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杜阳林
社区的柳主任枉自姓柳,身材却与柳条的形状扯不上关系,是个腰围三尺八的胖子。天热,他在红砖楼下仰起脑袋,认真看了看七楼的窗户,靠外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硕大的“喜羊羊”贴纸,像是在热情招呼柳主任:上来吧,今天跑完黄婆婆这一家,就顺利完成任务了。
如果没有特殊因由,柳主任总将黄婆婆留成最后一个慰问的对象。这不是柳主任不重视黄婆婆,恰恰相反,之所以让黄婆婆“压轴”,是因为在柳主任负责的辖区,他觉得黄婆婆是最该被帮扶的对象。七层高的老楼,没有安装电梯,几十年前的泥水工,喜欢将楼梯砌得直而陡,去黄婆婆那儿“家访”一次,柳主任好比征服半座珠穆朗玛峰。这几个月,他上上下下红砖楼不止三十次,就是想早点做通黄婆婆的工作,让她答应去养老院颐养天年,也稍减社区工作人员慰老爱老的劳动强度。
黄婆婆既是最后一个慰问对象,柳主任便想着能有充裕时间,可以和黄婆婆好好攀谈,做一做她的思想工作。黄婆婆已八十有七,嘴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四颗牙齿,头上无一丝黑发。她走路时需拄杖助力,有一次柳主任见黄婆婆上公交车,眼看车子已经关门起步,她举起拐杖勇猛地追撵了几步,硬是感动得司机刹了一脚。黄婆婆到底是老态龙钟,生活难以自理,还是老当益壮,在经验十足的柳主任那里,都一直是个未解之谜。如今他也不想再猜谜了,黄婆婆毕竟年岁爬坡一般,爬到那儿去了,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社区的“孝敬老人的红旗”便可能保不住,柳主任也要承担不大不小的责任,老寿星早一日去养老院,才是放下他柳主任的心头大石。
柳主任甩了一脑门儿的热汗,在单元楼门口通风处的小板凳坐下,随手抄起正在棋盘上对弈酣战的大爷的蒲扇,呼啦啦地扇起风来。大爷瞅柳主任一眼,眼神向楼上瞄了瞄,知心知肺道:“大热的天,又来做动员啊?”柳主任从亮晶晶的汗珠子中,咧嘴挤出一脸苦笑,蹦出一个“嗯”字。
社区的困难群众喜欢柳主任,不仅因为柳主任真的能给大家带来精米白面、优惠政策,还因为柳主任身上有一股大大咧咧的劲儿。他到哪家,磨盘般沉实的屁股绝不挑三拣四,哪怕家里脏得像狗窝也熟视无睹照坐不嫌,随手捞过一个鼻涕娃儿来,圈在两腿间,拇指与食指钳住娃儿鼻孔,命令道:“我喊一二三,用力擤!”娃儿也就听话地配合,挤出毛毛虫一样的黄鼻涕来,柳主任毫不嫌弃地用卫生纸擦掉,拧开龙头洗手甩水。回头撞见这家大人惴惴不安的眼神,大度地笑着摆摆手:“要让娃儿从小讲卫生,咱们社区可是区里的卫生文明标兵哦。”
柳主任在黄婆婆家,一手帮娃儿擤鼻涕的功夫毫无用武之地,倘若黄婆婆的孙子不死,可能家里也会多出一个鼻涕娃儿。可世事谁能料呢,如果这样推演下去,倘若那孙子还活着,黄婆婆就不是孤寡老人,也不会进入柳主任的帮扶视野。
柳主任及时打住自己忽闪漫卷的念头,终于成功登顶黄婆婆家门口,嘴里喘着大气,准备掏出DM单,请黄婆婆看看他新找的这家养老院。这家养老院依山傍水,老人的房屋如别墅一般精致,旁边设有五星级的医护中心。可他的手刚探进皮包,像是心有灵犀,大门忽然推开,幸亏柳主任反应及时,否则一准被门弹到鼻梁。黄婆婆拐杖橐橐地点着地,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柳主任,我有事要出门去,咱们下回再聊吧。”
