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一
谁也没想到,石昱东突然就消失了。
这么说也许不准确,是他把自己藏起来了。奉命“看”着他的夏甘午清早起来,看到门开着,屋里没人,到大院里转了一圈,每个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真蹊跷,连影子也没找着。
大院并不大,一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的三层老楼,一排用作全镇政务服务大厅的平房,靠着后山的老供销社仓库,停放过各种紧俏或滞销的物资,三分之一改装成了食堂,三分之二是在建的公租房。夏甘午又找了一圈,着急了,大声喊,石镇长,石镇长!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夏甘午很疑惑,莫非石昱东跑了?真要跑了也好,但不会想不开吧?如果想不通,走了极端,做了蠢事,他心想,那就糟了,这个黑锅他背定了。逃不脱,跳进寿溪都洗不清了。
寿溪是离镇两公里的一条河流,很早之前叫瘦溪,源出黔西松桃县内的牯羊溪,流经此地,往南几经转合,先入沅水再入洞庭湖。寿溪并不瘦,宽水面也有五十余米,从山林岩罅走到排碧镇,最窄处也有两米多。山区这样的水流说少不少,有的没流多远,就入地而藏,了无踪影;
有的汇流成河,欢蹦乱跳,仿佛下一刻就能走到世界尽头。
外人看寿溪,碧水清波,山树倒映,微波粼动,有几分诗情,觉得此地有了灵性,有了桃源气质。本地人见多不怪,男女老少却都喜欢暑天下寿溪游泳。下水处名送溪口,水面开阔,水流平缓,水底清澈,如同天然泳池。上行不远,有两排跳岩,青石礅交错,礅面方正,河水积年冲刷,有的石礅腰身瘦如握拳,两岸的人就在这石桥上来来往往。
石昱东挤出空闲也会下水,但不凑人多的热闹,再往上走三里地,地形略微复杂,岸边长有几棵参天水杉,水深不见底。他是在湖边长大的,水性好,在水中换气自如,深潜一次,长则十分钟,普通人几乎做不到。他潜入水中,静默不动,光溜溜的身体上仿佛长了看不见的鳃鳍,水底就多了一根剥去龟裂树皮的水杉。有一回,夏甘午在岸上数着时间,那个青黝的影子慢慢化开了,不见了,他心慌起来,唤着石镇长,在岸边踱过来踱过去,几颗石子慌急中被踢入河水,响声闷闷的,像是水下有张大嘴来者不拒。喊声越来越急切了,千呼万唤的那个人,倏忽间变成条活蹦乱跳的鱼杀出水面,溅他一身水花。
大院铁门还是关着的,锁挂在上面。夏甘午夜里十一点亲自上的锁,钥匙随身带着。那把备用钥匙,压在大门石柱开裂的一块砖缝里,没人动过。他梳理了一下昨天夜里的情景,十点一刻石昱东才从县里赶回来,还没等他问要不要吃碗当消夜的面条,就说困了,早点休息吧。
时间确实尚早,平日都是半夜过了才去找那张床。石昱东神情看似平常,但焦虑涌动,像水在身体里哐啷作响,外人听不到而已。看着他进了房,十分钟后灯熄了。夏甘午的忐忑不安略有平复,又磨蹭了一阵,才去锁了院门。
办公楼和宿舍出奇的安静,连院里的虫鸣也歇了。夏甘午突然觉得这份安静长出了三头六臂,乱拳能打死一头牛。石昱东不在,他也没歇停,其实早疲乏了,回房熄灯,倒头就沉沉睡去。这个心思细的年轻人是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过来的,很受石昱东的赏识。他性情随和,做事一丝不苟,不像北方人,长着一张南方人的脸。每个初次见面的人都会问他同一个问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说不是他自己跑来的,是上天派到这里来的。
这是他的真话。此前他从没听说过排碧这么个地方,就像多数人同样不知道他老家所在。他是大西北的孩子,出生地隶属甘肃武威,老地名叫牛角冚。人家都说没听说过,他就会认真解释一番,古代丝绸之路就经过他家门口,还有著名的铜奔马“马踏飞燕”,也是从他老家的雷台汉墓挖掘出来的。施宗文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就勾起了对牛角冚的遐想。
早上七点差两分醒来,穿好衣服,固定的闹铃紧接着响起。夏甘午开门出去,到走廊东头,屋里空荡荡的了。他脑子里还在摇荡那点残余的睡意,四处找寻,没见着人,顿时完全醒了,再四处找寻,仍然不见,就有些拎不清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的状况了。
如果不在院子里,那一定是出去了;
如果没有出去,那就一定在大院里。这并不矛盾,但此时此刻摆在眼前的就是个矛盾的事实。
“绝对不会丢的,一个大活人,也许是老麻雀飞到树上歇会儿,你去树上找了吗?”
