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素 素
大连建城史,始于燕。
大连设治史,始于汉。
汉以前,中原文化对东北有两次重量级输入,一次是箕子东迁,一次是燕国东扩。
箕子东迁,走的是陆路而不是水路,大连地处半岛一隅,殷商大族们负笈的经典,未在这里打开一页。
燕国东扩,因置辽东郡,大连为燕管辖。貊与燕数十年混血,青丘之野,尽染华夏。
然而,燕扩辽东,以及短暂的秦国一统,都只是大戏演出前的垫场。千呼万唤中,帷幕拉开,真正的主角是汉。滴水穿石,功在不断,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终将夷地耕成汉土。
公元前1046年,一场牧野之战,商朝顷刻化为乌有。商亡,周武王将其弟召公奭封于燕。燕是商朝一个侯国,侯是世袭的,也是有名有姓的。变成召公奭封地之后,国名仍叫燕,却换了姬姓。
这只姬姓的燕在北方飞了800多年,有700多年飞得战战兢兢,因为南有齐国,一直对它虎视眈眈;
北有东胡,时不时就来一场袭扰。飞得这么窝囊,连老邻居齐桓公都看不过眼,主动放弃对手思维,出兵助燕,伐山戎,打令支,斩孤竹。收兵南归之时,齐桓公居然还大大方方割了一块国土给燕。
幸好有了一个燕昭王,国运总算开始向好。
公元前284年至公元前279年,燕昭王派大将秦开北袭东胡,使“东胡却千余里”,接着东击箕氏朝鲜,又“取地二千里”。
公元前300年,燕昭王作出两个大动作,一是设郡置官,以加强政治管理;
二是修筑长城,以加强军事防御。《史记·匈奴列传》载:
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
正是闪电般的北破东胡、东击朝鲜、建长城、置五郡、开疆拓土之举,让辽东第一次被来自中原的燕纳入版图。
郡是二级政权,治所设在襄平,也就是今天的辽阳。郡对辽东半岛南部的大连,只是一种大而化之的管。但有记载说,燕在辽东、辽西两郡曾设二十九个县,究竟在大连境内设了几个县,叫什么名字,却未见确切记载。
燕已今非昔比,一下子多了五个郡,翅膀顿时就硬了起来,一时竟出现“士争趋燕”之盛况,更有大量燕民从蓟地迁入辽东。千古夷氛,遂为华风所覆。
燕的国力自此大增,尤其是黄渤沿海盛产鱼盐,简直给燕打了鸡血,助它走出了一条“以盐兴邦”的崛起之路。《史记·货殖列传》载:
上谷至辽东……有鱼盐枣栗之饶。
比《史记》更早的《管子·地数》载:
楚有汝、汉之金,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此三者可以当武王之数。
辽东之煮,就是煮海水取盐。早在青铜时代,大嘴子先民就曾在大连湾岸边用海水煮盐,这个传承有序的地方产业,让燕变成一匹黑马,以辽东之煮当主打商品,去和中原诸国作交易,看得近邻齐国直眼馋。最后,一直气虚血亏的燕,缺席了春秋五霸的燕,竟凭鱼盐之利,一跃登上战国七雄榜。
战国始于公元前475年,结束于公元前221年。燕据辽东始于公元前300年,亡于公元前222年。就是说,大连被燕管辖的78年,属于战国的中后期。
因为是战国,大连不只是燕的经济后盾,比经济后盾更不一般的角色,在于大连是燕的海防前沿,军事要冲。正因为如此,大连建城的历史始于燕,准确地说,始于战国,大连在这一时期所建的城,都叫战国城。
战国中期,大连过了一段安宁日子。战国后期,秦在中原每灭一国,燕就吓出一身冷汗,于是在半岛南部紧要处大兴土木,或建管控舟楫往来的关城,或建扼守海防岸线的城堡。
这些关城或城堡,都是普通的土夯,其实是一种急就章。战争风云已在不远处升腾,刀兵未逼近时,它们是城,烽烟一燃,便是防御工事。
《大连通史》载:
大连地区发现的战国城址主要有牧羊城、黄空亮子城、张店城等。这些城都是始建于战国后期,西汉甚至东汉仍然沿用。
牧羊城建在将军山下羊头洼岸边,它是辽东半岛南部第一座海防城堡,也是战国城代表作。
将军山在老铁山西北麓,面向渤海。处在自由迁徙期的古代先民,已经在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之间摸索了几千年,因为船小桨陋,他们对海溜子、风向、气候了如指掌,于是发现渤海是内陆海,又有将军山挡着南来的风,认为山下的羊头洼最适合当码头。当越来越多的船聚集在羊头洼,替它们遮寒挡风的将军山,便在秦汉以前最早有文字记载。为其取名者,或许就是在羊头洼岸边建牧羊城的燕人。
羊头洼之名,来自一个用羊头祭海的传说。这个民间传说,不知始于何时,因为在秦汉以前的文字记载里,只见将军山,不见羊头洼。然而,无论它何时有名,将军山和羊头洼是亘古就在的。
