
丁叫所长拿主意。说自己脑壳生疼不敢再想了,越想越糊涂。所长说:“看紧点,找个时间上去看看。”
为了不打草惊蛇,所长叫当地的一位渔民朋友上去看看。朋友回来说:“那船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内部结构和别的渔船有点不一样,船上有三台起网机,其中两台是大功率的。舱内还有很多捆绑着石头的渔网,也不知道干什么用。有七八个渔民模样的人在打扑克。”
所长问:“你说这船像是干什么的?”朋友不假思索地说:“捕鱼嘛,还能干什么。”“要是只为捕鱼,为什么增加三台起网机,还是大功率的?渔网又为什么捆绑着石头?”所长一连串为什么,问得那朋友张口结舌,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也不知道。”那朋友说。所长一拳击向朋友,说:“我算白交你这个朋友了。”
但这闵霞渔0158×又不像随时准备出海,倒像是停在这里永远不走一样。果真如朋友所说,这船只是为了捕鱼,一停就是个把月不挪窝,好像还想继续停在这里,丝毫没有挪窝的迹象。
有眼线报说,在离镇区10多公里的陇头村码头,发现一个光头男,个头长相年龄都相仿,只是船号仍然和原先那条浙普渔01××不一样。所长骂了一句:“尽出克隆人。”
6
所长交代丁到钓鱼俱乐部,了解有没有光头男这个人。一些钓友口气肯定地说没有这个人。一些钓友模棱两可,不敢肯定,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这让丁有点为难。所长说:“管他有没有,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特别叮嘱大家,见到疑似光头男,务必在第一时间报告。
原定在双狮镇举行的钓鱼比赛,因有台风,只好往后延期。
听说此次台风级数高,风力强,破坏性大,上级要求边防所先把案子搁一搁,全力以赴协助当地政府搞好防台抗洪工作。
边防艇分成两组在海上穿梭。灰色的天,灰色的海,海天一片灰蒙蒙,让人感觉头顶上悬着一块巨石,天随时可能坍塌。低气压把海挤兑出一股浓浓稠稠的腥味,还带着飕飕的凉。
渔船陆续回来了,一艘挨着一艘,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有规律地停靠在避风港上。边防艇协助当地政府,动员船上人员在台风到来之前悉数上岸。丁按所长指示,在船舱内对着麦克风,向渔船上喊话:接省防汛指挥部通知,今年第8号热带风暴桑美,于本月5日20时,在关岛附近洋面上生成,生成后向西北方向移动,强度逐渐增强。7日8时,加强为强热带风暴;
7日14时,加强为台风;
9日11时,加强为强台风;
9日18时,继续加强为超强台风。预计于10日17时25分,在我省东南沿海一带登陆。登陆时,中心气压920百帕,近中心最大风力19级(风速68m/s)。据专家预测,该台风最强时,中心气压915百帕,近中心最大风力19级(风速68m/s);
登陆时,中心气压920百帕,强度超过1956年8月1日登陆浙江省宁波象山的12号强台风,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登陆我国大陆最强的台风。请大家切实做好防台防汛准备,务必在台风登陆前,全部撤离上岸,任何人不得滞留船上,确保生命财产安全。
丁一遍遍播报,一遍遍喊话,声音时远时近,忽大忽小,像一股气流在港中穿梭,又像一只风筝在海上飘荡。一起协助当地政府动员船上人员上岸的,还有海事、渔政、港务等部门,他们的船只也和边防艇一样,按各自的任务区域,在海面上来回穿梭。
气压越来越低,海上的光线也越变越暗淡了。腥味黏稠,浓得化不开。大家的心揪得紧紧的,像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顷刻就要爆炸一样。渔民陆续撤离上岸,还有一些人却无动于衷,根本就不打算离开渔船,或静静地坐在昏暗的船舱里,茫然地望着海面发呆。也有的跑进跑出,忙里忙外,打水冲甲板,整理堆叠的渔网。总之,是张罗这鼓捣那,一刻也不得消停,外界发生的任何事,好像都与自己无关,更不把丁他们的喊话放在心里了。
“真不要命!”所长又骂人了,“命都没了,船还有什么用?”所长把艇开到一艘渔船旁,喊一声“跟我来”,一个箭步跃了上去。七八个人随后冲上船,把船上的渔民强行拉到边防艇上。
起风了,天彻底暗了下来,刚刚还是平静的海水,已经开始轻歌曼舞。黑暗把浪花衬托得愈发惨白。这是台风来临的前兆,要是不强行撤离,已经来不及了。紧急疏散让海上出现片刻混乱。呵斥声、责骂声、抵抗声,还有风声与浪声搅成一片。
当呼啸的海风挟带着豆大的雨珠,把所有声音淹没的时候,海上所有的人都已经撤离上岸了。这时候的丁,正和所里的同事聚集在会议室电视机前,观看中央电视台对台风桑美的追踪报道。