柳主任一脸蒙,他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中途拿伟人名言自我鼓舞了三次,才顶着桑拿天气,爬上七层高楼,如今黄婆婆要让他即时离开?不不不。
黄婆婆急了,拐杖一下一下杵着地,嘴里呼哧呼哧喘大气:“老五不见了,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听说老五不见了,柳主任圆球般的肚子猛一吸气,热汗又趁机往外多渗了一层。
老五也是社区的关注对象,柳主任使劲儿挠了挠汗湿的头皮。
老五自然是有名字的,但他自己总是不小心就“弄丢”名字。小时候,顽皮的邻家孩子捉弄他:“老五,你是不是叫邱少云?”他认真想想,然后郑重地点头,顽皮孩子便嘻嘻笑着,将火柴擦燃了扔到他身上,吓得老五哇哇哭叫。那帮顽皮孩子捉弄了人还振振有词:“邱少云就是被火烧死的,你莫躲,躲了就不准叫邱少云。下次你当董存瑞吧。”老五不晓得当董存瑞是要挨炸,虽说不会真的背炸药包,但顽皮孩子们捡石块打他,让他在飞舞的石块中真实模拟烈士被炸药轰炸后英勇倒地的场景,老五受痛不过,又是一通哇哇大哭。
插图:李雨薇
在外面挨了恶作剧,回家还有一顿藤条子等着他。老五的爸爸,人称“邱大眼”,脸上大概二分之一的面积被一双大眼占据,世人都道眼睛大的人足够深情,其实不知他们鼓起牛眼来,也比旁人更凶悍十分。老五上面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生他时母亲难产,不得已动用了产钳,脑袋挨了夹才拖出娘胎。护士给苦等门外的邱大眼报喜:“是个小子。”邱大眼咧开嘴,还没来得及好好地乐一乐,产房又乱起来,有尖利的声音嚷着:“血浆,血浆!”血浆包火速送进来,女人性子太急,已经等不住,瞪着圆圆的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老五的生日,成为母亲的忌日,这让邱大眼面对自己的幺儿,肉虫子般温嘟嘟一团肉,抱在怀里丢也丢不得,弃也弃不了,总有些怜爱夹杂憎恶的情绪。
老五三岁时报名上厂办幼儿园,老师说他不正常,执意不肯收下。邱大眼还和人家争辩,说娃儿就是命苦,出生后没喝过母乳,反应慢一些,并不是傻子,不肯收下他,是看不起工人老大哥,嫌弃工人阶级的革命接班人。幼儿园园长心平气和地让邱大眼带孩子去大医院仔细瞧瞧,只要拿到一张医学体检证明,入学不成问题。
邱大眼气鼓鼓地带老五去了医院,从医院大门出来,他一张原本昂扬的紫红脸膛变成了一块烧焦的黑炭,上面还结着厚厚一层冰霜。老五不会看形势,拉着他裤腿,昂起小脸,口齿不清地提要求:“爸,饿,饿。”邱大眼忽然发作,一脚将老五踢到一旁,指着他痛骂:“我怎么倒了八辈子的霉,招来你这个丧门星?为生你累死了你妈,却只得一个傻子!”
此前邱大眼丧妻,因他年富力强,相貌堂堂,来拉媒说亲的热心人不少,他怕后娘进门,虐待了自己五个孩子,一直咬着牙没答应。如今医生证实了老五“天生智力发育受限”,他以付出一个老婆为代价换来的宝贝儿子,终究是命中注定的讨债鬼,这让邱大眼怨气冲顶愤愤难平,破了自己从前严守的戒,很快就和食堂帮厨的马寡妇明铺暗盖睡到了一起,打饭时眉来眼去,旁边排队的人看得要发呕,邱大眼只当他人是瞎子,不管不顾地大嚼马寡妇偏心多给的几块肋排,恨不能自己堕落得更彻底一点。
与邱大眼私交甚好的工友温言劝他,马寡妇拖着三个鼻涕娃儿,以前听说她和后勤科长的关系不清不楚,才从农村争取到指标,进到厂里食堂,这样一个作风既不正派、身后拖累又大的女人,何必与她搅不清呢?
