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秀水的乳腺癌是在农保福利体检时查出来的,一查出来就是晚期。苗儿和哥哥一接到父亲的电话,立即呼啦啦从天南地北飞回来。苗儿和哥哥要带母亲去上海或者北京治病,曾秀水说,白花那些钱干什么?让我少受点罪吧。
父亲离退休还有几个月,哥哥在单位是科研骨干,苗儿二话不说,立即辞掉广州的工作,回安徽老家接替了父亲来陪护母亲。苗儿长相像母亲,娇小精致,女人味十足;
性格也像母亲,骨子里要强,心却很软。
曾秀水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但精神还好,逮住苗儿就不停地说话。母亲在世上的亲人不多,她还有个姐姐曾秀菊在江北锦丘城,住得不远,只有一江之隔。苗儿寻思母亲一定想见大姨曾秀菊一面,想和大姨唠唠。苗儿便俯身问母亲,要不要给大姨打个电话?曾秀水说,你大姨脾气古怪,不喜欢被打搅,你就发个信息吧,就说“别来无恙,勿念”。
哟,你这词哪学来的?还怪雅的。苗儿知道母亲读书不多。曾秀水说是跟你大姨学的。大姨那时在外面读书,每次回到学校都会写一封信回来报平安,别来无恙,勿念。开头总是这几个字。苗儿心里陡然一酸,就这几个字糊弄她好多年,使得在外打工的她忽略了母亲的健康,也糊弄了跟着地质队南征北战的父亲,以至于耽误了母亲的病情。苗儿说,大姨倒是读了书,我外婆偏心眼哩。曾秀水用手刮了一下苗儿的脑门——她习惯用这样的方式惩戒儿女,不许说外婆坏话。是妈笨,读书读不进去哩。你大姨也挺可怜的,婚姻不幸,黎雅又不孝顺……苗儿,你以后有空要多去看看大姨。
我才不去呢,去看她,她们还以为我们是想去揩油。
苗儿,你要记住大姨的情分,你哥读大学时她给寄过两次生活费……
苗儿嘟起嘴,记住了,你都说了一万遍了,唐僧念紧箍咒似的,耳膜都要被你念穿孔了。曾秀水抬手又要去刮苗儿的脑门,苗儿扭头让开了。丫头,妈要是不在了,你和你哥要互相帮衬。谁家要是有了困难,另外一家可别袖手旁观。我们要是连亲人都指靠不上,还能指靠谁呢?亲戚朋友中谁要是有了困难,能帮要帮……
知——道——了。苗儿伸长脖子,故意把嘴巴凑到母亲耳朵边。
苗儿想给大姨打电话,又怕大姨听了坏消息身体吃不消,她想了想,还是给大姨的女儿黎雅打了个电话。
苗儿打通了表姐黎雅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表姐说在跟同学聚会呢,你有什么事呀?