比较起来,自然是牧羊城来得晚,叫这个名字,与羊头洼传说有关,祭海者先是向海里抛真羊头,后来改用木刻的羊头,因而牧羊城还有一个土名,“木羊城”。直到现在,仍有人两个名字混着叫。建城之初,燕人或许给它取过什么名字,或许还未来得及有个名字,就已在战火中与守城燕军同归于尽。
事实证明,再强的燕,敌不过更强的秦。公元前230年,秦始皇在关中平原升帐宣令,正式开始了灭六国之战。3年后,就发生了那个众所周知的故事。燕太子丹派侠客荆轲去咸阳献图,图穷匕首现。
正是荆轲的自杀式袭击,惹得秦始皇怒而起兵,派王翦挥师东来。燕王喜和太子丹爷儿俩惊恐万状,急率宗族和衰兵退到辽东,苟延一个国的残喘。4年后,公元前222年,秦为刀俎,燕为鱼肉,历史给失败者画上了句号。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烽烟四起时,青丘旧墟,燕国城堡,皆成断壁残垣。战国城代表作牧羊城,也墙破门坏,狼藉无形。
但是,倒塌的牧羊城,据说曾在秦代重新站立起来。干这个好事的是徐福船队滞留在半岛的能工巧匠们。
《大连通史》载:
秦始皇统治时期,曾派遣方士徐福征三千男女并五谷百工,及大批航海物资,由山东琅琊港入海,沿庙岛群岛驶抵旅顺(时称沓津)补充饮水和食物,再沿黄海近岸、朝鲜西海岸,最终抵达日本列岛之新宫町熊野滩并留居日本。徐福船队停泊旅顺期间,有数十人因病晕卧船不能继续随航而留居大连地区,其中不乏能工巧匠。
但也有人说,牧羊城重建于汉代。辽东“地逴远”,秦始皇父子两代的东巡,皆驻跸于辽东湾岸边的碣石宫,他们最多朝辽东半岛方向瞄了几眼。再说,即使那些留下来的能工巧匠真这么做了,秦国只有15年,在大连几乎没什么存在感,那几十个秦人很快就被编入汉籍,重建后的牧羊城,就应该算汉城。说到底,汉代伟大,汉城也伟大。
两汉之世,大连享受和平的时间最长,牧羊城所在位置重要,把它修得多么漂亮都在情理之中。正因为它在将军山下的羊头洼,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个最有名的避风港,东汉末年来辽东避乱的齐鲁名士,三国东吴北上勾搭公孙氏的船队和使臣,隋唐征讨高句丽的水路大军,宋金结海上之盟的间谍说客,明代剿元抗倭的镇边将军,都把这里当作必泊之岸,必驻之所。
然而,它最终还是成了废墟。有人说,牧羊城被彻底弃用,应该在明末清初。弃用不等于消失,在清初的《盛京通志》里,仍可看出它的绰约姿影:
牧羊城,城西南一百五十里,周围二百五十步,门一。
牧羊城在金州城西南,能被描述得这么清楚,说明它仍是完整的一座城,因为它是大连战国史不可忽略的一个地标,清代的志书必须给它记上重重一笔。
如今的牧羊城,城址还在,一块碑石,伴着几段夯筑的土墙和城基。不知有多少次走近它,每次都以为穿越到了战国,明明是庄稼叶子在窸窣,却觉得那是战国守城者的窃窃私语。
公元前140年,汉武帝初登大位,就作了一个关乎辽东命运的顶层设计:“筑城廊,立边堡,移民实边。”
朝廷的执行方式,就是号令齐鲁燕赵子民去辽东垦殖,凡响应者,不但赐给衣物、粮食、种子、牲畜、工具,还派官军一路护送前往。为招徕更多的响应者,朝廷甚至专出一策,对平民小吏加官进爵迁徙,对罪犯歹徒实行减刑迁徙,以至于每筑一座城廓,都迁徙千户以上。
对于辽东,人口就是一切。大连更是如此,因为这里到处都是燕秦之战留下的荒芜和凄凉,死去的人已成旧鬼,活着的人全部跑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彼时的大连,就是这样的惨象。
移民实边,其实是一场治愈。大连一扫往日的苍白和死寂,战国的牧羊城,已然改头换面,将军山下的羊头洼,日夜迎接着返城者,以及蜂拥而至的迁民。
公元前110年,辽东形势一片大好,睥睨天下的汉武帝便在秦始皇东临碣石一百多年后,开始了他此生第一次东巡之旅。然而,天时地利作美,人却不和。汉武帝在辽东前脚走,后脚就出事了。
公元前109年,卫氏朝鲜右渠王杀了西汉辽东都尉。更恶劣的是,在此之前,卫氏已阻断真番、辰国与西汉海上通使之路60年。两件事攒在一起,那就算总账吧。于是,第一次东巡之后的汉武帝,发起了中原王朝历史上第一次大军东征。
当年秋季,汉武帝发兵五万,派楼船将军杨仆率一支水军,从山东半岛登莱入海,派左将军荀彘率一支陆军,自辽东南下渡鸭绿江,两面夹击卫氏朝鲜。
杨仆的水路大军,曾在辽东半岛登陆短暂休整,大连境内的将军山和三山浦,便是汉军兵马粮秣囤驻地。待养足精神、装备充盈之后,水路汉军即升帆鸣鼓,铿锵东行,直捣卫氏朝鲜老巢。