下午5點半左右,台风桑美按预报的时间准时登陆。窗外的阵阵巨响和撞击,让丁实实在在感受到白天自己播报的那些文字的分量,以及文字所变成的骇人的镜头与场景。
半夜里,丁被阵阵撞击和巨响惊醒。她觉得奇怪,台风在5点半时已经登陆了,折腾一个多小时后,如同一匹狂奔的野马已经筋疲力尽、偃旗息鼓了,是不是又死灰复燃东山再起?或者是登陆时残留在自己脑子里的印象死灰复燃出现幻觉了?来不及多想,丁又睡过去了。整整折腾了一天的丁,确实太困了。这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丁像掉进一个深坑里,两耳一下子适应不了突然的安静。她一直感觉台风没有离去,心头仍然慌慌毛毛的。吃早餐时,丁在食堂与小骆同一张餐桌。“昨晚睡得好吗?”小骆问。“不好。”丁答。“我也不好。”小骆说,“避风港出事了,所长已经先过去,让我们随后过去。”
避风港在五个澳口中的二澳,形如瓮子,肚大口小,是天然的避风良港,距离五澳码头有一里远。
面对一片狼藉的海面,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丁更是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澳口如同刚刚经历一场惨烈战斗的战场,船桅杆折断,东倒西歪。破网木盆在水上漂浮。天是静止的,海也是静止的,静得无比肃穆。唯有人们的心在翻江倒海。望着从浑浊的天空裂开的口子中漏下来的破碎光斑,丁真想大哭一场。“怎么会这样呢?不是都已经全部上岸了吗?”丁仍然喃喃自语不停发问。
丁终于明白了,半夜的“幻觉”是桑美的回马枪。用当地话说:“台风不大,回南更辣。”当晚第一拨台风停歇后,那些上岸的渔民以为桑美已经远去,万事大吉了,于是悄悄摸黑下船。殊不知,这是狡猾的桑美设下的陷阱,专等那些不要命的人自投罗网。
边防艇按上级指令,协助当地政府开展善后。
天上的裂口渐渐大了,漏下的光斑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像火星落在水中,到处惨不忍睹。澳口响起双狮镇特有的哭声,如同清明哭坟,怪瘆人的。丁的心口堵得慌,强忍着,嘴皮子都咬出血来。
一艘船深陷水中,海事和渔政船只正在设法打捞。两艘边防艇一左一右靠过去协助。两个小时后,船浮出水面,眼尖的小骆叫了起来:“这不是闵霞渔0158×吗?”所长和丁也认出了这条船,正是那天一大早突然失踪的闵霞渔0158×。船上除断了一条桅杆和少了几扇船舱门、几块甲板外,没什么异样。大功率起网机、捆绑着石头的渔网都在。所长想起那次的猜疑,心中又画了几个问号。
边防艇一边积极善后,一边密切关注闵霞渔0158×。
晚上回来已经黑灯瞎火了。尽管折腾了一整天,已经很累,但丁仍然坐在电视机前,关注台风桑美造成的后果。
当晚10点,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详细报道了台风桑美在福建东南沿海一带登陆的情形——
10日17时25分,台风登陆的那一刻,桑美小试了一下牛刀,尚未将其在海上所积蓄的能量全部爆发出来。当天是农历七月十七,适逢农历七月天文大潮期,出现了民间常说的风雨潮三碰头,破坏力极大。但第一轮登陆,风暴潮威力没有完全体现出来。第一拨平息之后,风平浪静了四个多小时。至半夜12点,桑美杀了个回马枪,第二次登陆,民间称“回南”了。这一刻的桑美真正暴怒了。到处昏天暗地俨然地狱。风在天地间呼啸着,雨从四面八方打来。海浪在狂风的推动下也变得疯狂了。此时的避风港在桑美强大的风暴潮的攻击下,显得不堪一击。渔船像一张张纸一样,被撕得粉碎,一艘接一艘沉没。很多人在没来得及逃离的情况下,随着渔船一起沉没。
听着主持人的播报,面对一个个真实又惨烈的电视镜头,白天不敢流泪的丁,这一刻独自悄悄地流了泪。
7
边防艇仍然参与善后,配合相关部门打捞船只,寻找失踪人员。同时仍然不忘密切注视闵霞渔0158×的一切动静。
台风过后第五天,闵霞渔0158×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戴着口罩和帽子,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半个脸。神神秘秘,像在寻找什么。
清晨的阳光很虚弱,像个久病初愈的人。那几天,澳口的空气浑浊,气味难闻,戴口罩情有可原,戴帽子就让人生疑了。经询问,得知这艘船就是那天突然消失的闵霞渔0158×。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这艘船还是更早前失踪的浙普渔01××改头换面、乔装打扮的。
原来,浙普渔01××消失后,到浙江舟山秘密进行改装,增加了三台大功率起网机,在网上捆绑石头和变换了船牌号。所长又握拳击掌吼了一句:“真滑头。”那人又告诉说:“台风那天,闵霞渔0158×和所有船只一样赶回来避风,光头男和那批货在途中悄悄消失了,至今还不知他的下落。”
