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中, 1998年出生于云南昆明。毕业于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云南省作协会员。15岁开始诗歌创作并发表作品。在《诗刊》《作家》《大家》《花城》《诗歌月刊》《天津文学》《诗潮》《滇池》《山东文学》《鸭绿江》《中西诗歌》《星火》《作家天地》《边疆文学》《散文百家》《山花》《广州文艺》《延河》《诗选刊》《扬子江诗刊》等刊发表过诗歌散文作品。有诗作获奖和收入选集。
当人们静心观摩自己的痛楚,每一寸都是漆黑中的明灯。由于世界中的消磨,我们的时间,我们所眷恋的回忆,又将成为何种蹉跎?
是,我望着你,回忆。我将你困了多年,在每一个晦涩的夜里,空气中嘀嗒的回响,脑际中错落的依稀,没有半分真实,更没有疯狂的深情。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又将缠绵多久。直到你的出现,一个微信中的头像从缺失转为灵动,从一条条语录上升起。我等了太久,即便是一种渺小下的失落,但这是真实刺痛我心脏的破裂,我等候这种感触已经太久。从石头变为沙粒随风飘舞,这是奇迹诞生的时候。
我们一起追悔朝夕,每一天没有彼此的日子里,我们都悔恨不已。就像此前一次次失落筑起的城墙,空洞是墙砖上的青苔,绝望是墙缝里的灰烬。可现在呢,我们有彼此,与彼此的话语。我开始认识你,从每一个文字中了解你,从你变迁的朋友圈中感受你。纯粹的语气,就像一阵风,助我的思绪颠沛九霄。你提醒我注意早睡早起,注意三餐四季;
我嘱咐你朝九晚五中的时间轮盘,还有每月定期令人心碎的痉挛。你只是听着,我只是笑着,你只是温柔地发来几个玩笑,我只是调皮地回你几个问候,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甜蜜,就像此时此刻的风月,没有半分拙劣。
随着时间拉长,我开始想要见你,你也开始想要将这份仅存于虚拟世界的幸福带入现实。可现实中的那片天地间,何处容得下我们这份充满距离的感情。我曾经幻想过无数种你的模样,每一种都令我为之动容,即便是最末端的那一个,也似星辰大海般灿烂又美丽。可我不敢奢求你对我的期待,因为我只不过是普通又普通的流云。如果我见到你,我该如何走向前?用怎样的步履?什么样的频率与节奏?眼神是否该放出坚定不移的光?手指该贴着大腿外侧还是该攥紧?每一个细节都令我无法抗拒去钻研,只因为我怕我的不自信,会成为我失去你的诱因。
如今,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临,我在脑中早已奔赴千万里,随清晨第一抹光照进你的心里;
从忘乎所以的梦里惊醒,将一夜未熄的燈轻轻关闭。有时候我甚至在吃饭时发呆,将饭菜喂进了鼻孔里;
在学习时涣散,将千百段文字付之一炬。理由很简单,我内心的恐慌,源于我灵魂中迸发出的幸福感。我所经历的一切颠簸,都是为了在与你相见时将心扉深深打开。如果神经会缠绕在一起,如果血液会逆流回心,那么一定是我现在的状态,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对劲,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春季。
今天,从昆明火车南站搭高铁去重庆西站。一路将经历五个小时的漫长等待,在一个充满人烟的狭小空间中放空自我,也许思绪回来那么几次,也许永不回来。