我母病了。电话那头没有回应,苗儿就有点尴尬,又有点失望。
你说小姨病了吗?电话中突然没有嘈杂的声音了,表姐应该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是的,得了乳腺癌。苗儿喉咙就哽住了,母亲才六十岁,好日子刚刚开始。
哦,我妈已经退休了,找医生的事她办不了。她只不过一个副科级,能有什么本事?那年你爸生病,来我们锦丘城,我妈瞎转了好一圈,人托人,才安排住进医院的,找关系花费了一大笔。
我们不是想请大姨帮忙找医生……
那就是缺钱吧?我今年刚刚换了房子,想叫妈贴补十万,结果只给了五万。我妈你不了解?平时对自己抠得要命,买菜总买陈货,买衣总买打折的。她的钱也是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我总劝她要待自己好一点,她也不听,就晓得贴补娘家。你哥上大学她给寄生活费,你哥结婚买房小姨来讨钱,她又给了……
苗儿既难堪又恼怒,听不下去了,打断了黎雅的话,说表姐你误会了,我打电话不是跟大姨借钱,是想请你在合适的时间委婉地告诉大姨,我母病了,想见她一面。如果你觉得不能说就不说。
表姐滿口答应,说她妈妈身体也不太好,都是太节俭惹的,她找个机会慢慢跟妈说。苗儿听出来了,黎雅其实是在敷衍她。
大姨的节俭,黎雅是领教过的。前几年,母亲还养猪时,每到腊月总是叫苗儿送猪肉去江南锦丘城,猪肉有新鲜的,有腌好的,还有灌好的香肠。每次把这些东西送过去,大姨都想塞几个钱给苗儿,好像苗儿就是来换钱的,弄得苗儿很是别扭。大姨推搡几回,见苗儿执意不要便住了手,一面把钱往衣兜里揣,一面嗔怪:你这丫头,嫌少了不是?每次苗儿去她家,大姨就在她的“家常便饭”之外额外炖个蛋羹,这样饭桌上就有了两个菜,香干炒青椒加蛋羹,或者蒜薹加蛋羹。大姨说菜烧多了,她一个人吃不完,所以每餐只烧一个菜。那时,大姨夫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黎雅也成家了。苗儿虽然能理解大姨,但心里多少还是不舒服。大姨和表姐她们去乡下,哪一次母亲不是提前就去镇上买了一大竹篮菜回来,临走时还要把家里的芝麻、黄豆、菜籽油、老母鸡和鸡蛋,整袋整袋地装到她们车上?苗儿给黎雅打电话,是避开母亲曾秀水站在屋外香椿树下打的,打完电话她回到母亲的卧室,尽量地若无其事。
晚上,苗儿和母亲头挨着头睡,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她们关了灯,任凭昏黄的月光慢条斯理地爬进来,带来满屋的安详和宁静。曾秀水又开始说话了,好像要把孤独时积攒下的话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傍晚屋顶上的炊烟,袅袅婷婷,忽聚忽散。她说她小时候不懂事,欺负过姐姐曾秀菊。她偷过姐姐的糖粒子,藏过她的铅笔,还打翻过她描红的墨水。但是有一次她们上学路上,邻村的一个泼丫头说大姨偷看了她的作业,拦住大姨不让走,还对大姨推推搡搡。大姨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她跑过去,一头撞开那个泼丫头,拉着大姨就跑。
曾秀水说起小时候的这事,呵呵地笑出了声,脸上焕发出一种乳白的光晕。
曾秀水说刚回来做农活那会儿,队长只给她定五分工一天。她说我要挣八分工,队长说想挣八分工可以,你插秧割稻要能撵得上妇女队长,你得像男人一样挑担子。割稻插秧曾秀水不怕,她说她个子小,手脚灵活,占优势。妇女们虽然干活经验多,但她们常常直起腰来说话,能偷懒就偷懒。她不偷懒,自然不会输给妇女队长。挑担子她力气不够,想一天挣八分工那就得挑啊,挑秧把、挑大粪、挑山芋、挑谷子……她开始挑七八十斤,肩膀红肿得像桃子,晚上疼得睡不着觉。但挑一段时间就不再疼了,还结了一层薄薄的茧。最可怕的是冬季兴修水利挑河堤,一担一担的泥土,从坡下送到坡顶上,胸口憋得要喷血,腿肚子不停地打战……后来就能挑一百斤了,最厉害的时候挑过一百八十斤。曾秀水说,你看我个头这么矮,就是那时挑担子压的。