卫氏被伐,完全是罪有应得。燕将卫满原是卢绾部下,两个人背叛汉室,恐遭汉高祖追杀,卢绾北逃匈奴,卫满东遁朝鲜。箕氏朝鲜第四十代王叫箕准,他不忍看卫满落魄,好心赠地封官,却养了个白眼狼,900年箕氏江山,竟被卫氏朝鲜一朝取代。正因为有了这个资本,卫满便开始与中原的汉朝叫板,他也不看看汉武帝是谁。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之战,水陆两支汉军,联手打了一年。结局是汉军攻陷卫氏朝鲜都城,右渠王被部下所杀,存在了90年的卫氏朝鲜,飘成了汉代的一粒灰。
一吐块垒的汉武帝,随后就在卫氏朝鲜旧地设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三国志·魏书·东沃沮传》载:
汉初,燕亡人卫满王朝鲜,时沃沮皆属焉。汉武帝元封二年,伐朝鲜,杀满孙右渠,分其地为四郡。
当被卫氏阻断了60年的通使之路重新打开,汉武帝也因此创造了两个第一:第一次由中原皇帝下令、开通第一条海上国际航线。
就是说,在此之前也有航线,但它不是中原皇帝钦准的,而是民间自发的,历史遗留的。性质不同,这是朝与野之分,今与昨之分。汉家史官当然不会偷懒,一定要把此功记给汉武帝。
在这条航线上,大连虽然既不是始发港,也不是终点站,然而雨露均沾,兴高采烈,消沉了那么久的半岛港湾,终又重现往日的喧响。
公元前107年,收拾完了卫氏朝鲜,汉武帝便把目光内收,正式置郡设县。有个说法,辽东郡,始于燕,定于秦,臻于汉。辽东郡所跨疆域,北起“辽东故塞”,与夫余、秽貊为邻;
南至辽东半岛,隔海与山东半岛齐郡呼应;
西至医巫闾山,与辽西郡接壤;
东至鸭绿江以东,与乐浪郡相毗。虽只一郡之地,却广袤无边。
《前汉书·地理志》载:
辽东郡,秦置:属幽州,县十八。
辽东十八县,大连有二:文和沓氏。这是大连最早的县治,也是迄今为止唯一可见的白纸黑字。就是说,大连的面孔由模糊变清晰,以前是被郡宏观地管,之后是被县微观地管。这种由二级下沉至三级的管,这种来到家门口的管,让大连走到一个陌生的历史关口,大连也将开始一个簇新的历史叙事。
两县方位,文县在北,沓氏县在南。两县名字,因水而得。文县治所前有一条汶水,流入西南方向的复州湾;
沓氏县治所前有一条平阳河,流入西南方向的普兰店湾。复州湾和普兰店湾,都属于诞生于第三纪的渤海。
门前有河,不远处有海,两县五行都不缺水。史书对沓氏阐释尤多。许慎《说文解字》云:“辽东有沓县。”《资治通鉴》胡三省注:“辽东郡有沓氏县,西南临海渚。”《汉书》应劭注云:“氏,水也。”
沓为多,氏为水,沓与氏连在一起,就是很多的水。也是因为,沓氏县在半岛南部,三面环水,水岂止是多,而是太多。
两县治所,沿用燕时旧城,也就是战国城。汉代那么长,虽然没挪地方,但一定搞了不知多少次旧城改造。今人对两县治所地址的确认,却费了不少周折,各路史志专家像认祖寻亲一样,遍地去找它们依稀杳然的影子。最后尘埃落定,沓氏县遗址,是现在的张店汉城,也就是前面说的,靠近普兰店湾;
文县遗址,是现在的陈屯汉城,即前面说的,靠近复州湾。沓氏对张店,文县对陈屯,名字有古有今,令人时空难辨,听着也拧巴。但,这是考古惯例,只能以今名称之。
沓氏在张店,依据是这里有隐约可见的城垣,而且是大城里面套着小城。据说小城为后来的辽金所建,主要用于屯军。另外,这里出土了“千秋万岁”瓦当,一对“马蹄金”,一方“临秽丞”封泥。后者与平壤城出土的“沓丞之印”成为一种互证,说明两个城之间,乃至两个半岛之间,曾有过相当正式的官方往来。
文县在陈屯,一是城址在大连北境,与张店拉开了必要距离,二是城的规制巨大,出土文物也多,城的四周,还环绕着近两百座汉墓。只有一个解释,此乃文县之所在。
两县之外,还有乡邑。据记载,文、沓两县,时有乡邑51座。有些乡邑也是城,只是比县城小些。在漫长的汉代,在僻远的半岛,它们的存在,是对县城的烘托,最初是星散的种子,后来是葳蕤的绿荫。
文、沓两县,都是大连的子城,如果非要认定一个母城,肯定不是文县,而是沓氏县。因为大连现在的主城区,在汉代的沓氏县境内。沓氏,也可以说是大连的乳名。
沓氏县沿海有许多港湾,近海有许多岛屿。在汉代记载里,这些港湾和岛屿有一个泛称,港湾都叫“沓津”,岛屿都叫“沓渚”。津和渚像一群孩子,沓氏是它们的爹,都得跟着姓沓。
最有名的沓津,非羊头洼莫属。不管羊头洼在汉以前和汉以后叫什么,它在汉代的名字,就叫沓津。牧羊城也一样,不管汉以前和汉以后叫什么,它在汉代的沓津岸边,它的名字叫沓津城。
有汉一代,羊头洼是最有故事的沓津,牧羊城是最有故事的沓津城,因为光芒太强,它们把别的沓津和沓津城都给屏蔽了。
论行政级别,沓津城无法跟两座县城比;
论战略地位,两座县城得给沓津城让地方。那些数不清的铜镞,说明沓津城一直具有军事防御性质;
那些“长乐未央”瓦当,说明沓津城与中原关系很密切;
那些与身份有关的物件,诸如“武库中丞”封泥、“河阳令印”、“侯贺私印”之类,说明沓津城的影响力仅次于老上级沓氏县。