早晨八点半,闹钟响了三五次,我终于艰难地起身望着静默的时间。平常也有懒睡的习惯,所以遇到重要事情必须提前一个小时闹醒,否则连宇宙也无法将我揉进正常的轨道中去。由于高铁票的时间是十点半,从我家文林街坐车到高铁南站只需四十分钟,我还有充沛的时间在混沌中洗漱,并无味地嚼下生硬的馒头。不知为什么,人们总是对第一次初见充满了喜悦与悸动,而我不能说不欢愉,但也属实充斥着复杂的心绪。也许网络带给我们的是这种未知的距离感,那么我们为何相爱?为何为了一种不确定性剖开我们自己的内心?为何将无法触碰在掌心的你,当作比我身边的至亲更有吸引力的意象?也许是因为神秘感作祟?也许是新奇的探索的乐趣?也许这根本就不是爱情,也许它就是比如胶似漆还伟大的情谊?没有人有完美的答案,所以我宁愿赌一把,我想这一切都会得到答案。
早晨昆明的风是如此贴近,因为在鲜有高楼的城市里,我的两颊都刚刚好与之亲昵,好似那路边飘散出的热气,带有民间的烟火气息。不过九点出头,人烟早已席卷大街小巷,每一个忙碌的人背后都有他们不得不追寻的方向吧?如果我是沧海中的一颗沙粒,这片芦苇丛何时才能不被蛙声中的失落淹没。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随着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看这冬日的晨景,除了我—一个不在早晨庸庸碌碌的人,一个将夜晚当成生命歌颂的夜行者,从未这样如此接近晨日苏醒。
出租车上,司机老生常谈地在询问中认识我,就像他面对其他数不清的乘客一样。每一个人的去向都是复杂交错的网络,它们遍布在大街小巷,成为了城市中的苍茫。音响中回荡的音乐是刺猬乐队的《生之响往》,其中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独自等待,悲哀之后可能被爱,深夜里孤单身影在路灯下徘徊;
人文关怀,总在悲痛至极后到来,人们却依然相信什么未来会更精彩。”如果我是深夜中孤独的启明星,是否会等到那个收敛我独自绽放的白月光?也许未来会更好,不,也许今天的晚辰会更好,一切都会接踵而至吧。司机还是老江湖,三言两语就掌握了我奔赴重庆的企图,用大人最得意忘形的语气给我讲述了一套套长篇大论,为的就是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浮云,没有坚实基础的爱情都是耍流氓,只有青梅竹马,促膝之交的情谊才是具有革命性的。我表面上使劲地点着头,心底却嘲笑他老掉牙过时,二十一世纪的爱情从来不会被局限在一个模子里,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可有一点我却认同,他说距离是杀死爱情的毒药,而时间是促使你喝下毒药的诱因。这也是最令我不安的,因为我对你的悸动仅仅是想象,我不知道你的模样,不知道你的任何的表象,唯一只能从你的语境中体会出那种属于我们彼此的神韵—孤独的两个人,值得惺惺相惜。
很快,车在兵荒马乱的路面上驰骋过一座立交桥,转过一个人群聚集的十字路口,南站的大字便清晰映入我的眼帘。我看了看手机,此时不过九点半出头,离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下了车,还司机以一个最真诚的微笑,毕竟他也曾在我的生命中留存了片刻。我背上仅有的一个背包,摇晃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换票处走去,与周围拎着大包小包的人格格不入,更与那些赶时间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即便我步伐缓慢,但心思全在冥想着相遇的时间又少了一些,表面上如洪钟屹立不倒,内心早就乱成了一锅蚂蚁,从不规整的乱窜到干脆感受不到自我的理智。心在片刻中浮游而上,成为蓝天下最困惑的烟尘。