苗儿悄悄擦了一下眼角,停了会儿,她问,你为什么不跟我爸走呢?要是走了,现在也转正了,也会像大姨一样有退休工资了。
曾秀水淡淡地说,那时你外婆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哩。你爸呀,就是个大酒鬼,我要是天天和他在一起,说不定早离了。苗儿心想,你们一年相聚还不到一个月,离不离的有什么区别?然后曾秀水就说苗儿的爸,说你父年轻时长得帅。那时,他们的钻井棚架就竖在我们队里的水田里。钻井队十几个小伙子就数你父长得好看,村里有好几个女孩子都看上他了呢。夏天,他游到荷塘里,摘了几朵莲花送给我,他说我稳重、孝顺、勤快,是个能持家的好女人。我被他夸得晕头转向,也羡慕他能拿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的求婚。结婚后,他想带我走,让我给钻井队烧烧饭,我不能丢下病歪歪的母亲,就这么一直拖下了。好在,明年三月他就能退休了,就能天天守在家里了,就是不知道我能陪他多久呢。
你呀,就是今年盖房子累的,积劳成疾。我和哥哥都不在家住了,你和爸爸跟着我们住就行了,盖这么好的房子干吗?浪费了。苗儿生气,说话的语气硬得像夹生饭。
哪里就浪费了呢?故乡是根据地呢,有房子就有了安身之所。房子在,根就在。老房子简陋了些,你大姨上不惯老厕所,又嫌乡下蚊虫多,老不回来。现在好了,我们的房子装修得跟城里一样,你大姨回来住就方便了。我原来还寻思着,她现在退休了,一个人住着挺孤单,盖好房子把她接回来一起住,现在看来不行了。
苗儿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没事的,网上看过,好多患了这病的,因为心态好,后来都康复了。我哥给你买的中药不是一直在吃吗?哥说好多人都吃好了。
母亲说到大姨时,苗儿几次想开口问问:你去大姨家讨要过钱吗?但这句话一说出口肯定会让母亲难堪或者生气,她使劲憋着不问。后来,母女俩不再说话,躺在如水的月色里,各想各的心思。
2
每天晚饭后半小时,曾秀菊准时换了球鞋去室外运动,快走一万步,风雨无阻。她要长长久久地活着,活着她就能每年得十多万退休金,多活十年就能多得一百多万。活着,她才能看到前夫老黎和他姘妇的下场,看到他们劳燕分飞或者生离死别。活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
初冬时节,寒风割耳朵,好在没有下雨。曾秀菊戴了厚厚的手套,一条大围脖把耳朵脖子全捂住,杏色的帽子压到了眉毛上。手套还是十年前买的,围巾和帽子都是她自己手工织就的。黎雅说土死了,这些东西早该扔掉了。曾秀菊认为这些东西都还好好的,扔掉那是暴殄天物,是一種罪过。
她通常都是去松山公园里走路。松山是紧靠长江的一座小丘陵,站在山顶上就能看见长江里的渔火和行驶的货轮,也能看到江对岸的土地和她娘家的村庄。因为山顶上建了一座烈士塔,所以曾秀菊很少上去,她通常都是沿着山腰的甬道打转转,转完一万步,才打道回府。
公园门口的小广场上,有几拨跳广场舞的,大喇叭中放着不同的音乐,异常热闹。曾秀菊不会去跳广场舞,起初是不屑,后来很羡慕,但是拿不出放不开。山上走路的人比跳广场舞的人还多,如果是夏天,甬道上走路锻炼的摩肩接踵,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颇为壮观。天一冷,行人就稀稀拉拉了。曾秀菊希望人少,人少了才清净。