施宗文还在调侃。石昱东经常自嘲是洞庭湖的“老麻雀”,见过风浪。有人背后就叫他老麻雀,还编排了一句顺口溜:开心的时候,老麻雀会唱歌;
生气的时候,老麻雀要啄人。
这天早上,施宗文醒得比村里所有人早。他漱口时,摇头晃脑,鼓动腮帮,喉咙发出咕咕的声响,然后把水吐射到房屋后的半坡山岩上。
岩上有片林子,似乎被响动惊扰,立即传来几声尖扎扎的鸟叫,像是抗议吵醒了它们的晨梦。施宗文的右眼被声音刺到,不由自主地就跳动起来。
过去这是没有过的,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是什么。他双手并拢,上下搓动,然后将掌心覆盖眼部,一股暖流从皮肤上弥漫开,流过眼球,往眼眶四周弥漫。他的心却跳得更慌乱了。
慌乱其实昨夜就伴随着他。
夏甘午傍晚紧张兮兮地打来电话说,石昱东去县里了,他没跟去,下午接到个电话,对方自我介绍是县纪委的,说石镇长最近很忙碌,身心劳累,要密切关注他的行踪,说话的人一板一眼,并且要他保密这个电话内容。夏甘午接着说第六感很不好,接完电话后心就怦怦狂跳,想立刻就告诉他,违反纪律要求也不管了。
他们去年同一批考上镇政府的公务员,一个在镇里,一个在村上,来来往往,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夏甘午矮一岁零三个月,金牛座,说和施宗文的巨蟹座最搭。他们都猜到纪委的电话跟前些天茶农闹补偿的事有关,茶农种茶失败,到大院堵门,还有项目资金贪污的说法。当时谣言四起,有人说石昱东肥了自己腰包,买的假茶苗;
有人说上面拨的项目资金,石昱东和几个干部私底下吃了、分了。
施宗文也是不久前才听说新近发生的这些事。他信前者,不信后者。大学读了几年农林,案例听过多少,他都记不清了,没有只成功不失败的种植。但农民不懂其中门道,他们不允许失败,他也能理解。
施宗文劝慰:“你跟着镇长这么久了,你的判断呢?”
夏甘午说:“石镇长要是有那些问题,除非寿溪的水倒流上山。”
施宗文说:“有这句话,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夏甘午的保证让他暗暗松了口气,但仍觉得哪里不踏实。当时通话,他正半蹲在黄马岩下发现的一个深洞旁,手持一支专业录音笔靠着洞壁。从幽深的洞里传出来的声音都被他录了下来。
这是他的一个不太为人所理解的爱好。村人每次看到他手持黑色录音笔,一动不动蹲在某个地方,都会绕开他,也都不明白他要录制那些他们听得见听不见的声音干什么。虽说他是学农林的,但声音又不能开花结果。
鸟、兽、虫、林、草、花……施宗文在电脑的分类文件夹,已经收集了上百种声音。土地之上的声音都会记录,最近他又开始留意山洞。那些深浅大小不一的山洞,即使空无一物,也有它自己的声音。前不久在黄马岩下偶遇的这个洞,口小腹大,没探到深度,也许和另外的洞是相通的。他先侧身俯贴,倾听洞口能感受到的声响。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像是一种昆虫,像是一股隙隙的水流,像极其缓慢的大提琴低音,又像是气流摩擦发出的声音。和夏甘午通话结束,他的耳朵里就跑进来阵阵嗡鸣,嘁嘁喳喳的,再也捕捉不到洞里的声音了。
上周,石昱东约好他今天上午见面,聊聊回来干了一年的感受和想法。一年前,石昱东送他到村里,一晃就是一年。他感动的是,属于他人生中的特殊日子被另一个人记住。
石昱东还说要带他去金钉子走一走。他去过那里,金钉子在岑岩村和镇政府中间,与319国道擦身而过。金钉子不是地名,却又成了当地的代名词。它其实是全球年代地层划分与对比的国际标准。石昱东放他下来当这个村官时就提醒他,要把周边土地现状摸得一清二楚。夏甘午当时悄悄地说:“又不是做地质勘测,有必要那么精准吗?”