沓津城最显山露水的一次,借了汉武帝灭卫氏朝鲜的光,一块武库中丞封泥,还原了那场浩大的登陆行动。
封泥是把印章盖在干燥坚硬的泥团上,原印是阴文,钤在泥上,就成了阳文。武库中丞是个武官,在朝中专管兵器和军备,他的封泥遗落在沓津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曾随军来到前线,兵器运到岸上之后,他亲自钤印封泥,再向下发送;
二是他本人没到前线,封泥是他在后方兵库钤印过的。
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在那场大征讨中,楼船将军杨仆所率的五万水路大军,曾在沓津登岸补给,岸上的沓津城,曾是储运军械物资的中转站。
沓氏,沓津,沓渚。呈现的意象,就是很多的水,很多的湾,很多的岛。纷至沓来,泱泱如阵。
但是,查看汉代遗存,又有太多缺憾。文、沓两县,存续了那么多年,一任一任来了那么多县官,却没能给后世留下一本哪怕很薄的县志,留下几页哪怕只言片语的记事。否则,不知会有多少惊世骇俗的奇闻,多少悲欢离合的际遇,从那些发黄的故纸堆里鱼贯而出。
渤海岸边有个金州湾。湾南岸有个地方叫营城子。
羊头洼在汉代有名,是因为海边有一座战国城,金州湾在汉代应该也很有名,因为海边有一片神秘的汉墓。回到汉代,金州湾跟羊头洼一样,也叫沓津。
其实,汉墓是果,是盖棺定论,它们所在的沓津是因,是背景和缘起。所以,看汉墓的时候,我常常走神。因为在汉代,半岛南部不止金州湾一个沓津,而是一个连一个的沓津,如果没有这么多沓津,就不会有这么多汉墓。而所有的沓津,都串在古人开辟的航线上。
《大连港史》载:
从距今5000年左右起,大连原始的海上航行活动范围已扩大到山东的庙岛群岛,并以庙岛群岛为中介进而延伸到山东北部沿海地区;
到距今约4000年左右,大连与山东烟台地区的海上航线已相当成熟。
5000年左右,正是大汶口文化与辽东半岛相互走动的蜜月期;
4000年左右,正是龙山文化与辽东半岛你来我往的好时光。因为两个半岛隔海相望,古人走向彼此的方式,唯有“循海岸水行”,却在不经意间,在海上蹚出了一条看似无痕的古道。
行驶在古道上的大汶口人和龙山人,不但在船舱里装着各种谷物,还装着煮食谷物的陶器。行驶在古道上的小珠山人和郭家村人,不但用岫玉打磨出精致的玉斧,还让那些圆润的玉玦、玉珮、玉环戴在了大汶口人和龙山人的颈上。
4000年前,在行驶于这条古道的船上,坐着一个国王。他是中国第一个野马驯养师,第一辆马车发明者和制造者,也是第一个载入辽东半岛史籍的真实人物。《大连通史》载:
先商第三代王相土从今辽东一带移居河南商丘,因怀恋故土,往返于辽豫之间,开辟了今蓬莱至大连航线,使大连与山东北部沿海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日繁。约公元前十七世纪,商汤灭夏。至帝辛(纣)时期,大连地区社会已由地区性组织转化为方国。
商初有相土,将商族版图东扩到渤海两岸。商末有纣王,亲自葬送500多年江山。但是,相土开辟的这条海上航线还在,且一直畅通无阻。
3000多年前,青丘已经由部落而升为方国,青丘国主要去洛阳参加成王之会,应该就是沿着相土当年开辟的航线,往返于辽豫之间的吧?
春秋之世,这条海上航线已然具有了政商交织的色彩。《史记·货殖列传》载:
北邻乌桓、夫余,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
由此可见,燕国东扩,不只是疆域扩大了,海外贸易也赚大发了。燕币明刀,成了硬通货,从燕地蓟都,到辽东半岛,再到朝鲜半岛北部,各地都有出土。有钱的地方,就有人在走动,有商品在流动。更重要的是,海上有船在开动。
秦灭燕之后,这条海上航线便被秦人接管。证据也是钱,在平壤附近,出土过罕见的秦半两。别看秦的历史短,秦币却走得很远。
然而,经商这件事儿,秦和燕都不是齐国的对手。据记载,5300年前,大汶口人就织出了丝绸。至春秋时代,齐国人织出了“齐纨”,鲁国则织出了“鲁缟”。齐国和鲁国有仇,管仲就给齐桓公出了个主意,用齐纨跟鲁缟打贸易战,结果把鲁国打败了。那么多过剩的齐纨和鲁缟,不知道装没装在商船里,循海岸水行,去异地他乡找买家。
《管子·轻重》载:
发、朝鲜不朝,请文皮、毤服而以为币乎?……一豹之皮,容金而金也。然后八千里之发、朝鲜可得而朝也。
文皮,即虎豹之皮。听齐相管仲的口气,有点仗势逼迫的意思,如果这两个国家不前来朝拜,就得用天下皆视之为宝物的皮张和皮服来交换。连接着三个半岛的渤海和黄海,已然被齐老大借贸易之名,行朝贡之实。有朝贡,就得有封赏,发和朝鲜贡的是文皮,齐国赏的大概就是齐纨吧?