人工自助取票机省去了我大把的时间,毕竟人工售票的方式始终令我在尴尬和困惑间徘徊。如果我能像松鼠一样善于与每一颗松子交际,那我的孤独可能也就像一丝不挂的松果归于尘土了吧。
不知何时我开始变得喜欢注意四周的动静。每一物象,生命,表情,与散发出的丑陋与光芒。这些举措就是我浅尝的氧气,一同塞进我的好奇里,成为我接纳这个世界最直接与简洁的途径。小时候的我厌恶这里,空气中散发出的汗渍味令我退避三舍,动物似的丑陋举动让我怀疑人类的文明是否已经陨落,这样的刻板印象已然伴随了我太久太久,所以我鲜少坐陆运公共交通工具。然而现在,我喜欢这里,不只是私人的期盼,更多的是我喜欢看到时代的翻新,在成长中望穿人世间的交相更替,无论是好的坏的,都是世间存在的真实。这里是最接近世界的地方,因为这里无法掩饰任何伪装,旅客们的步伐不会因为陌生人而停驻,我的目光也不会沾染尘世的虚伪与无奈。
小人牵着老人,老人拎着布袋,布袋装着希望,希望送给小人。一刹那间简单的故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回响。抽烟室中的男人,抽空补妆的女人,肆意打闹的捣蛋鬼,席地而坐的浪子……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是忙碌在这不大不小的密闭空间中,不知谁又会是谁的伴路人,谁又是谁的陌生人。我知道不会过多久,列车将悉数进站将我们拉走,去向各不相关的地方,然后这里又会被另外一波人充斥。这是一个无限的轮回,因为人生而漂泊,身体是灵魂的衣服,从新到旧,从耀眼到凋落,即为自然中的永恒。我不求我看透整个世界,但求珍重每一秒即将逝去的景致与瞳孔中的恢弘。
很快,人们拎起大包小包开始奔涌向通往列车的入口,我看到他们的背影,除了叹息还有无奈。没有人知道空气中有什么,更没有人在意身旁是什么,因为时间早已榨干了人们仅有的愿景,又何谈注重现在呢?我跟在人潮背后,没有一丝想要与他们争锋的欲望,所得必所得,何必在乎朝暮?
果不其然,当我踏上高铁的那一刹那,刚刚好十点二十五分,比预定发车时间还早了五分钟。即便我跟随人群挤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吧?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好,望着这像飞机一样干净舒适且宽敞的区域,不禁感叹原来我与那个挤满人群的火车年代已经隔了一个世纪。现如今飞机早已不是最方便且实惠的交通工具,若非我亲自体会这种跨时代的翻新,也许哪一天我就将被时代遗弃。
路途中的五个小时,我几乎没有闭眼睡去。旁边坐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她身穿紧身牛仔裤外加一件v领毛衣,秀发扎成两个马尾一左一右,这样的裝束让她显得更加的稚嫩。我们打破尴尬僵局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她泼洒了我一身水,而对我说了十遍抱歉的话语。我只是无奈地回应没关系,毕竟即便是装作得理不饶人也没任何意义。于是我们打开了彼此的喉咙与心扉,聊起了这趟旅行,与彼此之间毫不相关的故事。很巧,她这次去重庆与我的目的相仿,是去见她网恋了三年的男朋友,而我更像是去赴一场未知的约会。我们很快就聊得如火如荼,她向我讲述了她与那个男孩的经历,不能说不奇妙,但也不是那么的惊喜。网络于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来说无非就像是电话与传呼机,只不过我们能在上边隐没姓名,光明正大地放肆。有些人成为了骗子,有些人收获了爱情,还有些人干脆将虚拟覆盖了现实,永远沉沦下去。