中午,女儿领着外孙回家吃午饭,告诉她秀水得了癌症。从那时起,曾秀菊的心里一直像有只蝴蝶扑扇着翅膀在飞,飞得慌慌的,不知道该停到哪,思绪就无法从妹妹身上拽出来。
妹妹从小就比她乖巧,母亲干活回家,她赶忙端上一杯凉茶;
父亲拿起烟斗,她就赶紧擦亮火柴。放学回家,人还没进门,甜甜的声音就先飞进了家:妈,我和姐姐回来了!母亲总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妹妹头发上捋一捋。虽然母亲笑笑的目光也会落到她身上,但她总觉得那目光是妹妹喝剩下的糖水。她不喜欢像妹妹那样围着母亲叽叽喳喳,也不好意思像妹妹那样撞进母亲怀里撒娇。她从小就讨厌妹妹。
别人都说曾秀菊命好,虽然出生在农村,但父母给她念了书。和她同时代的农村女性,找不到几个识字的。然后又分到地税局这样一个好单位,然后又找了一个干部做老公。沾了前夫的光,她也弄了个副科。只有曾秀菊自己知道,她这辈子过得不舒心。
当初,她和妹妹都读书。秀水脑子灵活,没有她用功,成绩却比她好。秀水写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读,她写的那篇《我最尊敬的人》,不仅被初一的老师拿到班上当范文读,初二和初三的语文老师也把它当范文拿到班上读。她读初三那年,父亲犁田时被发情的公牛用角挑死了,那时没有什么工伤和赔付之说,一个农民死了就死了,但病歪歪的母亲供不起两个女儿读书。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用一只手托着脑袋,巨大的黑影在墙壁上悲伤地抖动。母亲说,秀菊回家挣工分吧,明天就别去上学了。她就开始哭,一直哭,她不愿意被毒辣辣的太阳烤成滴油的咸肉,更害怕被水田里的蚂蟥咬出一个又一个血包来。秀水见她哭得伤心,就挨近母亲说,让姐姐读书吧,我回来挣工分。母亲说,你姐大些,她能挣八分工,你不能。
秀水看看哭成泪人的她,说我也能挣八分工,就让姐姐上学吧。就这样读初二的秀水辍学了。那年中考,考试的作文恰巧就是《我最尊敬的一个人》,曾秀菊几乎是把妹妹写的那篇范文一字不差地抄到了试卷上。中考后她被财专录取,她成了真正的城里人,姐妹俩的人生从此就分叉了。
路灯的亮光被葱郁的树林吸收了很多,灯光便显得昏暗无力。原本稀稀拉拉的行人更少了,山林里的阴森气息越来越浓厚。曾秀菊看看手机上的微信运动,自己才走了八千多步,离完成任务还远。
当初自己成家时也是白手起家,黎雅的爸爸虽然是个小领导,但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他老家父母兄弟姐妹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恨不得都把嘴巴伸过来咬他一口唐僧肉。曾秀菊捏住他的工资袋,防他如防贼,但他还能瞒着她,把他能捞到的苍蝇大的一点好处千里迢迢地送回家,比如,开会发的公文包,单位发的毛巾和袜子。黎雅曾经怪过她,说她对他们老黎家太苛刻,说倘若她能把对娘家的那一份心,分出十分之一来给老黎家,爸爸也不会和那个水蛇腰的女人搞到一起去。曾秀菊勃然大怒,说放你妈的屁!你爸乱搞是他人品有问题,是良心坏了。他就是个烂心烂肺的货,我不死总能看到他的下场。
母女俩的谈话总是不欢而散。今天黎雅谈到小姨秀水的病,斜着眼睛瞟着她,说得了癌症,再多的钱也是肉包子打狗,好像她曾秀菊会拿大把的钱去给秀水治病似的。
想到妹妹,曾秀菊心里也很不舒服。她读财专那会,每次回家秀水都会苍耳籽一样黏住她,不断地问这问那。六个人睡一间屋子?她们都是哪里人?都学说普通话?你说几句我听听,看跟广播里说的可一样?图书馆里看书真的不要钱?到底有多少书啊?几百万册?我的天!她的皮肤晒黑了,她蝙蝠一样的小手掌上起了厚厚的茧子,她割稻割裂的小手指……她好像有意在展示她所受的苦难,有意要加重她这个做姐姐的心理负担。
