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敏
布谷鸟又叫了。
声音清亮亮的,有时在寨子后面的竹林里,有时在田坝间的溪沟边,有时又似乎近得不能再近,似乎这神奇的催春雀,正立在近旁哪户人家的瓦脊上。
“来时不多三月三,去时不多六月六。”清明前,第一声布谷鸟叫时,整田栽秧的时节也就到了。
阿弥坐在楼头,把双脚悬在空中晃荡。透过屋檐口,寨子外面大片的田坝,很多都已泛起了水光。
梯田是一层一层地推开去的,直堆叠到对面傣家人的墙屋角。低矮的竹楼、好大的泥墙楼,间杂错落,掩映在成簇的竹林中。
“布谷——布谷——”阿弥把手拢到嘴边,顶起嗓子学布谷一声叠一声的啼唤。
楼梯下面的廊前,奶奶蜷身蹲在簸箕边,用干竹节一样的手指拨弄着一堆老谷,把绿色的谷母子一粒粒挑出来。
阿弥的叫声,引起远处一只布谷鸟的应和。
“布谷——”
“布谷——”
她叫得更起劲了。
“布谷鸟催春,种田人有的忙啰!”奶奶喃喃地说。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屋檐外响晴的天,发出一声感叹:“泥鳅扯不成黄鳝长吗?难说哩——”
似乎那泥鳅是面筋做成的,可以随意拉扯,想变多大就变多大。
“奶奶,为什么要把泥鳅扯成黄鳝长?”阿弥抱着楼柱,勾下身子朝下问。
奶奶不回答,偏过白发盈颠的头,把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转给阿弥看:“你瞧,奶奶这个样子,像不像一条最不中用的老泥鳅?”
阿弥咯咯笑着,两条腿在空中直晃荡。她说:“奶奶是老泥鳅,那谁个是黄鳝?”
“那些年轻人哪,个头大,力气大,他们才是让人羡慕的大黄鳝呢!”
“奶奶,奶奶,那你看我像什么?”
奶奶仰起头,觑着眼打量了阿弥一眼。阿弥手撑在楼板上,把脊背挺得直直的。
“你呀,像一条红线头长的小蚯蚓。”奶奶说着,不由得也笑了。
阿弥不服气地说:“黄鳝有什么好?我就喜欢泥鳅,就喜欢蚯蚓!”
“好,好,那今年,我们这老泥鳅和小蚯蚓,就挣一挣命,看能不能搅动一点烂泥巴。”
奶奶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抬起簸箕,“哗啦”一声,把谷子倾进竹箩。
阿弥知道,这几天来,奶奶一直为种田的事烦恼。
既然要翻土种田,应该是黄鳝和泥鳅缩成小蚯蚓才对啊。
她越发觉得有趣,一迭声喊着奶奶,“噔噔噔”地跑下楼去,想用这点常识去纠正奶奶。
阿弥家在弄溪寨的寨尾巴,与下寨的傣家人紧紧相连。“汉族人的最后一家,傣家人的第一家,承上启下,就在正中间!”这是阿弥最自得的事。
他们的房子,三坊一照壁,木架房,青瓦泥墙,墙外顺着弄溪引出一条活水,管着层层叠叠千顷良田。田坝连接着远山村寨,属于阿弥家的,也有层叠成七八块的一小摆。
奶奶早就无法独自管理一摆田了,年年被人争着租赁了去。小春一季的油菜和小麦,照例不算租子,秋天割谷后,收成不管好坏,挑一半谷子来家,就是这一年的租金。
阿弥和奶奶的吃穿用度,一大半在这几十箩谷子上。其余的,家里鸡鸭鹅下点蛋,老人上山下坝挖点山茅野菜、采点藤叶果壳,拿到集上卖了做补贴。
这几年,情形却有了些不同,别说来租,很多人家自己的水田,都不想再种下去。人们学会了算时间和力气的账,学会了那种出一把力气,流一滴汗水,就要有一分收获的计较与权衡。
“吹糠见米的事,那是城里才有哪!”奶奶最近总叹气。
每当奶奶说起这些,阿弥心中就有一种印象,似乎弄溪寨人的力气,真变成了一股有形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咻咻咻”地朝城里乱窜。而她的妈妈,就是这种力气中,最显眼的那一股。
布谷鸟每叫一声,奶奶心里似乎就紧一下。这些天,她跑了上寨跑下寨,问了汉族问傣族,上上下下打听遍了,显而易见,她们这一摆田,今年就算只要五分之二的谷子,也租不出去了。
从去年秋收后,原先租种的人家就早早把田还回来,十几个节令过去,已经荒成了冬水田。若再不按时耕种,就要学镇边边尹家寨人一样,把田给整摆整坝地抛荒,留给野草去疯长了。
阿弥想啊想,替奶奶出了个好主意。
她家有一条狗、两只白鹅、五只鸭子、七只鸡。人家用牛犁田,她们就用狗。她们的大黑狗,力气虽小了些,慢了点,但有什么关系呢?把犁耙套在狗脖子上,牛犁一天,狗犁两天就是了。
撒秧也尽可以交给白鹅和鸭子,它们和阿弥朝夕相处,可听她的话了。在弄溪里,叫它们朝上游,它们就绝不往下弋。只要把谷种装进有筛眼的箩筐,再缚到鸭鹅翅膀上,“扑通扑通”把鸭鹅全撵进田去,从田头到田尾那么走一遍,谷种就从箩里漏到田上去啦。
栽秧?栽秧也有办法,一溜鸡,一溜鸭子和鹅,刚好一边七个,分两溜齐刷刷在田里排开。鸡嘴尖尖的,就让它们把稻秧一棵棵啄起来,鸭子和鹅的脚扁扁的,专门负责把鸡嘴里的秧根往水田里踩。
“左边踩一脚,右边踩一脚,秧子就栽进田里站稳啦!”阿弥一边说,一边伸出脚,一踹一踹地比画给奶奶看。
“活路全让鸡鸭鹅和狗做了,我们两个大活人做什么?”奶奶笑得快岔过气去。
阿弥歪着头想了想。
“我们负责指挥,拿着竹竿站在田埂上,哪个偷懒不听话,就罚它滚一身泥。它们天天要吃粮食,当然也不能总是吃闲饭,得干活!”
“那你试试指挥那只鹅,现在好大的太阳,你让它扑棱两下,给你扇扇凉,看可使唤得动?”奶奶越发笑个不住,脸上皱纹都拢到一处去了。
“鹅,鹅,你过来——大白鹅——”大鹅缩在墙角躲凉,连头都没抬一下。
阿弥和奶奶刚放下碗筷,就听见门口有人在叫:“摇头姑娘可在家?”
阿弥来不及回答,已经有个人笑着走进来了。“摇头姑娘不在家,红线蚯蚓在家!”阿弥跑过去,仰着个小脑袋,很认真地回答。来人是阿弥的傣族“耶弄”南相。
“咦,什么时候你又变成小蚯蚓了?”南相揪了一下阿弥的黄毛辫子。
“刚刚!”阿弥声音脆亮地说。
她告诉南相,奶奶要种田,她只好变成蚯蚓给她帮忙。
奶奶在一旁瘪着嘴笑,接着把对那一摆田的打算告诉南相,她说:“荒田荒地,不说自家要过日子,菩萨也会怪罪呢!”
“亲妈,”南相依照汉族称呼,喊了老人一声,“你不用焦心,有我在呢。”
老人连忙摆手说:“那不成呢!你们家里活路也重,就是把脚跑成蒿秆细,也忙不过来。”
人人都知道,现在不比以前了,人的力气金贵呢,别说你耽误人家一天,就得算给人一个工的钱,哪怕是半天,也是半个工的往来。
南相仿佛知道奶奶的心思,他说:“亲妈,汉人的规矩我不懂,但在我们傣家这里,亲人有难处,连手都不伸一下,在寨子里直不起腰哩。”
奶奶还想说什么,南相笑着打断了她:“这就说定啦,过几天我吆牛来犁田。”
阿弥一听犁田,连忙做下预定:“我要骑耙,耶弄!”
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指着南相,向奶奶咯咯地笑:“奶奶,奶奶,你要黄鳝,原来大黄鳝在这儿哪!”