不知邱大眼是和马寡妇“一夜夫妻百夜恩”,真正睡出了感情呢,还是如今觉得老天爷与他严重作对,他正好自我放逐,破罐子该摔出更大的破声响,索性将无赖的嘴脸描得再深刻浓黑些,遂不听旁人好言相劝,敲锣打鼓风风光光迎娶了马寡妇。
马寡妇进门,两只眼仁儿不一边高,八个孩子分成了三六九等。姓邱的四个哥哥姐姐受了邻居点拨,“后妈后妈,要当先人一般敬着捧着,可不能像在亲妈面前那么任性。”这四个孩子一开始还不以为然,却因为喝汤声音粗鲁一点,或者叫了两声没及时应答,马寡妇立刻垮下脸冲邱大眼道:“反正不是从我肚里爬出去的货,我管也管不住,说也没人听的。”马寡妇这招“借刀”把戏,拙劣得要死,也只有邱大眼次次上当,眼珠子一瞪,蒲扇般的巴掌立即扇过去,打得亲生娃儿嗷嗷叫,娃儿越叫得凄惨,邱大眼越是挺起胸脯,像是立了规矩又长了妻威。四个孩子皮肉吃过几回亏,晓得在这个家里掌印把子的已变成马寡妇,斗不过,躲得起,于是纷纷转了脸孔,一口一个“妈”喊得油爆爆地香。
老五自然没这份“眼色”,他生下来就没了妈,嘴里也从未喊过妈,就算马寡妇想要拿麻花馓子“招安”他,这个半傻子塞得腮帮子鼓鼓地吃了,照样嘿嘿傻笑着不喊“妈”。老五的“各色”令马寡妇感到挫败,长此以往,老五成了家里唯一的眼中钉,于是老五的亲兄姊也见风使舵地合起心来,比外人更狠辣地捉弄和欺辱弟弟,以此博得后妈的一点欢心,换来自己碗里多一点肉末,或者学校催交费时少受点夹磨。
工厂家属区的人,常常见到老五光着脚,不知又犯了哪款天条,被马寡妇赶到门外,不许他吃晚饭,不给他鞋袜穿。他也不知道反抗,只是一路走一路拿手背抹眼角,小脸脏兮兮地如花猫。心软的人看到了,拖了声音叹道:“可怜的傻子,还知道哭,应该也不是太傻嘛。”
叹虽叹,却没人管老五,都说他有爹有妈,哪里轮得到外人插手?管多了还要挨邱大眼的骂,说好心人自己家里五行不缺,就缺个傻子,索性就将老五领养了去,免得碍他老邱的眼。人家傻子的亲爹既说了这话,老五便成了真正的“边缘户”,幸好人傻体壮,冬天冻得满脚生疮,也未得过什么病。
马寡妇进邱家的门,转眼已过了二十多年,当日受后妈气的四个兄姊,均已成家,各自埋头经营自己一份小日子。他们心里天长日久地揣了怨气,纵然逢年过节也不爱回父母这里假装阖家大团圆。邱大眼和马寡妇膝下,渐渐只剩下傻子老五这一个孩子。可这一个,还不如不剩。
柳主任搀扶黄婆婆下楼,黄婆婆嫌他动作慢,急急道:“你放开让我自己走,你这将军肚顶着碍事得很,和你一路我反倒走得慢。”黄婆婆这样说,柳主任更要将她搀紧些了,老人家一个趔趄一个摔滑,那就是大事,不只是黄婆婆的大事,还是他柳主任和整个社区的大事。想到这儿,柳主任觉得应该在言语上尽量宽黄婆婆的心,舒缓她的焦灼情绪:“黄婆婆,老五原本就是个没上笼头的野马,到处乱跑惯了,也不是真的丢了,您老莫急。”
“老五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不见的。”黄婆婆又用拐杖头敲地,一记接一记像是敲打着柳主任的太阳穴:“他和我约好的,就绝对不会失约。”
之前手底下的小姑娘和他说过,老五白天在外面游游荡荡,到了夜里睡觉,倒走去黄婆婆家里。柳主任一开始也想过,一个是八十多岁的孤寡婆婆,一个是生下来脑子就缺根弦儿的傻小子,他们咋就凑到一块了?嘱托社区工作的小姑娘暗中观察,主要怕老五不懂事,给黄婆婆惹麻烦。小姑娘用手机仔细拍了黄婆婆照片,上午老人习惯拄着拐杖到一街之隔的农贸市场买点小菜,自从老五“蹭住”,黄婆婆好像比孙子刚离世时精神好了一些,眉眼也舒展开来,柳主任便想着,说不定是老天爷故意这样安排,黄婆婆身边走了一个机灵孙儿,又补偿她一个傻孙儿。
饶是这样,老五也不可替代“真孙子”呀,比如一个傻子,能有啥时间观念?平时问十句话答不上一句有盐有味的来,他还懂啥叫守约失约了?