金钉子这个地方是过千禧年后被保护起来的,一拨拨人进进出出,还有几个高头大马的蓝眼老外,很快省里就发文建了个地质公园。上中学时施宗文去看过,没看出啥名堂,一块斜坡状的沉积地层裸露在外,据说是典型的寒武系台斜坡相地层。这些个地质名词,去省城读大学才略有所懂,课堂上讲地壳运动、地质变化、物种兴亡,他就会想到家乡那一小块裸露的地层。后来找到金钉子的资料看过,才恍然大悟,整片武陵山区有着复杂的地质构造,说是靠山吃山,但山与山是不同的。石昱东让他必须弄清每一块地的特性,打通地与地的界限。
有一次,夏甘午请他说说金钉子。他多了个心眼,觉得是石昱东要考他。夏甘午扑哧一笑道:“别想多了,那么多外地人都要来看,我老家虽在北方,但好歹也算‘本地人’了,要没弄懂,好意思不?”
施宗文现学现卖,说金钉子命名的来历。地球已经走过四十六亿年的历史,地层上留下的痕迹,就靠现在科学家界确定的七十二个金钉子来区分。用通俗易懂的话说,记录时间有年月日,记录不同的地质生命就是金钉子,它标志的是地层“朝代”的起始。“放在眼下,就是个大IP(知识产权),关键看这篇文章怎么做。”他学了石昱东的腔调,说“做”文章不说“写”文章。夏甘午狡黠一笑,竖了个大拇指。
二
杨大年骑摩托去镇上办事,施宗文让顺带捎上他。风在耳边鼓噪着,嗖嗖地钻进他的耳朵。
昨天后半夜,从黄马岩走回家,他的耳朵就像失灵的开关,再也听不到虫鸟啁鸣、草叶摇动的声音了。他默念着,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心却急剧跳动。失眠和浅睡是交叉进行的,他深呼吸,耳边却跳出刺耳的金属音。
出村的路,又烂得厉害些了,遇到坑洼,杨大年并不减速。年关将近,说了几次的启动修路又要推到年后了,资金没到位,征地补偿协议没达成,或者还有别的原因。这一块工作施宗文没参与,石昱东给他这一年安排的任务,是四个字——熟悉情况。他起初心切,要早些融入村里的事务中。石昱东并没批评,但暗示他,这片土地你都熟悉了吗?他想自己土生土长,好像都很熟悉啊。最后又有点心虚,好像并不是真正的熟悉。
石昱东说,他要的不是过客似的熟悉,而是扎进土里能生根。他虽说在水边上长大,但到山区工作的年头也不短了。施宗文拍胸脯,说保证实打实地熟悉土地。石昱东要他重点研究山上将来发展什么产业。看准了就去做,施宗文当然懂,但说到产业,他又心虚了,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产业怎么会说有就有?
夏甘午悄悄鼓励他,人总得有希望吧。
施宗文说不反对有希望,也知道因为希望会让人活得更好,但徒劳的希望还是不要了吧。没过多久,夏甘午送来几本砖头小说,每个文科生都喜欢读小说,好像有意把他往这条路上拉。他瞟了一眼,哪有时间啊,与安静下来看小说比较,他更愿意到山野里跑动,找个僻静之地,录制一段奇妙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他录了声音有何用处。
村里建设的事都是村支书杨保山在跑动,有时急得暴跳如雷,有时装聋作哑。施宗文更哑巴,本来就话少,年纪轻资历浅,言多必失,这些道理他懂,但又心高气傲,看不惯办事拖拉推诿,也见不得村民赖皮死脑筋,为此没少生闷气。他发现,有人生气管用,有人就是白生了,事情几磨几转终归解决了。村里很多事,要的是结果。他就更生气,生自己瞎操心的气,暗中嘀咕自己不懂周旋。
石昱东有次到村里检查工作,临走时说:“你晒黑了点。”
“黑一点,更健康。”施宗文笑着回答。
“未来还会脱层皮。”
“只要能干事,脱层皮也值得。”施宗文像是在表态。
“有你这话,我就知道我眼光错不了。”石昱东得意地笑起来。他笑的样子,左边嘴角会露出个酒窝,偏偏只有左边有。施宗文暗中观察了几次。
回想这一幕,他紧紧抓着摩托车的铁座后架,生怕大意就给颠下来了。直到拐上公路,他才腾出一只手,手心湿漉漉的,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
杨大年突然问了他一句:“听说石镇长出事了?”
