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和张曼成率着两千义军向宜城开拔。换了崭新衣甲、明亮刀枪的军士因饱餐数日,稍得歇息,渐渐露出了生猛之气。大军宛如游龙,沿汉水岸堤疾行。途中,时见面带惊恐的逃荒百姓,扶老携幼,艰难奔逃,无声地向他们诉说着前面战事的激烈。
探马不断来报,江夏叛军的行踪也逐渐清晰。宜城背山临水,易守难攻。叛军前锋裹挟着途中截获的百姓,正主攻宜城临江的西门。张曼成下令军士穿过大洪山隘口,自临山的北门悄然入城。得荆州生力军增援,宜城守军士气大涨。为避官军锋芒,叛军只得后退数里扎营。
不幸的是,叛军主将程颂因箭伤使部将寻得隐于乡下的沈晆。沈晆虽怒斥叛军恶行,不愿为程颂治伤,但被叛军以女儿南嘉相要挟,他只好来到叛军大营,为程颂疗伤。
程颂早年曾随黄巾军神天使马元义布道。因门徒唐周告密,马元义于洛阳遭车裂之刑,程颂侥幸逃脱,遂应天公将军张角之呼,于云梦率领数千门徒起事。随着各地豪强并起,联合反扑,黄巾军大势已去。接连败北的程颂只好带着数百残兵,投奔江夏豪强赵慈活命。这次出兵宜城,只是要安葬原南阳郡太守秦颉棺椁。赵慈误杀故友秦颉后,心中总是内疚不安,夜夜噩梦。经人提点,认定是秦颉鬼魂缠绕。想起秦颉曾以宜城一处房屋可为墓穴之旧事,便令程颂引军五千,护送秦颉灵柩前去安葬,以慰游魂。不料,叛军一出,便遭顽拒。宜城守军虽是不多,但宜城族兵、家兵还有青壮汉子皆蜂拥城垣,固守不退,致使叛军无法入城,死伤千人,自己也负箭伤。程颂原本不存大战之心,只想安葬秦颉灵柩即可,谁知遭此重创,不由恼羞成怒,下令攻城,并让一路裹挟的百姓和大户冲在前面,形成肉阵。沈晆虽被程颂胁迫,却也不能见死不救,带着南嘉一边为受伤百姓和兵士包扎伤口,一边期待着官军到来。
张仲景、张曼成、魏延随宜城尉马泰登上城头。忽然,南嘉熟悉的身影像刀锋一般刺来,让张仲景目光生疼,不敢相信。再看到须发雪白的沈晆若神仙一般游走在两军交锋的锋线上,不时为或躺或卧的受伤将士和百姓诊脉,这才确信,沈晆和南嘉被叛军裹挟而来。
马泰看到城外叛军疲态,欲立头功,建言张曼成:“将军,城外叛军士气已堕,疲乏不堪,已是强弩之末。末将愿引两千精兵出城迎敌,必能大获全胜!”
“叛军裹挟百姓,结为人阵。我军虽士气大振,生猛有力,然不可贸然出城决战。”张仲景不觉忧戚,“百姓何辜?遭此不幸!”
魏延在城头也看见了沈晆和南嘉,心中也知叛军已是强弩之末,却恐叛军狗急跳墙,伤了裹挟的无辜百姓,伤了沈晆和南嘉,伤了张仲景的心。正思忖间,就见叛军大纛竖起,擂起战鼓,一员年青粗壮的骁勇战将手提开山大斧,引着数百精锐纵马而出,仰头望着宜城城头,高声喝着:“马泰老贼,你是我手下败将。听说你搬来荆州救兵,可否出城与我决战?”
“不知死活之蠢货!”马泰大怒,正要点兵出战,被张曼成以手止住,“且慢!由我来会此贼!”
“此贼就是程颂胞弟程观,颇负勇力,仗开山斧、流星锤,城中无猛士可敌!”马泰提醒,“将军切莫大意!”
“也是奇怪,既来攻城,又为何不带攻城器械?莫非以为宜城城墙是豆腐堆砌而成?”张曼成果然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叛军精锐也不过人着半甲,刀枪不齐,远处后军竟持农具棍棒,若此乌合之众,一鼓可定。”
“说来好笑,此贼引兵远来宜城,竟說是奉将军赵慈之命,要安葬原南阳郡太守秦颉棺椁于宜城东街老屋,并无夺城之意。”马泰解释,“谁敢相信叛军如此胡言?这便与叛军数日厮杀。叛军眼见无法抵御大军,便四处裹挟百姓,结成肉阵抵挡,就是不退。”
“果是如此,可不战而胜!”张仲景建言张曼成,“叛军饥疲,可于城门外设大鼎数口,煮上热粥,以慢其军;
再以魏将军手段,生擒敌酋以堕其志;
而后,允秦颉太守灵柩入城而折其心。最后,我愿亲赴敌营,招抚程颂。”
“仲景所言极是!”张曼成转身走到城头高处,高声叫道,“程颂何在?”
“尔乃何人?竟敢大呼小叫俺家先锋大名!”程观提马上前,以斧指向张曼成,“有种出城,与我决战!”