我听着她激越地讲着属于她的回忆,这一切就像一本言情小说一般,我只不过是一个随机的听众罢了。当她问我与那个女孩的故事时,我只是笑笑,并且敷衍了几句,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一秒我才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我与她之间有故事,有令彼此缠绵的欢笑,却没有真实。所以对于她百折不挠的刨根问底,我只能用几句平凡的话搪塞过去,与她那甜蜜的故事无法相提并论。看着她略显失望地转过头去,我这才将视线摆在了前方门槛的电子钟上。不知不觉已经一点半了,还有一个小时就到站。紧接着视线又挪回到那个女孩身上,她早已戴上了耳机,眼睛里只有手机中的风景。
列车到站后,我与女孩道了别,祝愿她能够一切顺利,她也可爱地给我祝福,然后我们转身走去,这辈子再无交集。我喜欢旅行中与人们侃侃而谈,但我讨厌分别时与他们过多对视。因为每一场令你记住的开始,就是下一场令你难舍的结束。这样的事情在现在太正常不过了,命运,距离与时间的玩笑,从不会让你的生命与全世界息息相关。
重庆,一个在胃中酝酿江海的城市,在我的眼前是如此的温柔。我能感受到这里让人艳羡的人情味,早已从我下高铁的那一刻香气馥郁。我去过很多地方,有的以城市的艺术让人慨叹不已;
有的将美食化作清风融进山水里;
有的是几十个民族的风情醉入酒酿里;
有的则是历史的轨迹蔓延至仰望里……而重庆则是一切风情的总和。我愿意将这里比作中国的心,江水流过,腾腾炊烟扶摇在高楼旁,人们欢声笑语,在幸福中慢慢老去。
在冬日的寒冷下,北境早已冰雪凌厉,东南潮冷或干裂,仅西南依旧是敞开了眼帘,似乎在等待千年一次的白雪将这似春的温暖席卷干净。我料到如此,所以依旧没有换上棉衣,仅单薄的长袖与长裤足矣。这里也是我想长存的地方呀,和我的故乡相差无几。我步行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行进,沿途人们用方言谈着过往,我似懂非懂地与他们擦肩,在观察中,每一个人都是这渝地的主人,而我是客,愿意用最饱满的微笑相迎。这里的人似乎缺少了一些忙碌气息,取而代之的是清闲的信步与璀璨的笑容。我知道,当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域,见到它的第一面一定是这个城市最真实的写照,重庆如此,难得如此。
地铁上挤满了每个年龄段不等的人,总体而言与其余城市相同,但行驶到途中,我才发现大有不同。准确地说,我正坐在一趟轻轨上,穿过一个暗沉的隧道,马上就在高楼间穿梭游动。昆明的地铁大多在地下,需要乘扶梯一直向下,穿过地心,在最隐秘的地方前往另一片陆地。而这里更像是飞鱼,时不时游窜海底,时不时纵身跃起,成为云雀滑翔天际。我被这简单的新奇折服,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的心年轻了不少,也纯朴了不少。
当然,此时此刻我的脑中,除了享受这城市的鲜活,也有复杂的电流涌过。眼看着约定的六点钟越来越近,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比平常更加紧张的心绪。我时不时舔一下嘴皮子,时不时清一下嗓子。记得上一次有这样的反应是高考前一晚,我被失眠缠身,被心中的紧张压抑得喘不过气,眼睛睁着,眼前除了倾泻进窗檐的月光,就是无止境的黑暗。现在很像当时的那种感觉,即便是白昼,也是颠倒在黑夜中令人窒息。很奇妙的感觉,不能说是紧张,但也不完全是欣喜;
不能定义为呆滞,但也完全不清醒。相信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一种境遇,眼睛注视着前方,心却在九霄云外。