柳主任毕竟做了多年社区工作,明白有些话不能讲,讲了,这位八十七岁的老人说不定就不准他陪着去找老五了。而让一个孤寡婆婆顶着炎炎的大日头孤零零寻找傻子,怎么想都是一桩危险任务。
黄婆婆现在住的房子,是孙儿购买的,当然孙儿手里没那么多钱,黄婆婆支援了大头,之前拾捡破烂攒的一点棺材本,悉数拿给了孙儿。她愿意给孙儿支援,这世上,除了孙儿,还有更亲的人吗?一个一个亲人都争先恐后见了马克思,孙儿是她晚年最后的指望了。
孙儿是个好孙儿,从学校毕业,去厂里找到工作,又从别人手中买了这所二手房,赶紧从老家将奶奶接来,他脸贴着奶奶膝头:“以后您再也不用捡破烂了,我要让您体体面面地过上城里老太太的好日子。”
黄婆婆男人去世时,她还是个头发乌油油的年轻媳妇,丈夫家里的亲戚都冷眼看着呢:这么年轻,哪里守得住?岂知她真的守住了,一个人手脚并用,也将独生儿子拉扯着养大,还给他娶了媳妇。以为儿子成家立业,自己卸下了人生重担,岂知当年孙儿还在吃奶,儿子出差时乘坐的大巴像被鬼神推了轮子,莫名撞毁桥栏出了车祸,整车掉进江里,捞上来时乘客司机都已肿得发亮。儿媳哭了一气,竟不声不响地拿定主意,卷走所有赔偿金,只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留给黄婆婆。
黄婆婆是用米糊糊将孙儿养大的,她原先有工作,当年一手盘大儿子也有这份“吃公家饭”的底气,哪知时代浪潮一波接一波地卷来,原以为饭碗赛铁似钢的国企也逼得锐意改革。台上领导眼泪汪汪说什么“断臂生存”,黄婆婆也听不大懂,工作几十年,她一直老实听话,如果摘下脸皮揣包包里,和领导泼天泼地闹一场,说不定也能再赖一赖,可惜这不符合黄婆婆的做人原则,她从来不给领导添麻烦,于是干脆利落地买断工龄下岗,靠着打散工、捡破烂,将孙儿供到了大学毕业。
孙儿真是好孩子,毕业安顿下来,首先就是从老家接奶奶到他工作的城市,孙儿抱着她胳膊说:“我要和奶奶万万年在一起!”回头想想,这“万万年”哪里敢乱说呢,这傻小子,没有这么大的福分,倒狠狠连累了自己。
年纪轻轻的孙儿,应该是台崭新的机器才对,肠子咋就出毛病了呀!
大医院跑了无数次,专家号挂了厚厚一沓,却没有一个医生能说出真正的解救之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儿的肠子一点一点地烂掉,从他腹腔中打一个小洞引流,流出来的尽是腥臭脓液,厚厚的床垫上从此有了顽固的印迹和味道。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祖孙俩期盼的奇迹并未出现,孙儿的肠子彻底坏死,他在万分痛苦中不甘又不愿地闭上了双眼。
孙儿死的时候三十多岁,一米七五的个子,瘦得不到八十斤,只剩一把骨头,皱巴巴的脸皮如同焦炭,像在人世间遭了足足一百年的罪。
黄婆婆当时是想和孙儿一道去的。
孙儿走了,亲戚们七手八脚地将单人床竖起来,靠着墙壁放,当时原本说要抬下楼的,毕竟按照本地风俗,放一个“走了”的人的床铺在屋里,不吉利。但从七楼搬抬一张木床下去,是让亲戚心里都生畏的事,黄婆婆也说将床铺竖起就好,自家的孙儿,难不成他变成鬼了会对亲奶奶耍奸使坏不成?