施宗文假装没听到,但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传得蛮快的。他回村后,比他年长一轮的村会计杨大年始终是不冷不热。大家心知肚明,他是石镇长“请”回来的,就是石昱东的人。他不想去辩驳,父亲叮嘱他,要懂得感恩,不管本事再大,也不要忘记帮助过自己的人。他心里当然是感激石昱东的,但从报名、笔试到面试,不说过关斩将,他也是凭真才实学考的。人言可畏,幸好他忙乎的这一年,都是跟山里的动植物、跟那些不同特点的土地打交道。土地不说话,长出来的草木,农田里的稻作,都是它的话语。他有时想,人不说话,也会有别的替代你说话吧,但那是什么呢,他没想明白。
自从约定后,施宗文琢磨了好几天,要向石昱东倾吐他的土地构想,谈谈金钉子的IP效应。虽然还有些混沌的地方,也许说出来,话落了地,反而就知道斤两轻重了,但没想到节骨眼儿上麻烦来了。见到石昱东,他也不想说了,估计也没心情听。他不知道这个麻烦到底有多大,凡事不会是空穴来风,水流堵了就会四周溢出来。
“你是要去见石镇长吧?”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回话,杨大年也噤声了,脚尖踩下换挡,手上旋加油门,摩托如猛然间冲破淤堵的水流,带着呼啸声向镇政府飞奔而去。
施宗文把手插进裤兜里摸索,手机振动很长时间了,掏出来看是夏甘午的电话号码,很执着地振响。犹豫之间,车身摇摆了一下,他的手划拉了接听键。
“石镇长没、没去岑岩村吧?”夏甘午急切地问道,像是舌头上有粒石子连滚带爬。
“没有啊,我快到了。”
“石镇长不见了,我们找了一圈了,”夏甘午更急了,“听说茶农又要来堵大门了。”
“起火了,就灭火,问题终归是要解决的。”施宗文镇定地说,这话是他从杨保山那里学的。他一直对这位外地来的同龄人有着深切的好感。一年前,他们在县委党校的培训班上认识,那是当年考入乡镇公务员的岗前集训,大家的去向基本定了,排碧镇新增的名单里,他看到了夏甘午的名字。夏甘午读的是中文专业,分在党政办写材料。他们一见如故,经常在一起聊儿时、少年和大学期间的往事。这个年代,能让同龄人之间产生这般感觉,太难得了。施宗文带他到岑岩村,没想到他竟然特别喜欢这个僻远的山寨。问他为什么,他捂着嘴乐了半天,说是一种感觉。凭感觉喜欢一个陌生的地方,施宗文也是无语了,心想这就是文科生的特质吧。
“石昱东去了哪里呢?”施宗文并没有太糟糕的预感,他深信同样是农家子弟出身的石昱东,有超常的耐挫力。他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三年前的冬天,石昱东去林科大拜访学校有名的茶博士黄庭玉,咨询山区茶种植的事。黄庭玉是无性系茶树良种繁育的专家,在茶叶良种的自繁自育这一块深有研究。当时他折腾着要在排碧搞大规模的种植,黄庭玉考虑到周边地区黄金茶的种植风生水起,建议他另起炉灶,不如两条腿走路,其中一条就是把大量夏秋茶中被茶农当垃圾裁剪扔掉的枝枝叶叶,经过科技提升加工成砖茶。他当然知道砖茶,也是我国五大茶类之一,又被叫作茯茶、黑茶,主要消费群体是西北地区吃牛羊的人群。这种茶里面含有一种叫冠突散囊的益生菌,俗称金花,是国家级保密菌种。
这次对接很开心,黄庭玉住在学校苗圃旁的家属区,围栏外有道侧门,石昱东还被领进去参观了他的试验茶园。事情谈完后,他说起从岑岩村考进林科大的一个大学生,这样的人才毕业后要是能回家乡就好了。黄教授带的博士生一直陪在左右,他是留校的年级辅导员,顺口问道,是哪一级的,说不定认识。很巧的是,他正好是施宗文班级的辅导员,电话打过来,约在校门口见面。
施宗文匆忙从西北角的图书馆跑出来,走到东南门有点距离,步行要一刻钟左右。他远远看到几个人站在大石柱的学校拱门下说话,凭直觉猜到了是辅导员电话中说的家乡领导。博士辅导员临时有急事,没有陪着等。他们和擦肩而过的学生相比,一眼就能辨认出那种差异性。
过了不惑之年的石昱东穿着一件灰色西装,在寒风里站立不动,边说话边往经过的人群中找。他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像有一道地下清泉潺潺流过。施宗文后来才知道,石昱东冬天从没穿过厚棉衣,当时他不由得暗中多偷看了两眼,也没什么特别,就因为长得胖,脂肪厚,可以御寒吗?可他看起来是很结实,没有多余的赘肉。紧张脸红的施宗文喘着小气走近,石昱东走上前,一把抓着他的手说:“人群中一眼就知道是我们苗家小阿哥。”