就这样放空了很久,我在轮回的边境徘徊,人们从我身旁掠过,一拨拨人轮换在我的眼前,我却始终神游,直到列车轻轨报响了我的目的地:洪崖洞。我这才缓过神来,没于人群间,成为潮汐中不起眼的沙粒。
洪崖洞是重庆有名的网红景点,准确地说是一个奇迹。它更像是在一座山的断层间伫立的伊甸园,有点像大理和丽江的古城,却不是一马平川的平地,而是拥有十一层的“梯田”。这是一栋屹立于长江边的“布达拉宫”。夜间,当灯火代替日光局部性照亮天地,一切都会变得值得,就像生命的丝线永远连接在两江之间。
下了地铁,走过崎岖的山道,便来到了洪崖洞顶。在这里眺望长江的湍急真是绝妙,江上时急时缓,时而灰暗时而苍白,相信每一天在这都能将不重样的水流尽收眼底,唯一不变的是它们流浪的方向。江面众多船只齐整地停放着,想必晚上就成为了游客们泛江的花船,在男人与女人的簇拥下显出光芒。只是现在,它们只不过是死气沉沉的废铜烂铁,它们的孤独我深有感触。
时间到了五点半,还有半小时就到约会的时间。我坐上电梯,从最顶层来到了最底层。这是一条被两旁独立移动的店铺包裹着的小路,听说这一层名为巴渝风情街,是巴蜀文化最有代表性的传承。它以巴渝胜景为载体,在青砖与石瓦的铺陈下闪现了古典民居的新奇装饰并汇集了各式各样的民间工艺品。我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每一个店铺前都驻足查看:手绘的纸扇,自制的耳环项链、粘土玩偶,还有众多奇妙的小吃。我对这一切新鲜事物目不暇接。这里将历史的红线连在一起,古典美与现代潮流结合孕育出独树一帜的重庆文化,即便不免有些商业化的成分,但对于第一次拜访重庆的人来说绝对是一条让人眼前一亮的小巷。小巷虽不长,从头到尾走完只需五分钟,但足够成为旅客眼中必备的宝藏。
时间过得真快,在夕阳的余晖洒向天空的刹那,我知道时针和分针即将天各一方。我这才从巴渝文化的余韵中解脱,随之而来的是紧张与不知所措。我颤抖地看了一下表,时间是五点五十五分,还有五分钟就到了约会的时间。我们定下见面的地点是位于洪崖洞五层的动感酒吧街。那里集结了日本、意大利、法国和土耳其等三十多个国家的连锁特色风情酒吧。我们见面的酒吧的名字叫“灿流年”,听上去应该是属于中国风情的酒吧,并且一定不是重金属酒吧,可能是民谣风吧。我怀着期待又羞涩的心情,在人堆里穿梭找寻着上午的道路。由于夜晚即将降临,人也从三三两两变成了人山人海,我开始慢慢看不到路的尽头了,只能凭借着路标来找寻方向。电梯此时此刻已然挤满了等候的人群,以至于我不得不在楼梯间用力奔跑。
终于,当秒针刚刚敲打过十二时,我站在了“灿流年”酒吧的门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是否已经到了?她坐在什么位置呢?我们说好来一场偶遇,我不知道她的长相,不知道她的一切真实信息,唯一知道的是她独自而来。
当我跨进门槛,迎接我的是海潮般的音乐和人群,并不是之前猜想的轻音乐酒吧。我的耳朵在极度不适应下显得有点游离,以至于我感觉我的世界突然变成了无声状态。直到一只手放在了我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神经质地触电般抖了一下,不敢转过身去,只想这样僵持着。这就是电影中的场景吧,与男女主人公在酒吧搭讪的情景如出一辙,而我却木讷地想要临阵退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见我没有动静,她走上前来,将身子移到我的身前。此时此刻她一定在注视着我吧?我的眼睛飘忽不定,始终没有勇气看向前方这迷人的“陷阱”。直到她用尽全力,对着我喊出那句话后,我才对我自己的愚蠢佩服得五体投地:“先生,您几位啊?”