“你回去转告程颂,就说神天使张曼成在此!”张曼成也不与程观废话,“念你军士多是寒苦百姓,今日,本城主先于城外设粥,让尔等饱食一顿,明日再行厮杀!”
叛军顿时交头接耳,人心浮动。被逼结阵的百姓也开始左顾右盼,队形渐乱。程观扭头扫一眼局势,莫名生出一股怒火:“既然怜悯百姓苦寒,何不开仓放粮、赈济百姓?”见城门打开,一队官军在魏延、张仲景带领下,带着粮食、木柴、大鼎来到离城门吊桥百步箭程之外,支鼎煮粥。程观进退不是,只得顾望身边将士道:“切莫上当!粥中有毒!”
沈晆和南嘉刚才已经看到站在城头的张仲景,也知道官军于阵前施粥一定是仲景之谋。想到这里,拨开结阵百姓,拱手程观:“老夫曾是荆州医令,愿和小女冒死为百姓试粥。”
“你不能死!你还要为受伤将士和我家先锋诊病疗伤呢!”程观虽长相粗鲁,却心细,“尔等退后,待我夺了这些粮草,好让大家放心享用。”言毕,催马叫阵,“尔等不愿将士送命,我亦不愿!可有人与我决战?”程观接连数日与官军交锋,鲜有对手,气焰正炙,手提开山大斧,在阵前耀武扬威,不觉已距离结阵百姓数十步。正在这时,就听一声顿喝:“无知小子,拿命来!”
魏延手提錾金大刀,催马即到,对着程观兜头便砍,程观举斧相迎,刀斧交加,电闪雷鸣。数个回合之后,魏延拖刀便走,程观只管催马追来,欲以流星锤暗算魏延。不料,魏延翻身而起,手中大刀如山压下,程观躲闪不及,横撞马下,手中大斧脱手而飞。见程观落马,几个叛军欲驱马来救,却被官军以劲弩射住,无法上前。
“我命休矣!”程观眼冒金星,以为已身首异处,肩膀一阵钻心疼痛。睁眼却发现,魏延只是以刀背将他劈于马下,饶了自己性命。魏延以刀尖抵住他咽喉:“放了百姓,今日饶你性命!”
“大意了!”程观苦笑,“否则,你如何抵挡我的流星锤?”
“改日我再与你大战三百合!”魏延亦笑,收回刀尖,“如何?”
“好!”程观翻身坐起,对着属下吩咐,“放了百姓!”
百姓们听到声音,顾不上欢喜,朝着城门没命般地奔逃。沈晆略整衣袍,捋须凝神,带着南嘉缓步朝张仲景走来。张仲景急忙下马,叫了声:“师父,南嘉,”上前扶着沈晆,眼圈发红,“无恙否?”
“若非有医术在身,早已死于非命!”沈晆苦笑摇头,“倒是让南嘉受惊了!”
“仲景哥,”南嘉叫了一声,已是泪落,“差点儿见不到你了!”
“以后,再也不让你离开我。”张仲景面带刚毅,“你和家翁上马回城,再细细说话。”
见沈晆和南嘉骑马入城,魏延这才放过程观:“去拾起你的大斧,改日再战。”
程观徒步拾起大斧,见张仲景和属下军士丢下柴火、军粮和大鼎,由魏延压阵,缓缓退入城中。待城门升起吊桥后,他才愣过神来。被几个军士接回本阵后,程观心中更是一番异样滋味:“为何今日之战,竟无杀意?难道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就着阵前大鼎,数日里忍饥挨饿的叛军生起大火,煮着热粥,总算热食饱腹。傍晚时分,程观收兵回营。不管如何,今日之战虽说自己因大意而败,肩膀脱臼,失去了上千充作肉盾的百姓,但毕竟手下兄弟无一折损。百姓还可再抓,又于阵上混得一顿饱饭,也算不亏。当他回营面见叛军先锋程颂时,说起神天使张曼成之名,程颂顿时呆住:“神天使!他还活着?”前年冬,张曼成于昆阳关被朱儁所率的官军围困,不得已分兵数路,冒雪突围。
渠帅程颂带两千义军在张曼成掩护之下,奔袭云梦,逃出生天,却闻张曼成落入南阳郡太守秦颉所布罗网,被杀。“这世道真是荒谬不堪!”程颂苦笑,“当初,听闻神天使被秦颉所杀,秦颉又被赵慈所杀,赵慈又托我运送秦颉灵柩入宜城,神天使又于宜城复活!”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着就溅出泪水:“弟弟,你说,究竟是谁死谁活了?”
“反正,咱们都要活下去。”程观摸着脱臼而又红肿的肩部,心中也开始绞痛,龇牙咧嘴地说着,“当今乱世,侄儿幼而聪慧,岂可无父陪伴?”
“可是,活路在哪儿?”程颂忧思,“秦太守灵柩无法入城,又夺不了宜城,更回不了安陆大营。你我皆有伤在身,营中粮草几乎断绝,如何是好?”望着窗外月光,不由含泪,“而今,你我进退两难,空负了你我一身本领!”