秀水结婚时,她送了秀水最好看的缎子被面,花掉了她一个月的工资,那时她是真心真意要感谢妹妹的。秀水儿子读大学时,她给他寄过两次生活费,每次都是一千元。还情也好,感恩也罢,她觉得她不亏欠妹妹了。苗儿高考落榜,秀水想把女儿送到锦丘城来补习,说苗儿就是被外语拖了后腿,江北的锦丘一中外语教学的口碑省内闻名。锦丘一中离曾秀菊家也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苗儿要是过来补习会不会住进她家?要是家里多一个人,肯定有许多不便,生活开支也要增加许多。曾秀菊知道黎雅肯定不愿意家里多一位表亲,她假装和黎雅商量,要不要苗儿过来?黎雅没有商量的余地,她从电脑前跳起来嚷嚷,我奶奶当年摔伤了,我爸说要接过来照顾,你不愿意,现在你娘家人要住进来你就乐意啦?你就知道一心为你们老曾家,苗儿要是住进来那你就把我挪出去好了。苗儿几天后带了书本过来,想请在家过暑假的黎雅给她补习外语,黎雅对苗儿爱理不理的,苗儿回家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要来江北补习的事。苗儿后来就去广州打工去了,听说工作做得不错,很受老板赏识,已经做到部门经理了。曾秀菊巴望苗儿前程似锦,苗儿越过得好,她心里就越轻松。
苗儿没有上大学,秀水总觉得遗憾,这份遗憾之情时不时会向她这个姐姐表露,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心要让人内疚。说得多了,曾秀菊就很反感,甚至生闷气。好几次她都想跟秀水说,一个人一个命哩,苗儿补习了就一定能上大学?上了大学就一定比现在好?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回去。
秀水儿子结婚买房来借钱,她又给了一千。她不想借钱给妹妹,借多少合适?借了不还怎么办?干脆送一千算了。白送了一千,妹妹也就不好意思再开口借钱了。可是后来妹妹又跟她说准备改建乡下老宅,这次曾秀菊就打哈哈,一字不提钱的事。乡下的那些穷亲戚,只当我们在城里大马路上就能捡到钱,一个个都是无底洞。曾秀菊陡然燥热起来,一股火气就要从胸腔里喷发出来。她想她应该让秀水知道:父母留下的房子和场地,也有她的一份。现在看上去那些都不值钱,一旦赶上拆迁,那可就是一笔大收入。
想到拆迁,曾秀菊既期待又焦虑,她不想和妹妹闹矛盾,但她很担心如果村庄拆迁,妹妹会忽略她这个姐姐应得的利益。如果拆迁,妹妹不说要分她一半,她应该怎么做?她会直截了当地告诉秀水,她应该得一半,她可以把相关的法律法规打印一份带给妹妹看。如果妹妹还不答应,那就对簿公堂……曾秀菊一路上在心里做着种种设想,排练不同的应对台词,竟然进入角色,渐渐气愤起来。心里堵得难受时,她又开导自己,毕竟是假设,又没有真的出现妹妹抢夺她财产的事。这样想着,心里又开始舒展了些,抬手看看手机,微信运动中的计步已经达到了一万两千步。她开始往回走,速度随之降了下来。她一路走一路开始留心脚下和路边,草丛里的矿泉水瓶她捡了,抓在手上,背手到身后。进了小区,她习惯性地伸头朝居民楼下的垃圾桶里看看,如果身边没有人经过,她也会迅速地捡起别人扔掉的快递包装盒,若无其事地带回家去。
3
一进腊月,曾秀水就开始絮叨,逼着苗儿去一趟江北,给大姨曾秀菊送猪肉,说城里买不到笨猪肉,城里的猪肉不好吃。苗儿还记得黎雅表姐电话中的那些话,心里有疙瘩,不愿意去,说我们家也没有笨猪肉,乡下现在都不养猪了。曾秀水说,到了年边,镇上还能买得到。贵就贵点,你买了送去。苗儿嘟起嘴不愿意,曾秀水说,死丫头,听话哈,我若是有力气我就自己去了,这也许是我在世最后一次给她送猪肉了。苗儿噙了泪点头,说你别多想,谁还不生个病呢?你是太累了,休息一阵也许就好了。
腊月二十开始,曾秀水就每天早上用脚把苗儿蹭醒,叫她赶紧起来去镇街上看看。苗儿朦朦胧胧地嘟囔,二十六杀年猪,还早呢。