汉代的骄傲,就是它让这条海上航线更加繁忙。
彼时,已有三条固定的水路穿过沓津:一条是航至辽东半岛之后,或登陆北行,或沿渤海岸北上;
另一条也是航至辽东半岛,补给之后,沿渤海岸上溯辽河,再入太子河,直至辽东郡所在地辽阳;
还有一条是航至辽东半岛,然后沿黄海岸北行,入鸭绿江口,再转至辽东或朝鲜半岛。
除此之外,从长江口至辽东半岛,也是一条涌动了数千年的海路,且在汉魏之际达到了鼎盛。《三国志·吴主传》载,嘉禾元年:
三月,遗将军周贺、校尉裴潜乘海之辽东。冬十月,魏辽东太守公孙渊遣校尉宿舒、郎中令孙综称藩于权并献貂马。权大悦,加渊爵位。
远处江陵的孙吴为了牵制曹魏,经常通过海路与辽东公孙氏勾结,公孙氏则遣使“称藩于权”。吴军每次北上,驻泊地就是沓津。据同书载,嘉禾二年:
三月,遣舒、综还。使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将军贺达等将兵万人,金宝珍货,九锡备物,乘海授渊。
暂且不论公孙和孙吴两家的关系,光是将兵万人、九锡备物的壮观场面,就给我一种眩晕感。如此多的人,重舳巨帆,乘海齐发,航行于如此漫长的千里水道,在中国航海交通史是开篇,在亚洲和世界交通史也罕有。
不管哪一条水路,必经半岛南部的沓津,而且,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习惯,走渤海岸的船多,走黄海岸的少。于是渤海一边不只人烟村落稠密,墓地也稠密。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营城子地下,会有大连乃至东北最大一片汉墓群。
有人说,这里叫营城子,一定是先有城,后有墓,城在中央,墓在四周,一般都是这个逻辑。而且,有这么多汉墓埋在这里,那个城一定很大。有人甚至认为,那个很大的城,极有可能是沓氏县城。于是,人们就在营城子附近寻找那个大城,城没找见,却找到了越来越多的汉墓。
汉代是大连有史以来第一个盛世。营城子汉墓是埋在地下的汉朝,埋在地下的繁华,可以说,它是盛世背书,也是盛世注脚。
上世纪20年代末,施工者在营城子挖出了一座东汉大墓。
首先,它是一座砖式墓。汉以前,大连土著多以石为墓,诸如积石冢、石棺墓、石盖墓、石棚等等,可谓遍地都是。以砖砌墓,显然是中原传统,等于修改了大连原住民的葬俗。据记载,大连早在西汉就有砖窑,制砖技术,各种纹饰肌理,可与中原媲美。东汉再后,墓砖上的羽状纹、菱形纹、混合纹,更是精致得无以复加。
其次,墓穴的结构奇特,据说在国内属于仅见。整个墓穴有主室、套室、侧室之分,墓顶是曲面球形的穹隆拱式,主室与套室呈上下两层穹隆顶,如此造型,不只是空间上有一种玄妙,建筑工艺也复杂到家了。记得,第一次走进墓穴参观,我曾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给逝者造一座墓肯下这等功夫,那么生者居住的屋宇又该怎样轩敞?
最后,就是壁画。墓大,室多,画便不止一幅。亮点在主室北壁,画面上的墓主是个中年男子,头戴一顶三山冠,身着一袭汉式长袍,腰佩一柄长剑,脚踏一团祥云,正目光从容地注视着远方。在他前面,有一个戴方巾、持羽扇的方士。在方士前面,还有一个手持赤草、脚踏云端的羽人,方士和羽人,各以不同手势,为墓主作引领状。画面上下,还有更多内容,上方是传说中的朱雀和苍龙,下方则是家眷祭拜送别情景。总体来看,就是一幅典型的中国人都能看懂的“升天图”,只不过达官显贵死了,画在墓壁上,平民百姓死了,画在棺椁上。
升天图是司空见惯的题材,让人高看的是绘画技巧。据说,此作出自民间画师之手,画风却代表着汉代绘画的一个重要流派,构图层次清晰,人物形态生动,线条自如流畅,墨线勾勒,略加一点朱色,整个画面就呼之欲出了。于是,有专家经过研究认为,它是中国美术史上具有重要价值的代表性作品,在世界艺术史上也占有一席。民间有高手,此话看来也适用于东汉。
本世纪初一个秋天,营城子又因为施工而成了汉墓发掘场。彼时,我正给一部大连历史纪录片撰稿,那天正跟着摄像去拍营城子汉墓,现场专家告诉我,站在渤海岸边向营城子望去,凡是凸起的地方,下面就是汉墓,走在这里,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在了汉代的棺盖上。因为他们在这里一次性发现了一百八十多座汉墓,出土了两千多件文物。
这次考古最吸睛的,是一座刚刚打开的西汉大墓,里面居然有一条金质十龙带扣。看它的奢华程度,一百条爱马仕外加一百条LV都抵不过。扣面上,一条大龙和九条小龙腾空穿行于缭绕的云气之间,出没于浩瀚的天穹之上。在龙眼和龙脊上,缀满了圆形金粒,大者如粟米,小者如苋子。龙身是用金丝编结的,纤细如毫,浑然天成。边框和画面,更是镶嵌了无数菱形或水滴形的绿松石、红宝石……
对比起来,东汉大墓的壁画是平面的,西汉大墓的带扣是立体的。壁画是艺术,十龙带扣是工艺。壁画上的墓主,自非等闲之辈,然而系十龙带扣的墓主,已不能用非等闲之辈来称呼,而应该以显赫和神秘来命名。总之,买得起爱马仕和LV腰带的人有可能是土豪,把金龙戴在腰上的人只能是皇亲显贵。
也是,西汉之初,辽东曾是皇子刘建的封地。刘氏子孙曾在辽东做了63年燕王,除了燕王家的人,有谁敢以龙为饰,而且是那么多的龙呢?