冥冥之中有所预感的丁,跑到台贸商场找阿梅,阿梅告诉丁,隔壁工艺品店老板于台风当天不见了,一连几天都不见踪影。丁在双狮镇注视满月圆动静。所长带了几个人赶到县城,配合县上侦查民警,在新城区雍华小区A栋18号房的周围埋伏。其实,此前的五天,侦查民警就盯上这个房号了。房主是位工艺品制作商,从事贝壳类工艺品加工与经销。前两天侦查民警发现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光头男空手走进18号房,半个小时后,又空手走了出来,此后就再无任何动静。
又过了两天,即所长他们到来的第三天傍晚,光头男把4个纸箱从小轿车后备厢卸下后,又搬进18号房。十分钟后,房主与光头男双双落网。第二天,所长通知丁,抓捕满月圆。丁带着小骆和当地民警赶到步步巷97号,摁了门铃又敲门,都不见里头的动静。丁眉头一皱,斩钉截铁地说:“走,上坟山。”小骆不解地问:“怎么上坟山了?让满月圆跑了怎么办?”丁口气坚决地说:“今天是台风桑美死难者的头七,满月圆肯定在山上,错不了。”
8
山上的哭声撕肝裂肺、呼天抢地,谁听了都会心头堵堵、鼻子酸酸。
在双狮镇,死亡入葬七天称“头七”。头七上山祭祀,这也是双狮镇传统习俗。丁和小骆一行人来到公墓,循声望去,怎么也没见到满月圆。于是分成两组,丁和小骆各自带几个人在人群中寻找。两组人碰到一块后,还是一场空。“我就说了,满月圆怎么会跑到坟山来呢?”小骆说,“丁姐,这个时候咱赶紧下山,说不定还能碰上满月圆。”丁说:“我听说,满月圆的舅舅这次也出事了,是不是我弄错了。”说毕,领着大家就往山下跑。刚跑出十来米远,有人从后头追上来,说:“你们不是要找满月圆吗?她还在山上呢。”
丁发现,这人就是在闵霞渔0158×碰到的那个戴帽子、口罩的神秘人。这人告诉丁:“满月圆的舅舅是闵霞渔0158×的船老大,是满月圆介绍给光头男的。这次也遇难了。”丁果真在公墓的角落发现了满月圆。今天的满月圆就像一只蛹,身上是黑白相间的条纹,伏在黑色石板铺成的墓面上,周围是红白相叠的墓纸,旁边烧着纸钱,点着香烛,还有哭诉的人们,怪不得找不着满月圆了。小骆招呼着同伴,想冲过去实施抓捕,被丁拦住了。望着小骆疑惑不解的眼神,丁说:“让她哭吧,毕竟是亲舅。”丁从满月圆的哭诉中,感觉到她的深深悔恨。这是带着血色和血腥的悔恨啊!是她葬送了舅舅的一条命。丁听那神秘人说,光头男消失后,曾几次打电话遥控,叫船上人一定要保住闵霞渔0158×,说这船价值近千万。桑美第一轮过后,已经上岸的船员又偷偷下船了。神秘人在台风当晚因吃坏了肚子,在家里又拉又吐像桑美一样折腾了一整夜,才捡回一条小命。
几乎所有人都掉泪了,都跟着唏嘘。丁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不好意思地望望大家,发现小骆的眼角挂着泪珠。
9
台风过后半过个月,延期的钓鱼比赛开始了。这天的双狮镇热闹无比,来了很多外地选手,还有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及专程跑来看比赛的游客。到处张灯结彩,像过年一样。
两拨钓鱼选手,按矶钓和海钓分成两个比赛阵营。丁举着老爸留给她的竹钓竿,站在一排矶钓选手当中。
选手们按照比赛规则,在规定的五个小时内,把钓到的鱼,经过称后,按重量由高到底排名次。前三名,分别为冠亚季军。25公分以下的鱼,不计重量,要放生。比赛分两轮,每轮一天。
这天的阳光格外灿烂,有种热烈与喜庆的样子。丁比任何时候都沉着冷静,气定神闲。
有鱼咬钩了,丁也比任何时候都不急不躁、不紧不慢,缓缓地转动着鱼线轮盘,也比任何时候都张弛有度、恰到好处。突然,钓竿用力一甩,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在阳光下闪烁银光,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有人大声喊:“好大一条鱼。”丁看见一颗硕大无比的光头,禁不住脱口而出:“光头男!”想起所长叮嘱的话,丁拿起手机欲拨打。手机先响了,是所长打来的,所长说:“我发了条重要消息,在微信里,你先看看。”
打开微信,是条新闻,说是某地边防破获一起非法猎捕、交易珍贵红珊瑚案,重56公斤,总案值超2240万元。还有满月圆垂头喪气的镜头,和光头男硕大无朋的脑袋。丁抬头看着先前喊叫的光头男,不禁哑然失笑,学着所长的口吻说:“尽出克隆人!”
吴曦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学》特邀编审,霞浦县作协主席。现为《霞浦》乡讯报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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