掐指算算,南相给阿弥当“耶弄”,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一次,奶奶带着阿弥守在缅箐桥边“闯亲”,用五色丝线拴在桥上,专门等着有人经过。她们虔诚地躲在桥头大青树下,直等到太阳下山,才终于有人被丝线绊住。谁知从树后绕出来一看,双方都傻了眼,来人是个傣族小普冒①小普冒:傣语,小伙子。,家就在弄溪寨下寨,最要紧的是,人家还没娶过亲哩。
阿弥这一声干爹,是无论如何不能叫出口了。然而,既然一切是天意,又不能全然不作数。于是,双方后来商量的结果,是让这个小普冒的哥哥来当阿弥的干爹,而小伙子的嫂嫂自然也就成了阿弥的干妈。
阿弥的名字,就是干妈替她起的。在弄溪寨,这小姑娘的身世不是个秘密。
“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垂怜,以后就叫你阿弥吧。”
干妈和奶奶一样,也信佛,每到初一、十五,两个人经常往庙里去吃斋。
“菩萨护佑我们的阿弥小花女,风吹花长,一养成人。”
通常,奶奶用汉话祈祷一遍,干妈又用傣语把这期许重复一遍。
南相无意中“闯”到阿弥,平白多了一个有父女情分的“侄女”。
阿弥刚来到这个傣族人家时,对一切那么陌生,尤其是干妈和干奶奶,照傣语,阿弥分别称她们“咩林”“伢林”,都穿着短襟衣、长筒裙,戴着圆筒高包头。“咩林”的筒裙包头颜色素淡,看上去还好一点;
而年老的“伢林”,筒裙是黑的,高包头是黑的,一口牙齿更是黑得油亮油亮的,嘴唇却是血一样红,连吐出来的唾沫,都是红彤彤的吓人。
阿弥穿着葱绿的碎花罩衫,小小的身子恨不得钻到奶奶腋下去。
“你几岁了?”南相问她。
阿弥咬着嘴唇不说话。
“嗬,自己几岁都不记得?”
阿弥瞅了他一眼,还是不作声。
“后院有大串的芭蕉,杧果有碗那么大,我带你摘好不好?”南相打扮得像个汉人,而汉话也讲得很好。这一家人,都是满口熟练的汉话。
阿弥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你过来坐,挤着奶奶热哩!”
阿弥除了摇头,身子一动不动。
这时,南相忍不住笑了,一双眼睛显得格外亮。他说:“你那么喜欢摇头,就叫你摇头姑娘好了。摇头姑娘你知道吧,田里钻土的那种虫子,壳子硬硬的……”
阿弥抿了抿嘴唇,终于轻轻反驳了一句:“我不是摇头姑娘!”
南相哈哈地大声笑着,过来一把捞住阿弥,抱起来往上抛了几回。
“以后要叫我耶弄①耶弄:傣语,叔叔。,记住了吗?”
阿弥偏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不过,这些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啦,现在的阿弥,随时往南相耶弄家跑。
爹林、咩林,包括牙齿快掉光的伢林,一家人都对她好。爹林的孩子都在城里民族中学读书,平时不大回来,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是阿弥一个人的。
阿弥不记得她有没有见过爸爸了。但她清楚地记得,上次妈妈回来,还是去年傣家泼水节②泼水节:傣族新年,又称“浴佛节”,是傣族最隆重的节日。泼水节期间,傣家人沐浴礼佛,并用纯净的清水互相泼洒,祈求洗去过去一年的不顺。的时候。
“大泼三天,小泼七天”,那是一年当中,阿弥最喜欢的日子。
往常在溪边玩水,总要冒点挨骂的风险。而泼水节这几日里,哪怕一整天赖在溪边,把衣服弄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奶奶也不好多说什么。谁让这个节日,就是专门让人玩水,专门让人弄湿衣服的呢?
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无论你是汉族姑娘,或是傣家普冒,倘若整个泼水节下来,竟然没有被人泼过一桶水,没有湿过一身衣服,那可真是件没面子的事,是在人前都不好意思提起的。
吃过早饭,妈妈一副傣家人装扮,一身孔雀蓝的筒裙,发髻绾得高高的,插了一圈白色栀子花。阿弥才走近,就闻到一股沁人的香味。
“我也要穿筒裙!”阿弥跑进房间,把她的筒裙翻出来。那是咩林给她缝的,做工很精致,粉红色的筒裙套装,短襟上衣盘着田螺形状的布扣,袖口、衣角和裙摆都缀有细碎的鹅黄花边。
妈妈给阿弥盘了头发,从墙角摘下几朵茉莉花,在发髻周围密密地插了一圈。
“好了,我们的小普少①小普少:傣语,小姑娘。,过节去吧!”妈妈把阿弥左右端详了一番,替她整理一下裙角,对这一身装扮很满意。
“我要奶奶也去!”阿弥说。
奶奶正在楼头剥干豆子,听见这话,对阿弥说:“人家一桶水泼来,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给泼散架了!”
话虽然这样说着,奶奶还是同母女两个一起提着小水桶出了门。
一路都有小孩在溪边玩水。在大人跟前,他们不敢放肆,又不甘心,就一手提桶,一手拿柳枝蘸水,用傣家最传统的泼水方式,向阿弥她们身上轻轻洒来,口中大声嚷道:“过泼水节,过泼水节!”
到了下寨,情形却有了些不同。大人小孩挤在水边,只管一桶一桶地把水往对方身上泼。有些人嫌不过瘾,直接跳进溪中,并不看对方是谁,也不管对方是谁,只疯了一般向人乱泼乱浇。
“战场”里水花四溅。小孩还好,那些穿筒裙和薄衫的年轻男女衣服湿透后,在身上紧紧裹着,举手投足都不舒展,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这种情形下,任何人路过,肯定要留下一身湿了。阿弥和妈妈不用说,早就做好透湿的准备。奶奶却有点担心,没有勇气走过去。于是,阿弥和妈妈只好陪着她,岔进傣家祭祀的社树林②社树林:傣家的神树林。传说中,每个寨子最古老的祖先死后,灵魂都会附在寨子里最大的一株榕树(傣家称大青树)上。,从林子里的小路绕道。
她们刚绕过社树,就见一个人从林子那边走过来。白色的短襟衣和摆裆裤,头上系着黄白相间的傣家头巾,身上斜背着一只象脚鼓,看上去俊朗利索,阿弥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南相耶弄。
“耶弄——耶弄——”阿弥大声地喊。
原来,南相也是怕被人泼水,故意绕了小道走路呢。
“你们先去家里,我一会儿就来。”南相说。
她们到家里时,咩林也正采了山花回来。那些花是泼水节期间浴佛用的,堆在廊上篾笆墙边,有白色素馨花,有红色山茶花和杜鹃花,把整个傣家竹楼都染香了。
咩林一见阿弥的妈妈双红,就向她打听城里的种种事情:城里生活怎么样,有哪些活计可以做,一个月工资多少,等等。
“城里和乡下最大的区别,就是什么都不缺,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关键要有钱,没钱比在乡下难过。要想找个活计,也不难,餐馆旅馆、私人家、公司,到处都在招人……”
阿弥坐在妈妈膝盖上,一面听着,一面玩妈妈涂染过的红指甲。不知怎么的,阿弥觉得,妈妈在谈起城里时,突然就让人觉得有点陌生和遥远。
“有钱就一定快乐吗?不一定哩!要说日子过得舒坦,还是你们傣家人。该玩玩,该忙忙,随时还敲着象脚鼓跳跳舞,不也很好吗?”奶奶说着,把箩筐里的麻线捻起来,一根一根递给年迈的伢林。
“这两年不行了,受你们汉人影响,觉得田地养不活人,很多人也到外面找活路去了。”咩林说。
伢林正用颤抖的手把麻线慢慢理齐了盘起来,慢条斯理地搭话说:“唉,以前傣家跟着流水走,现在傣家要跟着汉人走啦!”
咩林不理会她们,只追着双红问:“南相进城适合做什么?老在家捏锄头把,不成事哩!”
“适合的倒很多,只是进城里,尽要和汉人打交道,他怕不愿意。”双红迟疑地回答。
他们都知道,南相和许多傣家人一样,哪怕平日里再活泼泼地一说三笑,只要到了陌生的汉人面前,就木讷讷地不开口说话。
“世道变啦,现在过日子,不是看你愿不愿意哩!”咩林说。
就在这时,南相回来了。阿弥一见他就喊:“耶弄,咩林要你进城里去!”