其实,营城子已经挖掘出来的汉墓,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数不清的墓仍在营城子地下。
想当年,在汉武帝一声号令下蜂拥而至的那些实边迁民,有的是独自前来,有的是举家或举族而来,有的是倾邑或倾城而来。来了之后,就世世代代定居于此。
有生就有死,按照中原传统,聚族而居的每一家每一族,都会有一片属于本家本族的墓地。于是,墓与墓皆以血缘为纽带,家人越多,家族越大,墓地也就越广。而那些成片的墓,成组的墓,则在说明,那里面埋的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年龄消逝的生命,那些生命从生到死,从未离开这个半岛。
就是说,人烟的背后是墓地,墓地的背后是人烟。只不过,当汉代走到了最后,属于汉代的人烟和墓地,也一起作了告别。今天的人,只能从墓里的奢华或简素,去想象地上的丰盈或闲适。
而且,怎么想象,都不过分。
本土名士松斋先生曾作《大连赋》,在一段绵密的句子里,不但写到了许多人,也写到了许多事。赋曰:
汉武设沓文而人烟麕集,公孙自封侯而贤士纷登。栖止于三山兮,邴原避难;
始发于沓津兮,管宁北征。
邴原避难,管宁北征,说的是同一件事,在汉代大连,可谓一件文化盛事,它所产生的影响,超出了大连,远播整个中原。
此事发生在东汉末年。平庸而可怜的汉献帝成了个摆设,天下已成三国四方之势,魏蜀吴三分中原,另外一分在辽东。
彼时,中原战乱不止,唯有公孙度治下的辽东独得安宁,于是燕、齐流民纷纷逃向辽东,齐鲁名士管宁、王烈、邴原、刘政、太史慈等,也夹杂在熙攘的人群中。
管王,既指管宁和王烈,亦指一众齐鲁名士。他们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人人都是管王。管王们在将军山下的沓津上岸,避乱栖身处也是半岛南部乡野,大连因此有了一个别称:管王之地。
齐鲁名士是一组群像。在他们当中,管宁无疑是一号人物。
他有两个特点:一是人长得帅,身高八尺,且留美髯;
二是出身高贵,管仲九世孙,政商细胞却未继承分毫,一生甘当隐士。
辽东侯公孙度自诩爱才,曾对管宁多次以官相诱,管宁一概婉拒,独自在山谷间结草庐而居。彼时,赴辽避乱者众,得知管宁住处,悉来与他为邻,主要是想当他的学生。如此,一方僻壤,蔚为村屯。
管宁隐居辽东的日常所为,写在《三国志·管宁传》里:
宁往见度,语惟经典,不及世事。还乃因山为庐,凿坏为室。越海避难者,皆来就之而居,旬月而成邑。遂讲诗、书,陈俎豆,饰威仪,明礼让,非学者无见也。由是度安其贤,民化其德……
中国文人也是有福,入世有孔孟,出世有老庄,出与处、仕与隐,全看自己要什么。以至于,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成了中国文人安身立命的三种方式。
大隐最难,西汉有东方朔,魏晋有七贤,只不过前者游刃有余,后者未得善终。
中隐最安全,带头大哥是白居易。安史之乱,令唐代文人心灰意懒,白居易一边在朝里挂职上班,一边在市井弄园池侍花草,求个鱼和熊掌兼得。
小隐最彻底,比如管宁,青壮来,白首归,隐于辽东之野三十七年。
有人说,三国无圣贤,管宁称大儒。王夫之和钱穆却说,三国隐士,管宁是第一人。我自认为,后者对管宁的评价更公道,也更准确。中国不乏大儒,真正的隐士却并不多见。
正因为如此,我为半岛山水倍感自豪,这里曾是三国第一隐士的天堂。虽然不知道管宁所在的山、所居的庐,究竟在哪片沟谷,哪条河边,但我可以肯定,他在这里过得很自在,否则不会隐了那么久。
可以想象,寻常日子,送走了门徒学生,放下了诗经论语,他便走出洒满阳光的柴门小院,去看天上的云烟万状,去听树上的雀鸟百啭。内心的无限快意,便是有幸远离并拒绝了两种黑暗,一是战乱,二是官场。
据记载,管宁出走辽东,令曹操十分不解,忍着满肚子不高兴,给管宁下了个征召令,请他回去做官。只是这个令被公孙度儿子公孙康给截获了,管宁并没有看到,但以管宁的脾气,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听招呼。
有意思的是,公孙康当上辽东太守之后,本想让管宁辅佐自己,却终究不敢开口,可见在管宁的高傲里,藏着多么具有杀伤力的高冷。《三国志·魏书》裴松之注引《傅子》:
度庶子康代居郡,外以将军太守为号,而内实有王心,卑己崇礼,欲官宁以自镇辅,而终莫敢发言,其敬惮如此。