原来只是服务员,原来是虚惊一场。我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地回应:“我在找人呢,你去忙吧,谢谢你。”她这才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我好歹松了一口气,意识到再不寻找她,我就迟到了。
幸运的是,由于来酒吧的人都是成双成对,很少有独自一人的,我很快就发现了她。她坐在墙角边,面朝墙壁,用背影对着放纵的人群。我轻轻走向她,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就像皮鞋踩在木地板上一样,每一步都充斥着巨大的回响。距离才三五米,却好似拉得很长,周围的景致全都放慢,空气中酒精和香水的味道格外突出。
我鼓足了勇气,坐到了她的右侧,同样面向墙壁。我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了我的到来,我眼角的余光除了酒吧霓虹什么也看不见,正如我的心脏此时此刻除了紧张的停滞,再也不会跳动。我们就这样静坐了片刻,或者说只有我一个人如此,而她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在等待一个机会打破这个僵局,我开始责怪自己没用,一个男人像一只胆小的猫缩在墙角一动不敢动。
最后还是她先迈出了这一步,“你是孤梦人(我的网名)吧?”我下意识地转过去,但话还没出口,就咽进去了。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语去形容這一刻她的轮廓带给我的冲击。这是一张多么无瑕的脸呀,我曾经幻想过无数张她的脸,然而最不敢奢望的就是眼前这一张。她是天使吗?为何会在网络上寻求安慰?她这样的人也会孤独吗?众多诸如此类的疑问在我的内心发酵。她看我盯着她看没有反应,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的妆花了吗?”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回过神来赶忙向她表明我就是“孤梦人”。而她就是“流萤”。
我仔细端详她,碎花连衣裙上套着一件牛仔外套,头发中分往两边披下,双眼皮下是一双干净且温柔的大眼睛,脸型很窄,像是瓜子脸,活像一个不问世事的纯情少女。我很难想象在网络上还有这样的女孩,她不应该受到万众瞩目吗?她难道不应该有很多现实的追求者吗?疑问如星斗般砸向我的脑际,除了我那无处安放的双脚,一切的一切都被她俘获。
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这样一种感觉,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刻,心比骄阳更烫,即便肌肤早已被严寒折磨得干裂且惨白,身体中流淌的血液始终如热泪奔涌而出,成为漫天飞舞的誓言。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视线交织的刹那,一道白色的光束冲破暗色霓虹,将我们这小小的区域照亮,她的每一根发丝的摆动都是故事中的情话,每一个毛孔都孕育出花束,盛开成草原上的狼毒花。
她一定觉得我傻了吧,我的神经被这个凝望融化了吧。你们可能不信,但当你们真正遇见一个会让你的失望发芽成野火的人时,孤独将被灼烧成星光,一辈子的低落,都将成为流萤的芬芳,现实与幻想,终在此刻牵手,就如梦境与理想,无不在最静谧的夜晚狂欢。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这也不是爱,这是星球陨落后的童话。
我们在酒吧的微光下坐着聊了许久,即便我是如此的紧张与羞涩,我们还是聊了许多。生活,彼此,相同的苦难。我了解到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随母亲一同长大。后面母亲改嫁,成为了另一个男人的宝藏。而她呢,只是在多余中更多余。弟弟降生之后,她的人生彻底破灭。他们才更像一家人吧,她算什么?她只是他们最亲密的客人,在虚假的爱中直面永恒的格格不入。我这才明白为何她需要通过网络来与这个世界交往,我这才明白她所承受的痛苦,与她天真可爱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如果一个人的表面就是她的全部,那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抑郁症患者,哪里还有轻易放弃自己的绝望存在呢?
时间走到了八点半,我们已经坐了很久,交心了很久,可语境上并不像网络上那样自然。我明白她一定背负了很大的决心,才能来与我相会,每一个生而悲剧的生命背后,都有着与浮华世界划清界限的决心。我们都是自我世界的游离者,活在自己的世界,不愿与人交往,不愿吐露心声,宁愿对着一个死气沉沉的屏幕,不愿行走在欢乐的街头。不知是一种怎么样的冲动,我牵起了她的手,飞快地冲出了这个浮躁的场所,来到露天之下,漫无目的地游逛。此时此刻天已被黑暗笼罩,没有星星,甚至看不到月亮,只有城市的光,只有年轻人纵情嘶吼的茫然。