有些人家年猪杀得早。杀得早的都是想挑到集市上卖的,快起,迟了就被别人抢了。
苗儿只好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眯着眼睛刷牙。曾秀水也起来了,一边扣扣子,一边第N次地叮嘱苗儿,农户家养的笨猪,黑毛,皮厚,一般都用箩筐挑了来。肉案子上的黑毛豬,还是饲料喂的,莫买。
苗儿跑了两早,才看见用箩筐挑的黑猪肉,买了只后腿,足足有40斤。让卖肉的用刀分成两半,两个竹篮提了,提到家胳膊都差点脱了臼。曾秀水伸出一根食指拨拨猪肉,说孬子,恐怕买错了,这猪像是饲料喂的。苗儿急了,不想起早吃苦还做了无用功,嚷嚷道,卖肉的指天指地地赌咒发誓,说是自家养的,你又没吃,怎么就说是饲料养的?秀水说,也不全是饲料养的,有些人家养个七头八头猪的卖钱,要掺饲料的。曾秀水把猪肉拖进厨房,用刀肢解了,腌起来,说晒好后给苗儿和她哥带走。
曾秀水一整天就唠叨笨猪肉是如何好,姐姐曾秀菊是如何喜欢。唠叨这些年姐姐给家里帮助不少,自己却没有什么好回报的。她唠叨这,唠叨那,一点都不像患了重病的人。苗儿被母亲唠叨得心烦,赌了两天气,怕母亲伤心,还是起早往镇街上赶。腊月二十八这天,终于买回让母亲满意的猪肉。
腊月二十九,苗儿过江去锦丘城给大姨送猪肉。临行前曾秀水要苗儿把新房子拍个视频带给大姨看,叫大姨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絮絮叨叨了许多新房子的好。曾秀水还叮嘱苗儿,你大姨要是给你钱,你多少接一点,那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像我们送了猪肉,她如果不要,我们心里不也不舒服?母亲提到钱,苗儿立即就想到了黎雅表姐电话中说的事,多少次她想问母亲,但问不出口,现在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问了。
我哥结婚买房时,你去大姨家拿过钱?秀水说是去借钱了,老着脸皮去的。你大姨说他们刚刚换了大房子,银行里还欠着一笔债哩。
借了吗?
借了。
多少?
准备借五千的,你大姨给了一千,多了她也不会给。那时大姨说这一千块钱算是随礼了,不用还。苗儿蛮横地说道,人家说不用还就不还啦?是借的就应该还!苗儿说话时口气挺冲的,曾秀水一下子愣住了,惊异地看着女儿,好像突然不认识她了。苗儿气恼地一甩手,进了里屋,苗儿自己都不知道在生谁的气。苗儿进了里屋,从行李箱里抓出三千块钱塞进坤包里。这钱是她去镇街买猪肉时特意从取款机上刷出来,准备还大姨的。苗儿数学学得不好,她不知道一千块钱放银行里十年应该付给多少利息,她觉得付两千利息应该够了。还了大姨的债,堵住黎雅表姐的嘴,帮母亲要回自尊。
曾秀菊打开门看见苗儿涨红着脸站在门口,一时也愣怔了。怎么是你?你妈怎么没来?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错了,便连声招呼苗儿进屋、换鞋,又拿出皮夹抽出几张百元红票子要付猪肉钱。苗儿一张笑脸立即灰突突的,感觉受到了侮辱。
大姨,我不是拿猪肉来换钱的。我们家早就不养猪了,这是我母叫我特意去镇上给你买的笨猪肉。苗儿说话直来直去,曾秀菊反倒喜欢,她说那就把猪肉帮我提进厨房去。随口夸了句猪肉不错。
曾秀菊还算热情,给苗儿端过来一杯热茶,也端过来果盘,偌大的果盘里只放了六七颗糖果,大概是谁家婚礼上的赠品。苗儿坐下,捧着茶杯四下里扫一眼,她看到大姨家的电视柜上堆满了红红绿绿的保健品盒子,都是电视广告中常见的,茶几上堆放着很多的瓶瓶罐罐,什么牛初乳、蛋白质、氨基酸、微量元素……举不胜举,大姨多少也有点文化,苗儿不明白她怎么信这些?要是谁给矿泉水瓶上换一个“不死药”的标签,她会不会拖一车回来码放着?