要是耶弄也进城去了,那她该怎么办?
南相前襟湿了一片,可能这次过路时,没能躲开溪边泼水的人群。听见这话,就回答说:“过节日哩,说这些无聊事!走,耶弄带你去泼水。”
阿弥高兴地跳起来,提起她的小水桶,拉着妈妈就走。
只听见伢林在背后说:“听听,泼水才是有聊事哩。”
耶弄对阿弥挤了挤眼睛,三个人并肩朝巷口走去。
溪边、路上、人家的巷口,全是过泼水节的人。
在四处泼起的水帘中,穿着节日盛装的小普少和小毕朗①小毕朗:傣语,小嫂子。们,像是一朵朵五颜六色的鲜花在开。
南相和双红带着阿弥才出巷口,就被溪边几个眼尖的人看见了,他们打起满满一桶水,用傣语高声嚷着:“那里,看那里!”
一时间,很多人就跟着冲了过来。
南相他们转身就跑。眼看追撵的人越来越近,阿弥撩起小筒裙,一蹿身跳上一道石坎,进了一户傣家的后院。
“妈妈,上来,上来!”阿弥回身要拉双红,可双红的筒裙太长了,又有点紧身,她跳上了一个石头,再往高处就迈不开腿了。
这时候,巷道另一头也有几个人提着水,乱嚷着冲过来。
这时,前后两边的人已经到了石坎下,有人朝上泼了几桶水,那水撞到石坎上又反弹回落,反倒把他们自己泼湿了。大伙笑着骂着往回走,桶里还有水的人们,互相之间又泼闹起来。
阿弥他们从后院绕过去,打开院边的竹栅栏,直接跑到了寨子外面的田坝中。
他们跑到一簇竹子下,溪流在这里积成一个浅浅的小石潭。回头看看,已经离寨子很远,几个人停下身来,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互相对望几眼,哈哈大笑起来。
阿弥心中一动,趁南相不注意,趴在妈妈耳朵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双红笑着摇摇头,似乎是不赞同的意思。经不住阿弥左右央求,只得忍着笑答应了。
阿弥叫了声“耶弄”,指着不远处一丛开在田埂上的蓝色野菊,要南相给她摘一把。南相果然吹着口哨欢快地走过去掐花。
阿弥轻轻走到溪边,迅速把小水桶沉进溪中,提起满满一桶水,悄悄跟在南相身后。
南相到了那丛野菊旁边,刚蹲下身去,还来不及伸手呢,阿弥一桶水高高举起,从后面把南相浇了个透。
南相惊跳起来,回过身来追阿弥,又被刚赶过来的双红迎面一桶水泼中,这样,只一瞬间的工夫,南相前身后背都湿透了。
阿弥跑得远远地站着,大声笑着向南相说:“傣家泼水节,泼的是祝福水,第一桶当然要孝敬我耶弄。”
南相说:“那好,今天我也要好好祝福你们!小摇头姑娘,你等着,看我不把你扔进溪里去!”
他说着,提起地上的水桶,打起一桶水,作势又要追过来。阿弥惊叫着再次跑开,双红在后面边跑边叮嘱她:“慢一点,当心摔倒。”
三个人很快混战在一起,双红和阿弥的衣服立马也就湿了。玩到尽兴处,南相和双红跳进溪里,直接打起了水仗。阿弥则在岸上来回蹦跳,瞅准机会,不时朝南相泼几桶水,等到南相把目标转向她时,又尖声叫着跑开。
溪岸被几个人泼湿后,又反复践踏得泥泞不堪,稍不注意就要打滑,再加上筒裙湿淋淋的,紧紧裹在身上。阿弥在往南相那边跑时,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人和水桶同时朝溪中栽倒下去。
双红顾不得多想,伸出双手就去接她,两人朝溪对岸“嘭”地倒去。南相刚只来得及挪了两步,就见双红的肩膀重重磕在了一个大石头上。
南相把两人扶起来,就见溪中一片红。双红受伤了,靠近后脖颈的肩膀处,被划开一个很长的口子。南相连忙向溪边扯了一把藿香蓟,放在口中嚼碎了,敷在双红肩膀上,紧紧地压住止血。
阿弥吓得大哭起来。双红替她查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伤到,就搂着她轻轻安慰。
这时,恰好有泼水的人互相追撵着,跑到田里,一看这边出了事,忙围过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几个人弄上了岸,簇拥着朝寨子中走去。
南相走在双红身边,一直替她摁着藿香蓟,半刻不敢松手。阿弥呜呜地哭着,紧紧拽着双红的衣角走路,三个人都打着光脚,鞋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水桶也早不知扔在了哪里。
有人主张直接去镇上卫生院,有人说先回家看看伤势,倘若血止住了,再慢慢看情况。毕竟乡下人,割伤跌伤也是常有的事。
南相和阿弥坚持先去医院,不管伤势轻重,必须及时处理。可双红不愿意,她的衣服湿透了,这种狼狈样儿,离开了傣家特定的泼水场合,如何能够见人呢?南相和阿弥拗不过她,于是,大伙儿便往南相家走去。到了寨子中,正在玩闹的人们见了,又围拢过来许多。
到了家里,伢林和奶奶见许多人闹嚷着涌进来,又见南相和双红手上身上有许多血,吓得腿都软了。拿下藿香蓟,发现双红的血止住了,而那伤口虽然有点大,幸好不是很深,人们才勉强放下心来,陆续散去了。
南相去后院里,重新扯了一把藿香蓟回来,咩林找出一件旧衣裳,撕成布条给双红包扎上,又拿一套干净筒裙、一双拖鞋给双红。
“伤口大呢,还是要去医院缝一下!”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就由南相带着双红去了镇上卫生院。
大约快黄昏的时候,两个人才回来了,双红的脖颈上重新包了药,头一直往一边偏着。咩林把她送到楼上客房里躺下休息。阿弥眼睛红肿着,傍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问疼不疼。双红脸色煞白,仍是笑着安慰阿弥,说没事,不疼。
一时,咩林做好了饭,要端了送到床边时,被双红拒绝了,说她没什么大碍,可以起来和大家一起吃。爹林上山看牛,这时也已经回来。大家端起饭碗时,才发现南相不知去哪里了。
“先吃吧,应该快回来了。”爹林说。
饭桌上有一大盘红糖鸡蛋,咩林用勺子往每个人碗里分派。奶奶说:“怎么煮这么多?给双红煮几个就可以了。”
爹林说:“今天受了一场惊吓,个个补一补。”
咩林把一碗鸡蛋放到奶奶面前,笑着说:“这几只鸡太能跳了,我后院新栽的菜,被搜啄得不成样子。我真是气不过,好吧,它搜我的菜,那我就吃它的蛋!”
几个人都被这话逗笑了,只有阿弥低着头,用勺子在碗里搅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弥,快吃鸡蛋,替你咩林报仇。”爹林说。
要在平时,听见这有趣的笑话,阿弥肯定又笑得前仰后合,还要叽叽喳喳浑说一通,可是今天,她并不接话,只乖乖地舀了蛋汤往嘴里送。
“今天真把孩子吓伤了。”咩林说,伸手摸了摸阿弥的脸。
“她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双红笑着解释,又转向阿弥说,“你看,我吃得动得,一点事没有!”
“阿弥,以后要记住,无论做事、玩闹,都得有个分寸。老一辈人说的,‘人狂有祸,天狂有阴,狗狂豹子拖’。”奶奶放下碗筷,带着点严肃的口吻对阿弥说,“凡事要吃点亏才长记性,只是,这次的亏,不是你吃的,是别人替你吃的。”
气氛一时有点僵了下来,伢林把手伸到桌下,悄悄扯了一下奶奶的衣角。
双红忙笑着说:“自家孩子,说什么替不替的。”
咩林也忙接口说:“就是,就是,自己的孩子,不说那种见外话哩。快吃饭快吃饭,一下凉了!”
直到他们吃完饭后大半天,南相才摸黑回来了。原来,他又回到田坝里,到溪边找几个人的鞋去了。他沿着溪水一路摸索了好几公里,才在下游叠水处,人家拦溪安置的鱼笆上,把他和阿弥的凉鞋找到了;
而双红的一双皮凉鞋,因为要重一些,只捞到了一只,另一只不知浮沉到了什么地方去。那三只水桶,也只捞到一只。
吃过晚饭,南相送几个人回上寨来。
阿弥在南相背上睡着了,双红打着手电筒和奶奶并排走在后面。天上只有一点下弦月,星星很多,一闪一闪的,数也数不清的样子。
奶奶默默走了半天,突然对双红说:“难为你了,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双红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说:“不管怎么说,她叫我一声妈啊!”