管宁如此不近人情,却享受着公孙氏三世不变的尊崇。公孙氏们也够执着,给官不做,那就馈赠金银布帛。管宁自是不改清白,返回故里时,特地叫来一个可靠的人,让他帮忙把那些馈赠如数奉还给原主。
来时还是东汉,归时已是曹魏。第一代魏主曹丕学他老爹,力邀管宁入朝。同门好友华歆已做到三公,也几次推荐管宁,甚至愿将自己的太尉之职让给他。
管宁素看不起华歆,“割席之交”这个成语,就来自他们年轻时的一次翻脸。即使回到故里,管宁仍做他的隐土,任你是曹丕还是华歆,谁的面子都不给。
之后,太尉华歆故去,太仆桓范接着写《荐管宁表》《与管宁书》。管宁也只是出于礼貌,回书致谢,坚不出仕。
第二代魏主曹叡向先帝曹丕学习,曾写一篇《征管宁诏》,为了说动他,不惜甩出各种肉麻大词:
太中大夫管宁,耽怀道德,服膺六艺,清虚足以侔古,廉白可以当世。
出于对魏主的尊重,管宁连着写了《辞辟别驾文》《致明帝疏》。然后,“以礼发遣,宁复不至”。
241年,直到管宁生命最后时日,太仆陶丘一和中书侍郎王基还不死心,又向第三代魏主曹芳奉上《荐管宁书》。当朝臣以诏令行事,“安车蒲轮,束帛加玺”之礼来聘时,管宁刚刚在家里去世,享年84岁。
管宁隐居辽东的日常和装束,曾被《三国志·管宁传》用15个字画出一幅素描:
学行皆高,避乱辽东,常著皂帽,布襦袴。
管宁戴皂帽,与曹操有关。他三番两次派人来请管宁回去做官,甚至还派来了便衣武士,以死相逼。管宁故意设计了一款与众不同的高帽,然后找人帮忙制作。管宁本来就个子高大,头上又戴一顶高帽,使命在身的便衣武士,只好惶然退去。
就是说,管宁的皂帽,其实是高帽。直到现在,高帽这个词还常会被用到,却极少有人知道,始作俑者是管宁。
杜甫《严中丞枉驾见过》诗云:
扁舟不独如张翰,白帽还应似管宁。
刘克庄《题张元德著作春秋解二首》诗云:
笑我赭衣钳楚市,愧君白帽老辽东。
皂为白,管宁戴的皂帽却是黑。唐宋两位大粉丝竟统一口径,把黑说成了白。或许认为,白帽清高拔俗,与管宁这个人更搭。
一字不差的“辽东帽”,最早出自元代文天祥的《正气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我想,文天祥一定读过杜甫,读过刘克庄,但他偏不说白,而说冰雪。管宁的辽东帽,更加有了不可企及的美。而且从文天祥的《正气歌》开始,辽东帽就是管宁,管宁就是辽东帽。
辽东帽,自此成典。不但成了管宁个人的标识,也成了中国文人和隐士的代称。
王烈比管宁大17岁。也许因为,齐鲁名士群里,管宁最坚执,王烈最年长,故以“管王”并称。
魏书和后汉书,齐鲁诸名士几乎都有个人传略。《三国志·王烈传》载:
王烈通识达道,秉义不回。以颖川陈太丘为师,二子为友。时颖川荀慈明、贾伟节、李元礼、韩元长皆就陈君学,见烈器业过人,叹服所履,亦与相亲。由是英名著于海内。
传记内容很多,或许见古人如此不吝赞美,网络百科也给了他一个很高蹈的标签:三国风云人物。王烈要是活着,说不定要生气了。
其实,王烈与管宁,三观一致,学富五车,却淡名利,远官场,隐林泉,既是儒家信徒,亦有道家风骨。自避难辽东,日日是好日,与南山朝暮,与东篱朝暮,与园蔬朝暮,与村邻朝暮,与诗书朝暮,让自己真正活成了君子。
《三国志·王烈传》载:
会董卓作乱,避地辽东,躬秉农器,编于四民。布衣蔬食,不改其乐,东域之人,奉之若君。
毕竟与西汉朝暮了那么多年,与东汉也朝暮了那么多年,辽东先民还是有眼光的,也是知伦理的,对来此避乱的齐鲁名士给了足够的尊重。而且,如公孙度这样的狂人,在王烈面前也表现得相当谦逊。《后汉书·王烈传》载:
接以昆弟之礼,访酬政事。欲以为长史,烈乃为商贾自秽,得免。
公孙度自己是个野心家,想不到,被他另眼相看的王烈为了找个拒官的托辞,竟不惜以商人自污,只好随他的意。
曹操给管宁封官,也抓王烈不放,“闻烈高名”,便对其各种骚扰。王烈跟管宁一样,说破了嘴,亦“屡征不至”。
《后汉书·王烈传》载:
使辽东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商贾之人,市不二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王烈全部心思,都在学问和操行,在教人易俗。所谓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说的就是他和这群齐鲁名士了。
218年,王烈病殁于辽南,终年78岁。本是齐鲁名士,却被后人称为“辽东名士”。也许因为,别的名士大都相继归里,只有他把辽东当成了首丘之地吧?