曾秀菊在苗儿对面坐下,她看着苗儿,忧伤陡然爬上心头,她在苗儿的脸上看到了妹妹秀水的影子。你母到底怎么了?
苗儿便把母亲的病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
她怎么可能得了癌症?她不会的!她壮得像牛一样,一百八十斤重的担子都挑过,怎么会说病就病了?
也许是累了,而不是病了。家里去年盖了房子,我们不在家,都是她一个人操持。我哥回家发现我母瘦得厉害,就硬拖了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得了那个病。反正我母吃了我哥买回来的中药,气色好多了。而且她心态好,不害怕。不害怕就有的活,是不是?
想盖房子,你母倒是打过几次电话跟我说过。盖房子也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苗儿,我不是不帮你们,我有我的难处。黎雅的孩子读书,黎雅换房,哪一样不要我出钱?我自己身体也不好,说不定哪天往医院里一躺,就得要一大把钱。我们的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苗儿捏了捏衣袋,硬硬的纸币还在。她想立即掏出来,扔到大姨面前。
当年我读了书,你母回家作田,各有各命。如果换着她读书,她也未必能考出去,我之所以有今天,也是我个人奋斗的结果。她供我读书,我也供了你哥读书。她侍候你外婆,外婆的财产我也分文没要……曾秀菊快速地说着话,好像生怕被苗儿打断。曾秀菊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阵,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心里好像轻松了许多。苗儿小心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把心中的不快压了下去。她有点懂大姨了。
苗儿告诉大姨,盖房子不缺钱。母亲连她这个女儿给的钱都没要哩,哪能要大姨的?曾秀菊哦了一声,点点头,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苗儿便打开手机,把新房子视频播放给大姨看。曾秀菊很认真地看了看,一栋崭新的房子,白墙,红瓦,大窗,有着层次分明的尖屋顶,虽然不是楼房,看上去却也像一栋洋气的别墅。里面的装修和黎雅家里不相上下,潔净而明亮。她突然看到了妹妹秀水靠在厨房的液化气灶边,系了一条碎花的短围裙,叠着双手看着她笑,一脸的“别来无恙”。曾秀菊突然就抹起眼泪来,说,好好好。
苗儿关了手机,问大姨什么时候回乡下看看。曾秀菊不好意思,赶紧抽了茶几上的纸巾擦泪。说我等天暖和了就回去。你母看上去气色还好,但有病还是要治的,带她到大医院去看,如果没有钱,我会想办法。
苗儿说,大姨放心,就算我不孝顺,还有我哥哩。曾秀菊又连声说好好好,说着话泪水又出来了。苗儿的心也柔软了,本来打定主意要还的钱,拿出来时却说了这样的话,大姨,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拿着自己去买点吧。曾秀菊坚持不要,有点生气地说,我不缺钱,我的条件总比你母好,你还是带给你母用吧。后来,苗儿悄悄把钱压在了大姨家的果盘下。
4
除夕夜,曾秀菊主动给妹妹打过来视频电话。
曾秀菊刚和妹妹问了新年好,就开始数落放假回家过年的老朴,说他就晓得当甩手掌柜,妹妹秀水嫁给他受了多少苦。数落完老朴,又开始埋怨苗儿,说你哥嫂到底有多忙,吃了年饭就走人了?你们这些做子女的,就不能多陪陪父母?苗儿不好辩解,心里对大姨的颐指气使很是不快,嘴上却还敷衍着。老朴和苗儿不想听曾秀菊没来由的指责,都借故躲到各自的房间里去了,只有曾秀水一直对着茶几上的手机开心地笑。