跑到了长江边时,我们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人群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反而比白昼更加热闹。人来人往,黑白颠倒,仿佛我们才是蝙蝠,我们才是被月光控制的玩物。不知为何,我们再没有注视过彼此一眼,仿佛春天再没有见过雪。我们面朝长江,在凝视中咀嚼着江风咸咸的味道,即便身后是多么嘈杂的人潮,一切都与我们没有关系。此时的洪崖洞已经灯火通明,是一座被彩光包围的神殿。也正因为有它的存在,这夜才更加剔透,充满着人烟的长江,再不寂寞。花船开始出现在水面,高楼大厦环绕着我们,彩色屏幕与字迹潦草成诗画,被失意的魂魄记住,被我们幼小的心深深迷住。
我将这一切印入瞳孔,与她的第一次约会,江海是通往星辰的大道,就在我们前方,随时准备接纳我们的所有,只是腼腆的我没有勇气再牵她的手,走向那风月的云中,成为星光中的秘密。如果说天空是奇妙的花火,我们便是电光火石间的火星子,随时都可能擦响雷鸣,否则只能归于寂静。说实话,真想让此刻长留,不求彼此间开口,但求守住这一瞬间的静止,即便我们始终望着前方,即便我们没有轰轰烈烈的举措,简单的温柔,是多么美好。
很快,当一排排灯慢慢隐没在夜色中,我这才发现周围已寂寥,前一秒钟还欢声笑语的街道,只剩下残破的孤独。看了看时间,已经零点。她也从若有所思的空间找回了自己,并传达了不得不离去的信息。我陪她漫步在江边,虽然内心有千言万语,但嘴就是无法汇聚出一句。时间是玫瑰,红得越轰轰烈烈,凋零得就越惨惨戚戚。难道终究就要告别了吗?也许明天还能再相见?反正我今晚只能随便找个旅馆落脚,明天是否还有故事发生呢?我们走到了马路旁,此时的洪崖洞就像白昼时一样冷清,好似一个睡去的婴儿,在洒脱过后回归永恒的沉睡。
我帮她叫了一辆快车,预计十分钟就到达。即便是夏日令人窒息的重庆,在冬日的夜晚也是如此寒冷。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嘴里吐出一句:“今天很开心,谢谢你如期而至。” 而我却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是求那辆车慢一点,再慢一些,“也谢谢你,今晚聊得很开心。” 随后她伸出双手,抱住了我。我迟疑地待在原地,本想抱紧她,最后我的手还是在颤抖间微微向上,放在了她的背上。我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新的开始,也可能是永远的结束。
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这样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鼻息和温度,让彼此能在严寒的夜晚中找到新的曙光。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空气里连飞虫都躲藏起来了,头顶唯一的路灯不明不暗地宣泄着夜的悲伤。我闭上眼睛,闻到了她身上独特的味道,那也许是天使纯净的体香,又或者只是洗衣粉的余味罢了。
车子准时到达,我不得不放手了。整片森林从我的臂膀间溜走,一切又将重归平淡。她径直走向车门,上车的刹那,回头望了一眼我。我向她招手示意,她還了我一个温婉的微笑。这一个回眸让我记忆了一辈子,也悔恨了一辈子。
她离开了,没有留下半分能让我触摸到的尘埃,也许这就是洪崖洞存在的意义,让悲伤的人重新找回赖以生存的宿命,又将这一切全都迷失在灰黑中。我若有所思地走着,没有回头,没有期盼任何不期而遇再度降临。路面上已无人迹,树木与江水也都成为了黑色的轮廓,没有波澜,没有一丝希冀。
我望向天空,没有星子的眼睛坠下,没有苍穹的雄壮,没有她的脸印在上方,更没有一个我再存在的理由。我找了一个石头凳子坐下,让石头的冰冷侵入我的肌肤,心又回归死寂,脑中萦绕的幻想也终将破灭。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就是路灯下,暗黄的光晕印出了环绕的飞虫,与地面上残留的灰烬。
不知道为什么,从此我们再没联系,也许是一种惺惺相惜,也许是不舍将最像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我有了我自己的生活,爱情,和追求。每当我被繁琐的事情折磨得失去耐心时,我都会想起那个夜晚,两个孤独的灵魂碰撞在一起,擦出的火花点亮了洪崖洞的眼睛,也绽满整片天空,和滔滔江水。也许存在即永恒;
也许短暂的相遇,才是铭记一辈子的缘分;
也许得不到,才是忘不掉;
也许永恒的蹉跎,才是天使降下凡间的流萤。它那微弱的光点亮了世界的孤独,将每一个孤梦人的心擦亮,永远存留,永远永远被时间的泪痕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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