“唉——”奶奶叹了口气,过一会儿,突然叫了一声双红的名字,“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以后无论怎么样,只要你愿意,弄溪都是你的家,你随时想回来就回来。”
“我知道!”
“就是要带个人回来,这个人,我也会当成儿子来对待。”
“是,我知道——”
“要是城里累了,就回来吧,一口饭总还有的吃的。”
“嗯。”
南相背着阿弥,静静在前面走着。穿过社树林时,眼前除了手电筒的微光,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边上弄溪潺潺的水声在响。
“耶弄,耶弄,别让妈妈走。”
阿弥在梦中,迷迷糊糊地说着。
溪边的染饭花开了,奶奶和阿弥摘了许多,两个人打算给阿弥的咩林送一点去。
傣家人爱糯米饮食,汉人做黏米团、黄花粑粑、糖糍粑等,还是跟傣家人学来的呢。
“傍晚一点,等天气凉下来,我们就去!”奶奶跟阿弥保证。
谁知正商量着,咩林自己倒先来了。说是明日要帮南相做搭桥的好事,请阿弥的奶奶去帮忙。
“要请七八个老人呢,这是规矩。”咩林说。
“小孩子不许去吗?”阿弥在一旁插嘴。
“我们的阿弥当然也要去,去帮忙吃!”咩林笑眯眯地回答。
“咩林,为什么要帮我耶弄搭桥?”阿弥好奇地问。
傣家人搭的桥,她经常在有流水的地方见到,用细细的两根木头,或是一块窄石板,两头绑着红洋线,然后搭到水上去,周围插满绵纸做的小彩旗、小花伞,好看是真好看,可并不能真正让人过路,那桥实在是太小了。
“搭了桥,保佑他快给你找个咩乖①咩乖:傣语,婶婶。。”咩林说。
阿弥还要问咩乖是什么,奶奶在一旁叹气地说:“南相这孩子,人那么好,菩萨会保佑呢!”
“好什么,除了种田,什么事都不会,现在的姑娘,爱不着这种小普冒哟。”咩林一边说话,一边把她的高包头拿下来,整理了一下顶上的花头巾,又重新戴上。
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六。奶奶按照傣家人风俗,找出一个袋子,舀了三碗米装进去,又在米上压了20块钱,带着阿弥到下寨去。
恰好是街天,一路上都是去赶街的人。汉人不用说个个熟,傣家人很多却只是面熟,叫不出名字和称呼。可大家明显都认识阿弥和奶奶,个个笑着和她们打招呼。
有两个傣族小普少,撑着花伞,挎着傣家小筒帕,身上是一色的短襟衣和筒裙,头发盘得高高的,发髻上插着鲜花,打扮得明艳动人。她们看上去欢快极了,笑声像一串串小铃铛似的脆亮。见了阿弥,普少们笑着喊她,要带她一同上街去。
阿弥怯怯地摇了摇头,看她们去远了,忽然对奶奶说:“我妈妈穿上筒裙,和她们一样漂亮。”
奶奶说:“现在傣家小姑娘也少见啦!早几年,这些小普少上街,那才叫好看,十几个走成一溜,穿着不同颜色的筒裙,走到哪里,都像是一条花边镶在路上。”
阿弥也记起来了,她以前常和小伙伴守在巷口,一见那些漂亮的小普少成群上街,就拍着手远远地齐声喊:“小傣族,上高梯,跌下来,一包蛆,煎了吃,苦巴巴,煮了吃,甜蜜蜜!”
那些小普少笑作一团,娉娉婷婷走她们的路,根本不搭理这几个小小的人儿。
喊了几遍,得不到回应,阿弥她们觉得真是没趣。如果和傣族小朋友互骂,朝他们喊这些话,那些小朋友就会不客气地回敬她们:“欸谢欸谢打良咻——欸谢欸谢打良咻——”
他们喊的是什么意思,阿弥一个字也听不懂。这也是让她很气馁的一件事,傣家人听得懂他们的汉话,他们却听不懂傣家话。
有好多次,她都想问她的耶弄,“欸谢欸谢打良咻”,翻译成汉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不敢开口,她怕那是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奶奶说,爱讲脏话的人,晚上会被夜游神拧嘴。
到了南相家,院子里已经有好多人了,都是染着黑齿、戴着黑包头、穿着黑筒裙的老人,她们聚在墙边的佛手瓜架下,安安静静地忙碌着。爹林正捉住一只大红公鸡,咩林替他往旁边的锑盆中倒开水。
奶奶走上廊阶,进了竹笆门围住的堂屋,把米袋放到家堂下的方桌上,就找阿弥的伢林——她的老亲家说话去了。
阿弥前后转了一圈,没有看到耶弄,问伢林,伢林只顾忙里偷闲地给她翻谷仓里捂熟了的芭蕉。
“伢林,伢林,我不要芭蕉,我要耶弄!”阿弥拉着伢林的衣角说。
她以为今天为耶弄搭桥,那他一定被围在人群中,随时是今天最亮眼的焦点呢。谁知,耶弄连人影也找不见。
“耶弄?你耶弄人不见哩!”伢林动作慢腾腾的,说话也是慢腾腾的。
阿弥跑出巷子去找了找,不一会儿,又咕咚咕咚跑回来。
奶奶已经坐到那些老人堆里去了。她一面帮忙折纸锞,一面和那些老人说话。
“这是酸杷木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奶奶问。有两位老人正把两根带皮木头并到一起,用红洋线紧紧缚定。
“这是栗木呢,生病才用酸杷木,求婚姻,要用最铁实的栗木。”一位老人告诉奶奶。
阿弥找不到南相,感到有点沮丧,很无聊地走上廊阶,坐到竹笆门边的竹凳上。她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篱笆眼玩。忽然,她心里一动,从侧屋的小门走进后院。南相果然在那里,正坐在一丛芭蕉下,给他的锄头配锄把呢。
“耶弄,我到处找不见你!”阿弥带着点抱怨,撒娇说。
南相放下锄把,给阿弥找了个竹节扣成的小地凳。
阿弥傍着南相坐下,扳着他的膝盖,仰起一张小圆脸说:“耶弄,今天替你搭桥,你不高兴,是不是?”
“小鬼灵精,看把你精得!”
“耶弄,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你放心,我会和你做伴!”
南相说:“玩你的去吧,随他们去好了,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不,我就要陪着你!”
南相把锄把削得光滑溜圆,穿到锄头上一看,大小正合适。他带着点得意神情,在地上随便铲了几下,给阿弥看他的新杰作。
“这是什么木?”阿弥随口问。
“盐敷木。再没比这更铁的木头啦!做锄头把,就得用盐敷木。我们做人,也要像它一样,压不弯,折不断。”不知怎么的,耶弄语气中充满了感情。
“不是说栗树最铁吗?刚刚院心里有个伢林说……”阿弥突然用两手捂住了嘴巴。
南相笑了,他拿开阿弥的小手,对她说:“搭桥要用栗木,对不对?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耶弄没那么脆弱。”
阿弥拽下一片芭蕉叶,把它撕成丝丝缕缕,像是一挂门帘似的。
“耶弄,我们说点开心的事,别总说搭桥了,好不好?”阿弥说。
“好,阿弥开心的事是什么?”
“可多了!最开心……最开心的是妈妈回来。”
“嗯,那确实蛮开心的。”
“耶弄最开心的事是什么?”
“我想想……我没有最开心的事!”南相说。
“不行,怎么能没有呢!”阿弥不依。
她突然灵机一动,高兴地说:“有了,我把我最开心的事分享给你——我妈妈回来,也是你最开心的事,好不好?”
南相哭笑不得:“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不嘛,我就要你答应!你不开心,我也陪你不开心,所以,我开心,你也要陪我开心!”阿弥正为这新奇想法得意呢,话说得像绕口令一样。
她见南相不答话,拿出平时耍赖的功夫:“好不好?好不好嘛?!我要你答应!”