施宗文差点就抽出双手,石昱东的手又冷又硬,吓了他一跳,但后来一直忘不了那双有热量的眼睛。他眼神是热的,比他那双冷手温暖多了。那是一双抓心的眼睛,充满温和、鼓励、恳切、信任。那一天,石昱东告别时有一个动作,双手按在他的肩上,那双手,就变成了另一种力量,是向上的托举。
三
他们四处找他的时候,石昱东听到喊声,迷糊中醒过来。真是有意思的一件事,一个人就在眼皮底下,但他们找不到他。
他无意翻身起来,更不想回应那些呼喊他的人。地上四周都是砖块,一个孤零零的灰桶,沾满水泥屑。前年就跟上面打报告,要在大院这块荒了许多年的空地上建一栋公租房,给年轻干部做宿舍。招考、选调来的干部越来越年轻化,要让他们安心工作,先得有个安身之所。现在住的办公楼旧得不行,好多房间漏水,修补过好些次了,楼道间某些角落,逢上雨季,长期遇水浸泡,变成了一幅斑驳的旧画,但不能细看,毫无美感可言,看久了似乎那些霉点会长到人的眼睛和心里面。
昨晚是怎么跑到这个工地上睡觉的,真是鬼使神差,几乎没有了印象。石昱东记得的是,下午在罗建海办公室,被这位管农业的副县长羞辱了一顿。
他进门就作揖,嘻嘻哈哈地说:“很久没有和罗县大碗喝酒了。”
罗建海瞅了他一眼,低着头看报告。他是老县委书记的秘书,书记去市里当常委前,把他安排到排碧当乡长。最早石昱东和他打交道时,他还是县林业局的一个普通干部。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一年后乡镇合并时罗建海被提拔为镇党委书记,干了一届,换届时顺利地进了县政府班子。在他眼里,要年轻几岁的石昱东属下级,又是外地人,本该凡事要听招呼。但偏偏石昱东是不听招呼的人,是个认定想法就不愿轻易改变的人,或者照他在酒桌上说的,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说有什么具体矛盾,也谈不上。石昱东还是懂规矩的,只是前些年为了排碧镇山林和产业发展规划的问题,两人意见相左,或者说,他没有给罗建海面子。好几个场合,他抵制过罗建海的一些做法。罗建海有些理念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一套,做事总要依循“过去、老规矩、凡事”,缺少打破和创新。这让石昱东心底瞧不起。工农业存在价格剪刀差,农产品价格低,山区资源禀赋本就弱。改革开放后,农民进城成了廉价劳动力,中国的现代化,农民是付出双重代价的,现在国家稳步发展了,该开始有个反哺了。这个反哺当然不是简单的输血,而是资金、技术、人才、购买力这些生产要素,要有意识地向乡村聚集,不然永远都还是一吨粮食换不到一块芯片。后来他力主推动的万亩茶园项目,虽然是刚启动,但远景是可期待的,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倒春寒和冰雹,把那些山上的茶树苗判了死刑,现在能不能救活不说,专家已经宣布,产量和品质绝对大打折扣。
农民是最现实的一群人,这话说得也许不对,镇长推动的项目,他们当然要找政府。新成立的合作社,原本在镇上租了个临街门面,里面的一台电脑、几张办公桌早被捷足先登的人搬走了。有的拿出了积蓄入的股,有的流转了土地,有的从村镇银行贷了款。事情闹大了,合作社牵头的撂挑子跑了,又回城里继续打工。茶农们感觉是上当受骗了,一商议去堵了镇政府大院的门。不准进出,问题不解决,事情结束不了。
这次茶农上访闹赔偿的事一出来,过去支持的人都噤声了,看笑话的人肯定不少。石昱东觉得奇怪,给茶农讲过了,这次因自然天气造成的损失,镇上会想办法来赔补,但一下补偿到位,是没可能的。谁都知道,镇财政的账上有几块几角,是必须勒紧裤腰带。
镇里的干部有的看热闹,有的叫苦不迭。石昱东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只好跑到县里来搬救兵。救兵的第一道符令就在罗建海手上,但他连手伸向符令的意思都没有流露。
办公室冷场了,罗建海不开嘴,石昱东也很知趣地不说话。其间有个来签字的年轻干部走进来,看到这情景,不知发生了什么,脚跨进来又缩回去,站在走廊上为难。
罗建海向年轻干部招了招手,把文件签发完,阴着眼盯着石昱东,当着干部的面训起话来。
“当初你不是要逞能吗?”