正说话间,侍卫入内禀报,说是营外来了一位神医,要为将军治伤。程颂、程观互相看了一眼:“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沈晆如此好心?”虽心存疑惑,还是几乎异口同声,“还不快请进来!”
“算了,还是我亲自出迎!”程颂让侍卫点亮帐中火明,再备些酒食,刚走出大帐,就见一个清隽儒雅的中年方士走在前面,身后跟随着一个牵马的英武青年,踩着月光而来。
“我乃张仲景,受荆州沈医令所托,前来为将军疗伤。”张仲景拱了拱手,“你毕竟是他病人。”
“沈医令?老神仙?”程颂在帐门前屈身,“我还以为他一去不返呢!”听程颂口气对沈晆尊敬有加,想来沈晆和南嘉虽被叛军裹挟,也不会过于为难他们,张仲景这才有些安心,“你是他病人,病人还未痊愈,他就不会袖手不管。”张仲景走进大帐,“这不是派我前来为你继续疗伤了嘛!”
“张仲景?”程颂听张仲景名字似乎熟悉,猛然想起,“可是涅阳张神医?”瞪大眼睛,“早从兄弟们口中听说过神医,曾以桂枝汤和青龙汤控制住南阳、荆州大疫,救活无数百姓。”
“能救活的人都是不该死的人。”张仲景坐下,“要说大疫起源,还是战乱。再说今日,令弟与魏延阵前交锋,肩膀脱臼,我也特来为他诊治。”
程观正疼得无法起身,被张仲景上前按住肩膀,不经意间,“咔啪”一声,已将其脱臼复位,片刻后,已是轮臂自如。程观不由咧嘴笑着:“手到病除,果然是神医!”
“我恐将军在阵前食言于手下兄弟,特意为你療伤!”张仲景淡笑,“今日,你败于魏延,必是心中不服。”
“你这么一说,我此刻心中也不再绞痛。”程观有些吃惊,“神医又医好了我心病。”
“心病是自己给的。”张仲景接过程观奉上的酒水,“你担心无法迎战魏延,无颜见于兄弟,所以才心中绞疼。”呷了一口酒,“只是,你们不觉得宜城之战有些憋屈?不知为谁而战,又不知如何取胜。就因赵慈误杀故人内疚,又因秦颉一句‘此屋当冢,就于宜城之下战死千人,何其荒唐!”
“谁说不是呢!”程观也觉得有些窝囊,“我家大将军若是真心想得宜城,就该拨出精兵万人,配置攻城器械,不出三日,我军必得宜城。”
“空负你兄弟二人一身本领。”张仲景为程颂箭伤敷药后,接话道,“而今,前路受阻,又无后路可退,数千兵丁孤悬于外,惜哉!”
“神医知我心病!”张仲景之言正中程颂心中痛处,“神天使张曼成为何在宜城?难道是为我而来?”
张仲景回答干脆:“正是!”
程颂疑惑:“他与朝廷势不两立,又为何投诚?”
“他想让兄弟们都活下去!”张仲景看着程颂,“义军都是苦寒百姓子弟,被官府逼得生不如死这才揭竿而起。”又看着程观,“弟兄们去生死搏杀也无非是为求活路,活出一条好路。”月光入帐,微风习习,“荆州牧刘使君爱民,愿意给百姓活路,所以,张将军接受招抚。老弱者发给农具、粮种和耕牛,就地屯田;
精壮军士转为府兵,缉拿贼寇。”见二人有些心动,“今张将军为宜城令,与将军系故人,不忍以刀兵相加,这才托我前来疗伤。”
“张神医如此赤诚,我岂能不知好歹?”程颂拱手,“然赵慈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将我招入麾下,若寸功未立,何以回报?”
“放秦颉灵柩入城,安葬于宜城东屋如何?”张仲景淡笑,“将军麾下兵士
就于宜城沙洋屯田如何?”抬首又看程观一眼,“再让程将军与魏延单独厮杀一场如何?”
“果然是神医!”程颂大笑,“为人治病,为世治病,为天治病。”
“大兄,我若再败于魏延,是天意让你我归于宜城。”程观性急,劝说程颂,“明日,你不妨为我观敌瞭阵!”
“不急,待你肩伤痊愈再战不迟。再说了,明日便是中元节,不妨让兵士们歇息一日,祭奠亡魂。”张仲景言语赤诚,“张将军亦知程将军营中粮草殆尽,专一拨付一百车粮草明日送到,可支应几日。待二位将军与兄弟们商量妥当,再行定夺。”
“这……如何是好?”程观感动不已,“如此这般,让我如何再向魏将军举斧?”
“咱听张神医的。”程颂轻叹一声,“我也累了,明日过节,放河灯,祭亡魂,歇战!”
“程将军,你的箭伤已无碍了,我以后可就不来了!”张仲景起身拱手,“趁着月色尚好,我这就回去。记着,在我眼中,没有敌人,只有生命。都好好活着!”
“都好好活着!”望着张仲景月下远去的背影,程颂不由想起数年来的血雨腥风,不觉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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