“嗯——好——”南相经不住阿弥的催磨,只好含混答应了。
“上次她答应过我,清明节来家烀锅子,到时……”
来不及说完,只听见有人一迭声喊南相。原来,去搭桥的吉时到了,南相要跟到水边去磕头。
两人只得一起往前屋来。阿弥一边走,一边把那丝丝缕缕的芭蕉叶围到腰间,做成一条独特的绿叶裙。
像每逢盛大的傣家节日一样,南相一身隆重的傣家人装扮,跪在新搭的木桥旁边,香烟烛火缭绕着他,傣家老人们用喃喃的祝告声缭绕着他。他一动不动的,人们让他磕一个头,他就磕一个头,让他磕两个头,他就磕两个头,等到让他站起来,他也就直直地把身子竖起来。
见到南相这个样子,不知怎么的,阿弥把身子藏到了奶奶身后,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清明节转眼就到了。
阿弥没等到妈妈回来。
每天下午放学时,奶奶已经到崖子边割柳枝去了。清明时节,家家户户要上坟靠柳。每年这个时候,奶奶总不会错过折柳换钱的好机会。她天天把饭炖在大铁锅里,添了足够的柴火,阿弥回来打开锅盖的时候,饭菜还是热乎的。
阿弥一个人吃了饭,就带上她的大狗乌梅,走出寨子,坐在路口高大的枫杨木下,一边玩耍一边等奶奶回来。当然,她心中也有一点小祈盼,说不定妈妈就突然在路口出现呢?
她还记得,去年妈妈走的时候,这株长满苔藓、枝干虬曲的枫杨古木,落下许多色彩斑斓的叶子。她送妈妈到树下,捡了一大把这种美丽的落叶,还捡到一串干枯的枫杨种子。那种子每一粒都带着小小的翅膀,像是一只只小蛾子,被人淘气地穿成长长的风铃。
现在,枫杨木又长出了新绿,从高处垂下一串串淡绿的果实,就如同挂着无数的绿风铃,有风吹过时,风铃就轻轻摇动起来。
阿弥想,她要是像枫杨种子一样,有一对半透明的翅膀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乘着风,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她可以飞过缅箐河,飞过高崖,飞过贺楞山、烂山和其他许多山,到城里把妈妈带回来。
她等啊等,一直到太阳落山、暮色上来。走出寨子又回来的人们,一个个扛着锄头、挑着担子、背着竹篓从她身边过路。
在黄昏中竹木覆盈的土路上,阿弥百无聊赖地听着远处寨子里傣家人一声叠一声,扯长了调子找寻小孩和鸭鹅的声音。乌梅伏在身边陪着她,有时听见一点异动,就高声吠着朝各处林子里钻去。
在几乎无法忍受下去的某个时刻,奶奶突然在路口出现了,她挑着大担新鲜翠绿的柳枝,蹒跚地朝阿弥走来。她换了一个肩,腾出一只手揩拭额上的汗水,向阿弥微微地笑着说:“让你等久了吧?奶奶回来晚了!”
到了家里,阿弥陪同奶奶把柳枝理得整整齐齐的,全放进巷口石板桥下的弄溪里站着,用一根竹竿当溪拦住,借潺潺流动的溪水,日夜给柳枝保鲜保翠。通常到了清明前一日,门口一段弄溪就全被柳条占满了。那时的弄溪,似乎已经不是一条溪流,而是变成了一段栽满柳树的沟坝。
清明前一日,大清早,天还昏昏亮,阿弥陪奶奶挑着柳枝去集上卖。这些柳枝在前一个晚上,已经被祖孙二人做了分配,一把一把用稻草仔细绑定,重新投入溪中保鲜。
奶奶挑担子,阿弥也要挑,奶奶就给她拿出几把柳枝,用竹篾捆扎好,再把阿弥的小竹尖担寻出来,左边挑起一捆,再从右边挑起一捆,放到阿弥肩头上。
天还没亮,街上已经很热闹,随处有摆摊卖菜、卖柳枝、卖线香纸火、卖日用百货的人。大家各自忙着,乱着,打点自己的小摊子。
不一会儿,许多人围拢到摊前,两元一把,十元六把,柳枝不多时就被一抢而空了。算一算,一个早上,祖孙二人净挣了五十多块钱。奶奶带着阿弥,买两束线香,买一点猪肉,扛着尖担返回家中。
下晚的时候,两人又抱着预留下的许多柳枝,给边上亲友和南相家送去。她们自己也同样留了三四把柳枝,清明一大早,就抱着上坟山去靠柳。
临出门,奶奶用柳枝圈了一个小花环,戴到阿弥头上,一边戴,一边口中念叨:“清明不戴柳,死去变黄狗,我们阿弥可不要变黄狗!”
奶奶自己也抽出一条柳枝,用手从折口处使劲往下一勒,在枝头攒成一个小柳叶团,她便把这柳团花别到鬓角去。
阿弥在一旁拍手笑:“清明不戴柳,死去变黄狗,奶奶和阿弥都不要变黄狗!”
两个人说着笑着,慢慢朝寨子外面走去。
这一天,照例洒了一点清明雨,沾衣不湿,完全不影响出行。
到了坟山上,那是多少数目的坟啊,阿弥数也数不过来!
奶奶说,梅家在弄溪几百年,积攒下来的祖坟,大大小小有两百多座。
阿弥带着点畏惧,跟在奶奶身后,手中抱着一个装满清水的秃嘴锑壶,在坟堆中间穿梭。奶奶在每座坟前的墓碑上,恭恭敬敬靠一枝柳、一炷香,阿弥就紧跟着浇上一点清水。
靠柳的人很多,到处是人声人影。每一座坟前,不久也就香柳成阵了。
坟山上到处长满了蕨菜和黄泡。黄泡果黄灿灿的,这里一蓬,那里一蓬,簇簇果子坠弯了枝头。阿弥和几个小孩被黄泡吸引着,不多时就没了耐心,丢下水壶摘果子吃去了。一些年轻媳妇也纷纷加入孩子们的行列,笑着闹着,摘黄泡、打蕨菜,坟前只剩下一些老人,虔诚地在一座座坟前靠柳浇水。
“阿弥——阿弥——”
奶奶不时把阿弥喊回来。
“这是你祖祖的坟,这是你高太的坟,这是你爷爷的……”奶奶把一座座石头坟指认给阿弥看,又一遍遍耐心地教给她记认。
“阿弥,你要好好记着,千万大意不得,有一天我不在了,三月清明十月招,上坟靠柳就是你的事呀!”
奶奶年年重复这些话,阿弥如何能记得清呢。眼前密密麻麻的坟墓,里面躺着的,全都是她从未谋面的人哪!
可阿弥不敢说什么。这些顺着山坡、一层层往上的石头坟,让她产生无限的害怕和畏惧。
靠完柳后,奶奶并不着急回去。她和阿弥坐到爷爷坟前,奶奶把自己的衣襟撩起来,给阿弥仔细地擦那小脏脸。一株野樱桃树长在坟边,倾覆一地阴凉,刚好让人歇气休息。
阿弥照例是坐不住的,脚一蹬,手一攀,小猴子一样,转眼就上了树。树上缀满了深红色的野樱桃,因为是苦的,没有人愿意采摘。阿弥故意摘了一颗放进嘴里,脸上做着一种苦相,把樱桃“噗”的一口吐出,嘴里欢快地念着:
“樱桃好吃么——难上树;
黄泡好吃么——刺戳手;
姑娘好看么——难开口……”
奶奶神情落寞地坐在树下。阿弥叫了她几遍,她都只随口答应着,显然,她的思绪在别的地方。
阿弥哼着曲调,自己在树上玩耍,从这一枝蹿到那一枝,东张张、西望望,就见南相从傣家坟山那边过来。
“耶弄——这里——来这里!”阿弥在树上手舞足蹈,几乎快要掉下来。
南相当然是往这边来的。他知道奶奶和阿弥肯定在这边的坟山上靠柳,就特意给她们送黏米团来。
汉人做黏米团,是为了应应节气,解解口馋;
而傣家人则是为了上坟靠柳时,一同带到坟山来祭祖。
阿弥一口气吃了两个,跑了一大早上,她确实又累又饿了。奶奶却似乎没有胃口,吃了一个就不吃了。
“南相哎——一个人要是活着,总会有点声息的,你说对不对?”奶奶喃喃地说。
南相不知如何作答。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活着,怕也是个废人。”奶奶又说。
奶奶说的是阿弥的爸爸、南相的干哥哥,前几年出去打工,本来一切也还好好的,后来据说染上了毒瘾,跑到了瑞丽中缅边境一带,再后来整个人就冰消无息了。
在弄溪寨,提起阿弥的爸爸,大家都觉得,这个人可能真的已经死了。不是吗,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生死有时、生死有据的。有一些人,就是会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上莫名消失掉,找不到一点痕迹,仿佛他从没在这世上存在过。
“你干爹倒落得个安心,往地底下一躺,样事不管,什么都丢给我……”奶奶声音哽咽了,抬起袖子在眼睛上擦了擦。
阿弥听不懂两个人的对话,可是,看奶奶的神情不对劲,她心想,是谁惹奶奶生气了吗?