亲戚合力将孙儿的床竖起摆放,草草收拾了一下房子。黄婆婆说自己想静静,众人互相望望,便相继离开了,黄婆婆便坐下来,想自己是该抹脖子,还是上吊,或者跳楼?她对每一样死法会呈现怎样的死貌都想到了,哪种都令她浑身打冷颤,她开始咒骂自己,一把年岁了还贪生怕死,不就是死吗,腿一伸眼一闭,想那么多干啥?
骂着骂着便骂饿了肚子,身体太过诚实,黄婆婆只能去厨房,打开橱柜,拿出剩下的两个已干得起壳的馒头。温水瓶里的水也不知哪天烧的,她还是用这稍有余温的水泡了馒头,勺子也懒得用,手指划拉着,囫囵吃喝了大半碗。肚里填了吃食,好歹回过精神头,黄婆婆骤然想到,她现在喂饱了肚子,孙儿呢?她这个当奶奶的,还没给孙儿烧过一回纸钱呢,他在黄泉地下,哪有钞票去买吃的喝的?
黄婆婆顿时感到有点自责。纸钱和元宝都是亲戚准备好的,墙脚堆着一只马夹袋,说好“头七”过来接黄婆婆,一起上山烧纸,可黄婆婆既已存了今日去死的心,自然要将这烧纸程序提前了。黄婆婆拿过一只菜篮子,放了蜡烛、纸钱、元宝和火柴进去,又颤巍巍地拉开了房门。
虽有两个干硬馒头打底,她这段时间毕竟是又劳累又悲愁,虚弱的身体挪到家属院对门的小山坡脚下,已是脸色蜡黄虚汗淋漓。黄婆婆觉得这里僻静,烧纸也相宜,烧过了,她也好安静地选好一种死法,不能再拖延了。
已是黄昏暮色,黄婆婆眼神不济,划拉了几次火柴都没将纸钱点燃。这时身后传来惊恐的声音,喊着:“火,火。”黄婆婆泪眼婆娑地回头,看到一个大小伙子,一手指着火柴,一手垂在大腿根儿,神经质地抖动,也不知他是怕火还是爱火。黄婆婆脑袋像一盆浆糊,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对谁都不存戒心,摆摆手招呼大小伙子:“你过来,帮我挡一下风,我好点火。”
小伙子真的过去了,半步半步地腾挪,脚在前行,屁股却往后坠,像个失衡的秤砣。到底还是当了黄婆婆的“人肉屏风”,火苗在一堆纸钱上蹿起时,他又吓得双脚踮起往上一跳。黄婆婆代孙儿向小伙子道歉:“娃儿,你慢慢收钱莫急莫慌,莫吓到帮忙的好心人了。”
小伙子听了黄婆婆的话,慢慢蹲下来,双手抱着膝盖。黄婆婆递给他一串元宝,他也敢学着老人的样子丢往火堆,看元宝化为灰烬,嘴里直发出呀呀的惊叫声。
烧完纸钱,黄婆婆站起时有些发晕,往前一个趔趄,小伙子及时扶住她,嘴里嘿嘿傻笑。黄婆婆想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还能遇到这么好的小伙子,也是老天爷可怜她失去了孙儿,派一个好人来帮她最后一程。
黄婆婆鼓起精神,抬头仔细打量小伙子,这一看,看出问题来。小伙子穿着一套蓝白镶条的运动服,明显短小了,裤脚在脚腕上方高高吊起,头发很脏,麻绳一般一绺绺地胡乱缠绕。最让人讶异的是,如今春寒料峭的季节,他打着一双赤足满山跑,黑黢黢的脚背上,有几道新鲜的口子,血珠已凝固了。黄婆婆心疼地问:“你妈妈呢?”