“那么有把握的事搞砸了,到我这里来干吗呢?”
“盖子捂不住就揭开,影响稳定的事,该谁担责谁去担。”
“自己拉的屎不要想等着别人擦!”
每一句话都戳到石昱东胸口。他脸上涨红,额头冒汗了,他不是怕担责,而是想怎么解决问题。罗建海却连头也不抬,目光落在文件上,话语间的侮慢就是山上的泥石流,可以将山谷的草木连根拔起。他按捺住自己,这个时候不想忍但必须忍,“忍”字头上一把刀,现在绝不可招祸,是需要消灾弭祸。
这一段,石昱东主动找过几次罗建海,想取得这位分管领导的支持,但对方搪塞推托找各种理由不见。好不容易直接闯到办公室“逮”到他,罗建海没个好脸色,就是这一顿嘲讽批评。
那个年轻干部脸上表情绷得紧紧的,好像挨批评的是他。石昱东心里明白了,罗建海当着外人的面,已经不是批评,而是羞辱。关于举报信中说到标准化砖茶生产厂项目资金挪用,他带了一份镇党委出具的解释函。从茶园到茶厂,立项推进,是他在主导,但每一个环节都是镇党委集体研究,也得到了上级的认同。三百万的茶厂建设资金,有一部分是发改委立项后给的,有一部分是民间募集股份形式的。茶园刚建成,茶苗刚栽下,茶厂的推进也就没那么大干快上,但有人把自然灾害造成的茶农损失,往茶厂建设项目资金挪用上关联。石昱东突然发现背后有只无形的手,要把他往水底下拖。
茶厂建设资金当然是专款专用,但镇上财政入不敷出,有些党委委员提出维稳定、保工资是头等大事,“稳”字当头,解燃眉之急,暂时性从项目资金里“借”点钱。他是镇长,也坚持过不能“借”,有借有还,借了会还,但这个借的做法,可以上升到“挪用专项资金”的罪名。最后,他心存侥幸地执行了镇党委的集体决定,发放工资、急需的办公经费,从茶厂那里借了一百万元。如果这场强对流天气下的冰雹不落下来,如果茶苗没有受损,如果不是茶农闹事,有人故意泄露借钱的事,过段时日,镇财政紧张纡缓,资金归还到位,也就没有这么重要的一个把柄和漏洞。但现实是没有“如果”的,找到解决连锁反应的问题是当务之急。
石昱东脑子里轰轰作响,好像又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罗建海越训越起劲,但他听不清半个字了。人豁出去就不再害怕了,上头来调查就来吧,他只是心里憋了一团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想捂住火,但火还是烧出来了,火烧连营,天皇老子也不管了。他平复一下心中的激怒,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冲还站在那里的年轻干部微微一笑,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县政府办公大楼。
四
夜空像块酞青色的玻璃,没有星辰月光,但这块巨大的“玻璃”自带亮光。
石昱东走出房间,下楼,在院里那棵唯一的老桂树下转了几圈,一支烟的工夫,就转身走到了公租房工地。因为夜里有工人加过班,不知哪个工人最后走的时候,忘记了那盏白炽灯还亮着,这些没建成的露天格子间,像一个个火柴匣,凌乱不堪。他走进靠山那间成型的“格子”,捡起地上的铁锹,伸向一堆水泥、沙子,倒水搅拌,铁具与粗粝的沙子摩擦,发出那种很笨拙却又很爽快的声音。
他走到窗台边,找到了一把瓦刀,抓在手上掂了掂,像武士手持利匕,突然有了征服对手的欲望。
连石昱东自己也没想到,他把那个原本留出来的门给砌上了。如果所有的事情这么简单,一下就把自己与世界进出的门给关上了,该多好啊!