曾秀菊脱了外套,盘腿坐在她自家客厅的沙发上,在视频中教秀水叩齿、提肛,教她临睡前如何摸腹,如何擦脚掌,早上起来如何梳头,如何揉耳。如何注意春避风、夏避暑,秋避湿、冬避寒。怎么吃,怎么喝……曾秀菊恨不得把她知道的所有健身、养生方面的知识一股脑地倾倒出来,但说话的神情却是居高临下的,像一个见多识广又很自负的导师。曾秀水平时也看电视,儿女每次回家也反复提醒她注意这注意那的,所有姐姐说的那些她大多不是第一次听到,但仍然笑着听着,像个认真、上进的小学生。
姐妹俩聊了半个多小时,曾秀菊要挂电话了,曾秀水邀请姐姐正月回趟娘家,说客房都给她准备好了,一水的新被子,卫生间也在屋内了,空调也都开着,你就回来住几天吧。曾秀菊说,我不是嫌弃你这里条件不好,你的房子比我的新啊,我是睡觉认床,换个地方就睡不着。曾秀菊许诺,说清明节她会回来,一则拜祭东山的父母,二则看望生病的妹妹。
天连着晴了几日,春天就陡然热烈了起来,大地蓬勃的生机仿佛也注入曾秀水的体内。虽然还躺在床上,疼痛却不再那么折磨人了。曾秀水于是天天翻日历,掰着指头数着清明到来的日子,期待姐姐早一点回家。清明期间姐姐回来,一定劝她住几晚,说不定住几晚就不再认床了。她还有好多话要跟姐姐絮叨絮叨哩。
但是清明这天,曾秀菊却没有回家。
这晚曾秀水没有睡好。起先是身上痛得睡不着,后半夜却看见姐姐进房间了,浑身是血,黯然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地走到她的床边,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动,动弹不得;
她叫,喊不出声。她拼命挣扎,拼命挣扎,最后还是苗儿的呼喊解救了她。
妈,你怎么啦?苗儿摁亮了灯。
唉,梦魇了,也许你外婆外公要来接我了。
妈,做梦而已。你吃了哥买回来的中药,气色好多了,别多想哈。
曾秀水无法不多想,生病的人就喜欢东想西想,察言观色得来的信息,听到的片言只语,都要牵强附会到自己的病上,何况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她怀疑自己去日不多,担忧姐姐受不了她离开的打击,郑重其事地把苗儿叫到床边,遗嘱似的叮嘱苗儿,我要是真的走了,你别通知大姨,她要是问起,你就说“别来无恙”。
苗儿说,你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哥买回来的药,药效不是挺好的吗?妈,你只要再坚持两年,你那病就跟感冒一样好治了。曾秀水点点头,说冬天我都熬过来了,我还怕什么?
春天的夜色茫遠而不厚重,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听见阒寂的旷野里植物生长的声音,屋后的竹林里清露滴落的声音。她躺在绵软的夜色中,身体舒展开来,仿佛青烟一样缭绕,要和蓬勃的植物缠绕到一起。苗儿听到母亲均匀而悠长的呼吸浅唱似的响起,才慢慢放下心来。
天明时苗儿突然接到黎雅的电话,说她妈妈昨晚去锻炼时出车祸了。苗儿拿着电话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手抖得握不住手机。
苗儿,谁的电话?曾秀水在房间里喊。
是、是大姨的。
你大姨说什么啦?
她说,说“别来无恙”。
责任编辑/董晓晓
作者简介:
何荣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5年开始中短篇写作,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清明》《雨花》《青春》《福建文学》等纯文学杂志。长篇小说《你好,刘秀青》被选为安徽省精品工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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