“妈?妈妈打老五,不准老五在家吃饭,不准睡觉,老五跑,老五快跑。”老五两只脚弹跳起来,脸上一派惊恐表情。黄婆婆明白,自己是遇到傻子了。她刚随孙儿搬到七楼房子时,就听邻居说过,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傻娃儿,但自己却是今日才初次遇到他,和老五在这种奇特的情境下相遇。
黄婆婆叹口气,她觉得就算要死,也得先回去给老五找双鞋,他这样光着脚到处乱跑,若是脚板扎着玻璃铁钉,很可能得破伤风的。
老五跟着进了黄婆婆家,她蹲下来在柜里找鞋,老五已自说自话,走进孙儿房间,抡圆胳膊,三下五除二就将床放平整。
黄婆婆提着孙子一双半新不旧的鞋,颤巍巍走进孙子房间,看到床放平整了,愣了一愣。几个壮汉亲戚摩拳擦掌才把床立起的,怎么又放下来了?床立起来,黄婆婆感到心死了大半,一想着孙子再也不能躺在上面,气息微弱地喊奶奶,她就感到骨头缝儿里渗出丝丝疼痛。如今老五莽撞,让床回归原状,鬼使神差般,黄婆婆仿佛觉得这是孙子在天有灵,指使这个破衣赤脚的傻小子这般行事,借了老五的蛮力来告诉奶奶:“您还有寿数慢慢活,不要那么急着来找我。”
鼻头一酸,黄婆婆叹口气,指挥老五从衣柜最上面的格子里取下被褥,铺在床上。黄婆婆摸着半旧的枕头、洗得发白的床单,仿佛孙儿一下班就嚷嚷着:“累死了累死了。”鞋也不脱就往床上一趴,等着奶奶拍他屁股,叫他起床吃饭。想起孙儿,令黄婆婆干涸的眼窝渗出两滴浑浊的眼泪来。
老五读不懂老人细微的表情,他只由着自己喜欢,四肢摊开往床垫上一倒,床垫像波浪一样托起他,他高兴地哦哦叫:“黄婆婆,老五的床,老五的床!”黄婆婆眼泪落下来,点着头应和:“就是,就是,老五的床。”
老五傻了三十多年,那天竟破天荒说了句明白话:“老五的床,老五每天都来睡!”
黄婆婆怔了一怔,心头滚过一阵闷雷,敲击得肋骨生疼,却也立刻附和道:“好好,老五夜里来睡老五的床。”
于是,床易了主,一年多了,老五像归巢的燕儿,白天不管在外面疯跑成啥样,晚上到点肯定要回黄婆婆家歇息的。
楼下花园没人,屋后一排平房没人。眼看黄婆婆要往前面的小山攀爬,柳主任嘴里赶紧喊着:“慢点慢点,莫慌莫慌。”此时已过了晌午,他一上午时间都在忙工作,拖着一个脂肪膨胀的肚子四下奔走,水米未进,如今口干舌燥,四肢乏力,真的快要吃不消了,便掏出手机,给社区另外的工作人员小张与小秦打电话,让她们火速过来支援。
小张和小秦是年轻女娃,腿脚敏捷,一会儿工夫便跑到山坡下,哼哈二将一般,从柳主任手中接管了黄婆婆,左右搀扶,请示主任:“您是要带黄婆婆去哪里?”柳主任大口喘气:“不是我带黄婆婆去哪儿,是我们一道在找老五。他昨晚没去黄婆婆家里睡,害得今天黄婆婆等了一上午,过了约定时间也没出现。这不,老人家担心老五,拉我四处来找找。”
柳主任愿意陪着自己找寻老五,黄婆婆心里是感激的,抬眼见他累得肚皮上的肥肉一叠一叠地打抖,又暗觉有些好笑,嘴硬道:“我可没拉你,你自个要跟来的。”
“是,我自己偏要撵您老的路。”柳主任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很久没这么“运动”了,感觉自己已有了中暑的预兆,手掌有气无力地摇动扇风,吩咐两个女娃:“你们好好陪着黄婆婆,今天势必要找到老五。”
小张和小秦对看一下,轻松地开了口:“不用找了。”
眼看黄婆婆的拐杖头又要杵地,小张期期艾艾道:“老五刚刚在社区办公室,都和我们磨一上午了。”
只要老五没丢,黄婆婆心头的大石便平平稳稳落了地。柳主任却拔高嗓门儿哎呀一声:“两个死女子,刚刚为啥不早说?”