因为听见提起耶弄的干爹,阿弥想了想,不就是自己的爷爷吗?
她凑到爷爷坟前,仔细看了看墓碑上的字,除了认识几个简单的,还有她自己的名字,她一点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阿弥又念了念她名字上方的几个字:“梅世正!”
那不是她爸爸的名字吗?阿弥突然想起一件事,一迭声地喊奶奶,喊了几声后,她又走到奶奶跟前,小声地问:“奶奶,奶奶,我爸爸的坟呢?怎么从来不见我爸爸的坟?”
奶奶猛不防被阿弥问出这样一句话,一时愣住了。长久以来,她只是告诉阿弥,她的爸爸死去了。或许在老人心里,一个因为吸毒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爸爸,真的还不如干净利落地死去,给孩子留在心中的印象要好一些。
见奶奶不答话,阿弥又问了一遍。
这时,南相说话了。他拉过阿弥来,让她靠在他膝盖边,温和地向她解释,她爸爸的坟,在贺楞山上最古老的祖坟那里。那些远古时代的祖宗,孤零零地躺在大山上,很寂寞、很苍老,每一代后人去世以后,都需要从中选定一个去陪伴他们。
南相的话语,带着傣家人独特的软糯,阿弥一听就相信了,而且,她也知道,每年寨子里都要安排几个人家,专门到贺楞山祖坟去靠柳和献坟。
“是不是最能干、最优秀的后人,才能被选去陪老高高高高祖他们?”阿弥一脸认真地念了好几个“高”,她知道,既然是远古的高祖,肯定是好多辈好多辈以前的了。
“对,不是随便一个人,说想去就能去的。”南相说。
“我就说,我爸爸是最好最好的人!”可是,阿弥努力想啊想,爸爸长什么样子,她还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奶奶,明年清明,我们去贺楞山看爸爸,好不好?”阿弥请求道。
“好,明年去,明年去——”奶奶答道。
南相扛着犁、吆着牛,按约定来帮犁田。
弄溪人把犁田称为做田,历来有三犁三耙的传统。把田认真翻犁耙细一次后,让翻出来的田泥捂上一段时间,等杂草捂死得差不多了,就再犁耙一次。如此重复三次,田泥就变得细腻如浆了,而杂草也在这过程中沤成了肥料。
奶奶对南相说,两犁两耙就可以了。
“亲妈,没关系的,这不是什么难事!”南相笑着回答,他把“难”,说成了“兰”。
阿弥在一旁笑他。她最近拼音学得很好,知道这是因为傣家人说汉话时,“n”“l”不分。
“耶弄,是‘难’,不是‘兰’!你跟着我念,“‘南瓜’‘弄溪’‘泥土’。”阿弥像个小老师,口齿清晰地教她的学生。
可她的耶弄实在不是个好学生,努力了好几次,出口还是“兰瓜”“哢溪”“里土”。阿弥又急又好笑:“耶弄,你可真是夹嘴。”
耶弄这时就说她:“乌鸦不要笑猪黑,别忘了,你也是个夹嘴姑娘哟!”
阿弥她们汉人常常笑傣家人说话,可是,到了外寨亲戚家,或者镇上中心小学过六一节时,又轮到她自己被别人笑了。那时,她简直不敢开口,一开口就要被取笑是“夹嘴姑娘”,“吃饭”说成“呲饭”,“树枝”说成“素兹”。
人家说她:“哎哟,成半个傣族小普少了。”
奶奶安慰她,和傣家人同吃一沟水,同走一条路,有一点傣家的气很正常。
课堂上,老师为他们纠正发音,几次以后,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是‘丧三’,不是‘上山’!”老师恨得想咬自己的舌头。
阿弥听见耶弄又拿这事取笑她,没有办法辩解,就捶打着耶弄的肩膀:“坏耶弄,都怪你,还不都是受你的影响。”
南相哈哈哈地大声笑着,“哇——撇——”打一声脆亮的号子,起身继续犁他的田。
南相可真是犁田的好手。田是被水泡过的,人和牛都陷在浅浅的泥水中。他一手扶着犁,一手甩着牛鞭,稳稳地跟在耕牛后面走,只见大块黝黑的田泥,像是翻花一样的,一朵一朵从犁口处翻飞出来。回头看看,哎哟喂,这一道道的犁沟,真是又深又匀又直。任何人见了,都忍不住夸赞几句:“这一把犁,在南相手中,了不得哪。”
阿弥听见这话,双手把腰一叉,头一仰:“那当然,我耶弄!”
阿弥没能如愿骑耙,田中泥水太深,耶弄站下去是及膝深,倘若换阿弥,泥水非得到肚子那里了。
“等下一季吧!下一季种油菜时,田中没有水,是干犁干耙,到时一定给你骑耙。”南相说。
到处都是犁田的人,到处都是鹭鸶翩飞。它们一点不怕人,呼啦啦飞来一群,就纷纷停落,像是掉下一个个白色的玉兰花苞。
阿弥坐在田埂上,觉得这些鹭鸶花苞真好看,只见它们有的开在了牛背上,有的开在了耶弄的脚边和犁把上。突然,其中几只又张开翅膀,做一个低低的起落,飞到她跟前的田埂上来。这一下,花苞开到阿弥跟前来啦!
鹭鸶离阿弥这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把它捉住一样。可阿弥不敢捉鹭鸶,弄溪人受傣家影响,以为鹭鸶是有灵性的,不容许随便伤害。
因此,阿弥只低低地呼唤:“过来,鹭鸶,过来坐着!”
耶弄在田里听见,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鹭鸶哪里会坐呀?阿弥,你不听见人们常说,鹭鸶就算跌倒了,都还要用嘴巴撑着呢!”
阿弥歪着头想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鹭鸶的脖颈多长啊,嘴巴也是又长又尖。这长脖子长嘴巴,用来做什么?当然是用来防止跌倒了。它又不像人,还有两只手……
这时,奶奶给他们送红糖熬的酸木瓜水来了,听见他们的对话,就笑着说:“现在呀,我们几个都是鹭鸶跌倒——嘴撑着啰!”
阿弥就问奶奶,为什么这样说。
奶奶指指面前层层梯田,瘪一瘪嘴,做一个苦笑的表情,回答说:“这一大摆田,我们明明种不动了,却偏偏要种,还带害你耶弄跟着苦累,这不是硬撑是什么?”
南相正端起一碗酸甜的木瓜水,听见这话,连忙摆一摆手,不让奶奶再说下去。
奶奶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的意思,不仅仅是这样。”她指了指远近的田坝,“你看看,现在干活的,还有几个是年轻人?”
南相抬头四望,远近看得清楚的水田里,真的大多是一些佝腰偻背的老人。
“等这些老人做不动了,死去了,我们这么好的水田,怕真的只好荒下去了?”
“亲妈,你放心,总还是有人会种的。”南相安慰奶奶说。
“没有啦。”奶奶摇摇头,慢慢地说。
阿弥正跟在一只鹭鸶后面,脖颈一探一探地,趱着小步子学它走路。听见这话,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不种稻子,那人们吃什么?”
“是啊,不种稻子,那人们吃什么?”奶奶重复着阿弥的话,停了一下,当笑话一样说道,“或者,以后能享清福了,就不需要吃粮食啦,肚子饿时,张大嘴吸一口风就饱了!”
奶奶转过头来,接着刚才的话头,对南相说:“说玩不说笑,就算再不愿意,你迟早也要进城去的。”
“亲妈,我——唉——”南相不知从何说起。
“奶奶,我耶弄不进城,他不喜欢给人打工,也不习惯和汉人打交道。”阿弥又插进话来。
“就你什么都知道!”奶奶笑骂道。
“我当然知道!我耶弄连到寨头放田水,都要我给他做伴。他怕经过汉人寨子,怕和汉人说话。”
“乱说,我们不也是汉人?”