在管王之后,最有谈资的一个人是邴原。
他与管宁同乡,籍属北海郡朱墟。风华正茂时,曾与管宁、华歆友善,三人合称“一龙”,华歆是龙头,邴原是龙腹,管宁是龙尾。后来人各有志,龙头去了官场,龙腹和龙尾,结伴共赴辽东。《三国志·邴原传》载:
宁、原俱以操尚称,度虚馆以候之。
公孙度对名士的开明和大度,给出的条件和待遇,放到现在也是凤毛麟角。邴原也不含糊,你投之以桃,我报之以李。在《大连地区历代诗文一览表》里,收有东汉末年流传的一首民谣,作者佚名,题目是《辽东里老诵邴原》,录自现存的《古谣谚》:
邴君行仁,居邑无虎。邴君行廉,路树成社。
在大连,这是迄今所见最早记入史书的民谣,也是最早的分行文字。足见管王们在辽东设塾教课,已经初见成果,有人都可以写出这么有文字功夫的歌谣,而且是给知识分子唱赞歌。
不知民谣在前,还是《三国志·邴原传》在前。注引《邴原别传》载:
辽东多虎,原之邑落独无虎患。原尝行而得遗钱,拾以系树枝,此钱既不见取,而系钱者愈多。问其故,答者谓之神树。原恶其由己而成淫祀,乃辩之,于是里中遂敛其钱以为社供。
原之邑落在大连,他在大连的名气,有点像现在的网红。当然,他原本就很红,在故里北海也有许多铁粉,而且他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说是避乱,其实日子过得并不寂寞:
一年中往返原居者数百家,游学之士,教授之声不绝。
然而,当中原趋于安定,见名士们多回原籍,邴原也动摇了:
后原欲归故里,止于三山。
三山,今指大连湾出口处的三山岛,汉代泛指大连。西汉见称三山浦,楼船将军杨仆曾在这里储置军械。东汉称三山,应是三山浦另一个叫法。当年齐鲁名士们的隐居之所,三山是唯一有确切记载的地名。
邴原止于三山,与孔融有关。孔融是东汉著名文学家,邴原避乱辽东,两人之间常有书信交流。因为中原仍在斗乱中,孔融劝邴原不要回去:
顷知来至,近在三山。诗不云乎,“来归自镐,我行永久”。今遣五官掾,奉问榜人舟楫之劳,祸福动静告慰。乱阶未已,阻兵之雄,若棋弈争枭。
邴原真就听了孔融的劝,“积十馀年,后乃遁还”。只能说,邴原是名士,但不是隐士,他来辽东,只为避乱。
离开三山,命运就此改变。曹操立即召邴原入幕,让他给儿子们当老师。邴原显然是后悔了,厌倦了,那么豪爽的一个人,竟至郁郁寡欢。时过不久,曹操征讨孙权,邴原随军出发,居然病殁于途中。
邴原离开三山的时候,不知是否征求过管宁的意见,只知管宁仍守在这里。而且,邴原死了,曹操还在。管宁去世时,魏主是曹操的曾孙。看起来,还是隐者寿。
历史就是这么吊诡,成也公孙氏,败也公孙氏。
管王之地本是公孙氏成就的好事,且给公孙氏贴足了金,然而管王之地最后的悲剧,竟也由公孙氏一手造成。
管宁是最后一个离开辽东的。彼时,公孙度长子、第二代辽东侯公孙康已死,由其弟公孙恭嗣位。公孙恭有隐疾,不能生育,身体虚到不能问政。公孙渊是公孙康儿子,有跃跃夺位之势。管宁认为,这里已非净土,如果叔侄争权,辽东祸乱必起。于是打点行装,以魏主又有诏书为由,辞别了公孙氏。
果不出管宁所料,公孙渊踢开叔叔公孙恭,把个好端端的辽东葬送了。他一会儿投吴拒魏,一会儿附魏叛吴,最后彻底惹怒了第二代魏主曹叡。237年,曹叡派幽州刺史毌丘俭率兵屯驻辽东边界,再以玺书征公孙渊入朝。公孙渊知道是计,遂与魏决裂,两军战于辽遂,也就是今天的海城。因连遇大雨,魏军失利而返。
238年,曹叡又派太尉司马懿率四万大军再征辽东,虽又遇大雨,魏将纷纷要求迁营避水,太尉司马懿却号令三军:敢有言徙者斩!于是,魏军一直追到太子河,公孙渊及儿子公孙修悉被司马懿诛杀。襄平既破,司马懿遂掠人口三十万,收乐浪、带方二郡,将辽东之境尽收魏国。
此前,公孙渊“闻魏人将讨,复称臣于吴,乞兵北伐以自救”。吴主孙权居然不计前嫌,派将出兵,走海路北上驰援。然而,吴军在沓津登岸后,闻公孙渊父子已死,襄平城已破,七千守军正弃城向文、沓两县退却。吴军终于醒过神来,自知不是司马懿对手,却也不能吃亏,退兵登船之前,掳无数沓氏县男女青壮,走海路南还。
文、沓两县,人去地空。239年,辽东已收归魏国,将文县改称“汶县”,将沓氏县改称“东沓县”,县治迁至黄海岸的青云河口。
240年,鉴于侥幸逃生的大连百姓“渡海居齐郡界”,魏国又在齐郡设“新汶”、“南丰”两县,以安置文县籍居民;
在淄川设“新沓”,以安置沓氏籍居民。
《三国郡县表附考证》载:
魏以齐郡立有新沓,故于辽东之沓加东以别之。
远在齐桓公时代,曾将大批齐国居民移徙辽东半岛,想不到900多年后,齐人后裔又以这样的方式反踪故里。因此,魏国称新沓县治所“故纵城”,齐郡父老则称“反踪城”。
新沓县旧址,在今天的淄博市淄川区罗村镇,只有一座古城门,一截与城门相连的土城墙。据淄川县志记载,魏国当局不但为沓氏难民另置一县,还让沓氏官员主掌之。在那样的乱世,也是少有的一缕温情。
上一次是秦灭燕,这一次是魏灭公孙,都是兵燹之毁。浸润了几十年的管王之地,从此风华不再,再陷蛮荒。积聚了300多年的文、沓两县,更是一地鸡毛,七零八落。
仿佛是一种宿命,上自战国,下至明清,不论是改朝换代,还是两军相争,大连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一直在相似的轮回里周而复始。于是,好不容易播撒下去的种子,一场硝烟过后,即成一片焦土。后世复后世,只能无助且无奈地,在一次次毁掉之后,再一次次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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