“我们也不清楚黄婆婆在心急火燎寻老五啊。”小秦偷偷吐了下舌头。
黄婆婆摆摆手说赶紧回去看看老五。又自言自语地嘀咕:“老五咋回事,不来我家,倒去你们那儿?”
所有人都认为老五是傻子,只有黄婆婆一个人不当他傻,什么心事都肯絮絮叨叨讲给他听,还拿柳主任留下的养老院画册给老五看,声音凄凉地说:“我不想去养老院,住在这所房子里,到处都有孙儿生活过的痕迹,到了那里,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想着都害怕。”
老五不要黄婆婆害怕,他专门去磨社区的工作人员,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和黄婆婆一道住进养老院,不用专门给他准备床铺,他就在黄婆婆脚下的地板上睡觉就好。
老五将自己的想法完整表达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颠三倒四,又比又划地说了老半天,小张和小秦连蒙带猜,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她们觉得和一个傻子是说不清的,他又不是孤寡老人,怎么能进养老院?还要睡人家老太太的床脚下,非亲非故的,怎么可能?
小张和小秦不将道理掰碎了说给老五听,倒是两人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边聊边用眼角瞥老五,仿佛在怀疑他傻子的外表下,藏着深不见底的阴谋祸心。
老五急了,像动物园困在铁笼子里的猩猩,咚咚地跺脚,啊啊地吼叫,还围着办公桌转圈圈。
“现在呢?”柳主任打断这两个女娃绘声绘色的讲述,急焦焦地问道。
俩年轻女娃郑重了神色向领导汇报:“现在您不是打电话把我们喊过来了吗?我们只有请老五到门外去,锁好办公室的门,赶紧一溜烟儿跑过来。”
小秦好奇地问黄婆婆:“老五一直嚷着要睡在您床脚,这是为什么呢?”
黄婆婆叹口气,稍微放缓了脚步,这话,说来就长。
好几个月了,只要老五后妈不寻他的晦气,故意将他反锁在屋里,他每晚都过来睡黄婆婆孙儿的床。老五睡觉从不关门,鼾声打得震天响,黄婆婆以为他是个从小脑袋就不灵光的傻子,一切都随他。却不知老五敞着门,是因为睡梦中还睁着一只眼。
这只眼帮了黄婆婆大忙。
有天晚上,黄婆婆心里忽然不好受,喘不过气来,竭尽全力,嘴里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既不能大声呼救,也没有力气去摸枕头下的速效救心丸。她以为自己这下完了,活到这把岁数,老婆子早就不怕死,可老五还睡在隔壁屋,她怕大清早的吓着这个傻娃儿,还有点不想死。
柳主任完全不知道,黄婆婆还经历过这样一出险事,如果孤寡老人死在家中,傻小子老五受到刺激病情恶化,他也难辞其咎。
黄婆婆抬起长着密密老年斑的手背,擦了一下眼角。没有经历过死神敲门的人,很难明白悬在生死一线的人,每一秒都拉得无限长,长得像过了一辈子,今生今世的欢喜事难忘事都在眼前飞舞,她才忽然感悟:这个人间即使有再多不如意,还是舍不得此时咽下最后一口气。倘若老天爷开恩,希望能再获得一段光阴,至少将脑子中这走马观灯的人与事,再细细忆一次。
黄婆婆在最难受时,朦朦胧胧听到耳边响起一串脚步声,是光脚板敲地的声音,啪嗒啪嗒响亮得很,一下子就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老五将黄婆婆从床头扶起来,喂老人吃了药,他不肯走,脑袋伏在她胸口,一直紧张地听心跳。
“这傻娃儿,从哪里学会听人心跳这一招呢?”黄婆婆笑着嗔着,热辣辣的眼泪倒抢先涌了出来。
黄婆婆喘口气,伸手在脸上抹了两把,脚下步子急急的,倒一点都不耽误行走的工夫。到了社区办公室门口,老五果真在那儿。他蜷坐在台阶上,将自己缩成一只球,身上套一件土黄色背心,湿出一个人印子,阳光毫无遮掩地刺向他,头皮泛着油亮的汗珠,闪着微光。
“老五!”黄婆婆高喊了一声,老五弹起身子,脸上露出既惊又喜的笑容。黄婆婆甩开小张和小秦的胳膊,向他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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