“我们不一样。耶弄,你说嘛,你告诉奶奶,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南相只是笑着不说话。
“耶弄,你不要做那一股气,你的力气留在弄溪,不要窜进城里,好不好?”
“做什么气?怎么窜?”奶奶和南相都听不懂。
阿弥一直觉得,弄溪进城打工的人,是一股一股往城里流窜的气。可这只是她自己想象的,无法向人说出口,因此她只是说:“我不管,耶弄就是不准进城!”
南相也回头对奶奶说:“亲妈,我天生只会围着田地转,离了土地,我什么也做不来。”
“孩子啊,难为你了!无论如何,你要记住,错不在你,错不在你——”奶奶添了一碗木瓜水,爱怜地递给南相。
“耶弄,你不要担心,你和奶奶都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了,我陪你们一起种田!”阿弥郑重地做保证。
锅里煮着一大锅黄鳝,都是南相做田时顺便捉住的。奶奶采用弄溪人的做法,往里面放了许多干辣椒、大蒜和酸笋,不多时那汤就稠浓了,满锅腾着热气,香气四溢。
有这一道新鲜菜,当天的晚饭,阿弥的爹林也来家里吃饭。
饭桌上又讲起前些天“泥鳅扯成黄鳝长”的笑话,说到阿弥要用狗犁田、用鸭鹅栽秧,几个人笑个不停。
爹林指着南相说:“有他在,不用担心!像个地钻子一样,见到哪个人家的田地荒着不种,他会难受得睡不着觉,恨不得半夜爬起来,偷偷去替人家种上哩。”
“我发现,人家是一干活就难受,我耶弄相反,他不做活就难受!”阿弥从碗中抬起头,插嘴说。
“对!你耶弄哪天惹你生气,你就藏住他的镰刀锄头,他上不了山、下不了田,比一万只蚂蚁咬着还难受。”爹林对阿弥说。
奶奶笑着说:“你们傣家男人,好像并不爱做活,南相可真是个例外。”
“例外得成一棵光棍子了,和他晚点分家,我自己倒是巴不得。亲妈,你也知道,我供着两个娃娃读书,多他一个人帮我,负担轻了许多哩。只是,这对他不公平。”爹林喝了一点酒,就着酒劲儿,说了几句平日里不会说出口的话。
南相只低着头,轻声地反复说一句话:“自家弟兄,说它做什么。”
爹林在南相身上重重打了一拳,乜斜着眼说:“听宰①宰:傣语,哥哥。一句劝,去城里吧!”
南相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
“阿弥不让我去。”南相的语调里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神气。
阿弥连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就是,就是,我耶弄不许进城。”她放下饭碗,伸出两手拦在南相面前。
爹林虽然酒醉了,依然保持着傣家年长者的严肃。他用醉后发红的眼睛盯着南相,又说出一个办法来:“要不,不管好歹,你先娶一个媳妇到家来吧!”
南相不作声,闷头吃他的饭。
爹林放下筷子,转头对奶奶说:“亲妈,我最怕他这种样子,话也不说,像是一截木头。真不知道,他除了种田,还想做什么,会不会有喜欢的事。”
“有啊!”阿弥大声说,她不能让人看轻她的耶弄。
奶奶和爹林都扭过头来看她。
“我耶弄最喜欢的事,是我妈妈回来!”阿弥得意地说,声音脆亮极了。
南相正扒一口饭到嘴里,阿弥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嘴里的饭全喷到了桌上。
一桌的饭菜,尤其是阿弥心心念念的黄鳝汤,算是全完了。
“耶弄!”阿弥高声抱怨地喊。
奶奶一时被阿弥的话惊到了,垂着两手愣在了原地。
爹林本来已经醉眼惺忪,这时也被吓得酒醒了大半,他把阿弥拉到身边,口齿都不灵便了,打着结巴说:“你,你是说,他,他,南相——南相喜欢你,你妈——双红?”
南相早已站起了身,脸红到了耳朵根,尴尬得在那里直跺脚,嘴里只重复一句话:“阿弥乱说的,乱说的呀!”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阿弥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她有点胆怯地小声说:“那是我和耶弄的约定。我最喜欢的事,就是他最喜欢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奶奶和爹林同时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阿弥疑惑地问。
“没有,没有,你说得很对。”爹林回答说。
奶奶张罗着要去重新做饭,爹林连忙阻止了她:“亲妈,不用麻烦了,也差不多吃饱了。”
阿弥对着南相挤眼睛,把手指触到脸边去,一刮一刮地羞他。南相低下头,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这几日,南相来帮做活,每晚总到夜深才回去。饭后,他一边同奶奶说话,一边帮忙磨磨家中菜刀、砍刀、镰刀,修理一下各种用具。
奶奶变着法子做好吃的菜,傣家人喜欢吃酸东西,奶奶有时就去水边掐大把的水芹,或者水香菜、马蹄菜,用豆豉、蒜油、米醋、辣椒油等凉拌了吃。
家里多了个人,阿弥觉得日子过得开心极了。她就像一条小尾巴,随时跟着南相,而她的乌梅则随时跟着她。于是,两个人、一条狗,常常于晨光中,或者夕阳下,一串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使周围干活的人见了,忍不住也对这画面微笑起来。
南相去崖边割牛草,阿弥挥着自己的小镰刀,对着一蓬野芦苇,手忙脚乱地乱割一通;
南相在自家田里挖洋芋,阿弥举着她的小锄头,屁股一撅一撅地,跟着东挖一锄,西挖一锄。
“阿弥——摇头姑娘——”南相喊她。
“蚯蚓,我是挖地的红线蚯蚓!”阿弥更正道。
“不是,你看,我挖到一个摇头姑娘。”南相一手拄着锄头,一手举着个小东西给阿弥看。
阿弥扔下小锄头跑过去。果然是一只小小的摇头姑娘,把大半个身子裹在黄褐色的硬壳里,只露出一个带螺纹的小尖脑袋。阿弥觉得它像一粒葵花子,又像手工课本上的小不倒翁。
南相把摇头姑娘递给阿弥,阿弥想起以前南相总拿这小东西取笑她,就把手背到后面,不肯去接。
南相笑了一笑,蹲下身来,自己对着这小虫子问话:“摇头姑娘可在家?在家你就摇摇头!”
只见那小虫子果真把小脑袋摇转了几下。
南相又问:“阿弥明天可上学?不上你就摇摇头!”
摇头姑娘的头又轻轻转了转。
“咦,它怎么知道明天是星期天?”阿弥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凑近南相跟前,对着虫子问:“摇头姑娘,你回答一下,今天我的鸭子和鹅,有没有在溪中下蛋?”
摇头姑娘摇了摇头。
阿弥一时搞糊涂了,她问南相:“它摇头,是说蛋下了还是没下啊?”
“你问得不对,要这样,摇头姑娘帮帮我,我家的鸭鹅可在溪中下了蛋?没下你就摇摇头。”南相说。
阿弥接过摇头姑娘,照着南相说的问了一遍,只见摇头姑娘的头慢慢地转动着。
“它摇头了,它摇头了,我不用去搜蛋了!”阿弥高兴地大声喊叫起来。
她一连问了好多问题,甚至连“明天会不会下雨”,“这朵云会吹向北方南方”,“去年的燕子飞回来时可会迷路”,“花瓣上的露水可是花夜里流的眼泪”……许多只有她自己才关心的问题,也都一一问到了。
落后,她想起一件事,小心翼翼地问摇头姑娘:“我妈妈最近可回来?回来你就摇摇头!”
她屏住呼吸等着回答。可是,那个尖尖的小脑袋,却不动了。
“摇头姑娘,你千万帮帮我,我妈妈最近可回来?回来你就摇摇头!”
摇头姑娘就像不曾听见一样,小脑袋纹丝不动。
阿弥向南相求助:“耶弄,耶弄!”
南相已继续挖洋芋去了,听见叫唤,只得走过来查看。
阿弥和南相各问了一遍,摇头姑娘还是充耳不闻。
“是不是我妈妈不回来了?”阿弥带着哭腔说。
“不会的,啊,不会的!”
“那它为什么不回答?你看它,动都不愿动一下!”