几乎是一气呵成,石昱东的手艺不赖。父亲是老家的泥瓦匠,给很多人家的新屋出过力,也靠这手艺活儿打工挣钱,送他们兄弟姐妹读书改变命运。他假期给父亲当过下手,熟知这套流程,也算得上是有童子功吧。哪怕再长时间不摸瓦刀灰桶,拾起来也比别人强,多少水泥拌多少沙子,又掺多少水,干湿最合适,他也比一般泥瓦师傅熟悉。一个门,天衣无缝,变成了一堵墙。夏甘午到工地上来过,也有别的同事来过,但谁都没有看出来。干完活儿,石昱东也累得够呛,他找了个角落,用角落里工人原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几件旧衣服铺了一张“床”,呼呼就睡着了。
凡墙都是门,但他是真累了。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的还是解决的方案,甲乙丙丁,一个个从脑子里过,一个个被推倒重来。
看到大院门前有十几个茶农摆开了阵势,嘁嘁喳喳,当初参与合作社的积极分子也是这些人。赚钱、避险,他们从不会落在后面。
施宗文决定从后门绕进去。后门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其实也不是后门,是大院靠着的后山,有条小路,从旧围墙找个离地面并不高的地方,跳下去就进了大院,很方便。他本是不知道这么个地方的,有次夏甘午带他爬山,返回时说抄个近道,就不绕正门进了,就那一次,他记住了这个“后门”。
“听说还有人正在来的路上,这次石镇长是真有大麻烦了。”他下了摩托,杨大年故意说了一句,生怕他没听到。一转身,人不见了,杨大年目瞪口呆地四处望了望。
施宗文是小跑着爬上后院倚靠的小山的,镇上的房子也多是这样的布局,依山就势,街道就变得又窄又长。他找了好几处,发现院墙有些高,跳下去安全没有十足的把握,又多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在建的公租房工地。顺着没有建好的墙体,他借着坎梯,跳落着地。
落地的瞬间,一道熟悉的颜色掠过,是石昱东的灰西装。他躲在里面?施宗文有些欣喜,又有些好笑,堂堂镇长躲到了工地上。他又想,夏甘午这么粗心,也不上这里找一找。
他决定不惊动石昱东,想看看他到底躲在这里干什么。遇上这件事,躲是躲不了的,要躲也是要离开镇上。走过一间间的格子,除了地上四处摊放的砖块、水泥和灰桶,并没有刚才眼里闪过的黑影。他并不在这里,刚才是自己的错觉?施宗文走到最里一堵墙面前,仔细看了看,仿佛有一个门的形状。细心的他终于发现,墙上的水泥的干湿程度不一样,门顶框处留着几块砖的缺洞,像七岁孩子满嘴的缺牙齿。他笑了起来,他不知道石昱东是怎么想到并做到的。
他举手敲了敲墙体,也是敲着那个没有完全被封严实的“门”。
“石镇长!”他轻声地说,里面并无动静,但他听到石昱东小心翼翼的呼吸了,气流从胸腔经过,似乎只留有一条极其狭窄的过道,“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出来我就叫人了。”
石昱东知道已经躲不过去了,其实他也没想躲,欠债还钱,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他无非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多歇一会儿,谁也别来吵别来说那些闹心的事。琢磨了大半个晚上,有几个方案是可尝试的,他又有了些底气,是这些底气让他好歹有了极其短暂的深度睡眠。
施宗文这小子心细,比一般同龄人要心智成熟。这是他第一次见施宗文时的印象。那天在学校门口等,省城的寒风真冷,冷到骨头里,他素来穿得少,但这小子姗姗来迟。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待,他还要到科技厅拜会一个老乡领导,希望以后在项目上给予一些支持。那段时间,他就是在做这些求人的事。从县里到市里到省里,每一个环节都要有人关照,办个事不容易。按说以后还是会有见面机会的,但他很好奇,听说过其父亲在岑岩村的故事——一个农民想移山。是个笑话,但又不是,在他心里,不是谁都会有一个“愚公”这样的父亲。
他们见面寒暄了几句,多是他问,施宗文简要且拘谨地回答。他邀请施宗文毕业后返乡,一个农民的孩子,回到家乡天经地义,也是海阔天空的。他对农村从来没有真正绝望过。蓝图是靠人画出来的,画好每一笔很重要,画错一笔也正常。他记得施宗文并没有坚决拒绝,而且在他握手转身要离去时,施宗文细心地帮他把西装袖背上的一小团茸茸的枯黄色的苍耳球拈掉了。他想起来,那是在林科大植物园里蹭到的。
落在金钉子和他头上的不是冰雹,是什么?他下次要跟人家说,是钉子。他之前的气恼,在砌上那个“门”的最后一块砖时,已经消散了。眼前的实际问题,就是拔“钉子”。他决定跑一趟省城,到金融办继续推动此前谈过的“金钉子”品牌入股计划。有了资本注入,加快茶厂项目就不是难题,恢复茶园建设、补充新的茶苗,黄庭玉教授答应了可以帮着跟茶研所求助。半夜他还收到了罗建海发的信息:大丈夫能屈能伸,自然灾害的救补金县里不会少一分,茶农的心还得靠你用心去换。后面是一张咧嘴的笑脸。罗刀子嘴,他读了两遍信息,心里的郁闷烦躁一扫而空,变得清新温暖起来。
“别喊了,你让开点。”石昱东噌地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弯腰捡起一块看起来又厚又重的砖头。
施宗文听到里面的人说话了,犹豫了一下,然后麻利地闪到一旁。格子间里响起砖头撞击砖头的声音。水泥砌的时间不长,砖块之间垒得并不牢固,先是角落的几块砖松动,接着就听到嘁嘁的声响,那堵墙上的“门”被打开了。
石昱东拍拍手上的灰尘,瞪了他一眼,似乎还在责怪不该发现这个秘密。施宗文装不知情,也不问,却是示意他衣袖、胸前的灰土也要拍打掉。
“你跑来凑什么热闹?”
“我才不喜欢凑热闹。”施宗文说,“不是你约了我吗?”
“我这记性,都忘了,怕是今天谈不成了。”
“那就不谈了。”
“谈不谈,你都照我说的,好好干你的事。”
“做金钉子的文章,品牌立起来,茶农这里说不定坏事变好事。”施宗文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U盘,“有空听听,山里的声音,都在里面。”
他们一起往外走,碰到镇上的几个泥瓦匠从墙体侧门走进来,想避也避不开,互相对望了一眼。泥瓦匠很诧异,没想到镇长比他们还早。石昱东装得一本正经,冲为首的瘦高个子说:“赶工期,麻利点,不要拖了,越早越好。”
瘦高个子嬉皮笑脸地说:“镇长,工期我们赶没问题,你的钱可不能拖欠。”又一个泥瓦匠补了一句:“镇长不好当啊,那些茶农把门堵了。”
石昱东当耳边风,懒得绕楼梯转了,从一米多高的墙垛子上弯身跳下,头也没回就往院子里走。他的步子迈得既大又快,这是他在乡里多年爬山走路练出来的,脚踩在石头、田坎上,像蜻蜓沾水,根本慢不下来。他爬山,稍陡之处,如兔子般,双腿发力,三五下就上了坡顶,不像走,更像是跳上去的。
夏甘午站在台阶上和几个人说话,刚抬起头,便看到施宗文正朝他招手。
“臭小子,别往外说。”石昱东回头“瞪”了一眼,又扮了个笑脸。
“打死也不说。”施宗文扮了个鬼脸,说,“什么时候我们去金钉子?”
“我现在要去拔钉子。”
“想到好办法啦?”施宗文一听就来劲了,“需要的地方招之即来。”
“拔不拔得掉,拔了才知道。”石昱东握了握拳头,又朝前走了。
远处夏甘午疾步走过来,施宗文把手伸到半空摆了摆,像是说,千万别问石镇长去向。这小子多半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和自己打赌,这么想的时候,独自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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