“摇头姑娘回答累了,人那么一直摇头,头也是要酸的,何况它只有这么丁点大。”
“嗯!”阿弥揉一揉眼睛,点了点头。
“我们明天重新捉一只,重新问它,好不好?”
阿弥点点头。
“好了,现在把它放回土里,让它休息吧!”
阿弥点点头,依言把摇头姑娘放回土里,拨了一点土给它盖上。
南相在一旁笑了:“看来,阿弥确实要改名字了,以前只会摇头,现在只会点头,是不是要做点头姑娘?”
阿弥吐吐舌头,向他做了个鬼脸。
晚上吃过饭后,奶奶、南相和阿弥在巷口石板桥边闲坐。
阿弥还在想着白天的摇头姑娘,虽然南相对她做了解释,可她还是有点忧心,妈妈会不会真不回来了?
她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像天上洒落在溪中的点点星光一样,牢牢地落在一个地方,溪水如何流淌冲刷,也无法带走它们。
她无心听奶奶和南相说话,独自坐到桥边,把脚悬在水面上方,一会儿看看流水,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天空,整个人呆呆的。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弄溪闪着一溪的星光,潺潺向寨子外面流去。透过寨路和人家屋檐的空隙,远处东边的贺楞山,像一道深黑的屏障,静静地矗立在夜空之下。
星光只是一点一点地亮着,周围是一片暗夜的黑,可是贺楞山顶上的一片夜空,却发出一片红色的光芒。平时有月亮的时候,这片光亮并不显眼,因此,也不大为人注意;
可此时,在黑暗和寂静中,这一片红光却直冲天际,甚至照亮了山顶稀疏的树影。
“奶奶,你看,那是什么?这么亮!”阿弥指着那片亮光,轻轻地问奶奶。
奶奶和南相一同起身,过来看了看。
奶奶没有作声。
“是城里的灯光!”南相说。
“城里离弄溪这么近吗?”阿弥吓了一跳。
在她的印象中,那是翻过许多山,走过许多路才能到达的地方。
“确实并不远呀,就在山对面!”南相摸摸阿弥的头。
“可是,为什么平日要坐那么久的车?”
“城里和我们隔着一条缅箐河和一座贺楞山,还有那么高的崖子,只好从别处绕道过去,绕来绕去,路就远了。”南相说。
“能把天映得这么亮,城里的灯得有多大、得有多少啊?”阿弥说。
在弄溪,包括附近的寨子,灯光都是疏疏落落的,这里闪着一点,那里闪着一点,在黑夜里让人弄不清到底是灯光还是天上的星星。
“我妈妈现在是不是就在那里?在那隔着山的灯火中?”阿弥伸出手来,朝那个方向指着。
“或许是吧!”
“呀!”阿弥轻轻地叫了一声,原来是月亮升起来了。就在那一片城市灯火映照的山影下,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这是一轮冰皎的满月呢。
刹那间,周围的山野、村寨、屋瓦、竹林和树影,一下子显露出来。同时,满天星光暗淡了下去,天边原先明亮的城市灯影,也一下子看不见了。
满世界都笼在了月亮的清辉里。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阿弥时常坐在巷口石桥上呆望。她盼着能有个人带她到山顶去,好让她看看山的另一面。妈妈待在那里不愿回来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甚至还做了梦。
梦里,她有了一对小翅膀,薄薄的、半透明的淡绿色翅膀,像寨子外面那株大枫杨木的种子。带着这对小翅膀,她身子轻飘飘的,蹬一下脚,整个人就离开地面,飘到房顶上了。
阿弥的心事,无法向任何人开口。她隐约感觉到,奶奶不喜欢城里,只要一提起来,她就陷入久久的沉默;
而耶弄,阿弥都不许他进城,就更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对城市的好奇。
可是,她实在是想爬上贺楞山去,那映红了半边天的城市灯火,到底是个什么样,竟然使得妈妈连家也不要回了。
怎样才能不露声色地上一趟贺楞山呢?
阿弥只得在奶奶和耶弄身上打主意。
吃饭时,她跟奶奶说:“奶奶,我梦见贺楞山上好多金雀花,把一片山都开满了。”
“嗯——那要是真的,可就采都采不过来呢。”奶奶随口答道。
“要不,我们去看看,说不定山上真有呢?”阿弥说。她知道,金雀花是奶奶最想采的,拿到集市上去卖时,比其他野花野菜抢手,人们喜欢用它蒸鸡蛋吃。
“梦是反的,你梦见山上有金雀花,恰恰说明是没有。”奶奶根本不跟着阿弥的思路走。
阿弥没办法,只好又去找南相。
“耶弄,我想要一把鸦嘴锄,挖草药的小鸦嘴锄!”
“好!改天我去烂山给你砍锄把!”
“不,我要你去贺楞山砍,我陪你去!”
“只不过砍一根锄头把,这也要认山吗?”
“我就要认,我喜欢东边,不喜欢北边!”
“不喜欢北边?我记得,你妈妈就是北边烂山空木寨来的!”
阿弥一时答不过来,耍赖地说:“反正我说东边就东边。”
南相哈哈哈地笑了几声,才问阿弥:“你是不是想爬到贺楞山顶,看看城里长什么样?”
阿弥脸上发着烧,咯咯地笑着不答话。
南相说:“这没什么害羞的。弄溪寨很多人想爬贺楞山,就是被那一片灯光吸引的,爬上去看过那灯光的人,后来一个接一个进城了。”
阿弥听了这话,不禁有点害怕起来。弄溪寨进城的人,在她眼里是一股股流窜的气,原来,这些气就是被那片美丽的灯火给吸去的。
“耶弄,我不要鸦嘴锄了。”阿弥说。
“你不上贺楞山了?”
阿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担心自己和耶弄也像一股气一样,最后跟着人们跑进城去。
阿弥心中升起一点矛盾和忧愁。
正是在这种情绪下,那个离开近一年的妈妈,终于回来了。
那天正赶上家里栽秧。从早晨起,天上就飘起了细雨。南相约了几个傣家小普少、小普冒来帮忙。大家披着蓑衣,戴着箬叶帽,很快活地在秧田中忙碌着。
按照弄溪人的风俗,栽秧是一年中的大事,栽秧前,要先在田头水口处插上桃花、梨花,燃上线香,以示洁净。
清早起来,奶奶和阿弥洗脸漱口后,把门前墙角边的桃花采回来,又沿溪往寨头走了近半里路,找到了一株开得正盛的野梨花。趁着栽秧的人们还没有到来,祖孙二人来到最上边一丘田,把两束花插到了溪水入口处。奶奶一边烧香,一边祈祷风调雨顺谷满仓。
南相他们以年轻人的方式,吵着闹着笑着,把劳动当作玩耍一样,你跟我比谁栽秧快,我跟你比谁栽得匀称好看。有时某个人突然一转身,把旁边的人甩了一脸泥,引得大家突然打起泥水仗来。
他们手脚不停地忙碌着,栽秧的人太少,眼看晌午快到了,还有三分之二的水田空着。南相有点心急,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好不容易才约到的,今天栽不完,明天就再难叫到人帮忙了。
阿弥想下田去和他们栽秧,被一口回绝了。奶奶说她只会拦脚绊手帮倒忙,南相说得更气人:“你栽秧?秧来栽你还差不多!”
阿弥不服气,她想起先时的那个主意,叫鸭子、鸡和鹅来栽秧,她一直觉得,办法高明而有趣。
她跑回家去,系上自己的小腰箩,在溪边找到冒雨嬉戏的鸭子和鹅,又把那几只雨天赖窝的鸡全赶了出来,撵到一丘还空着的水田里。她要好好栽一片秧出来,给他们这些大人看看。
阿弥在小腰箩里装满了稻秧。然而,这些被临时抓来充数的小秧工,根本不听阿弥的使唤。鸭子和白鹅还好一些,进了水田,扑棱了两下翅膀,就怡然自得地划着水游弋起来,而却苦了那几只大母鸡。田里泥又软,水又深,母鸡深一脚浅一脚,在随时被淹死的恐慌中,扑棱着翅膀一阵乱跳。
阿弥早打定了主意,让鸡站一排,鹅站一排,分两溜齐刷刷地排开,鸡来啄起稻秧,鸭子和鹅把鸡嘴里的秧根往水田里栽踩。
她从腰箩里拿出几束秧子,有模有样地栽进泥里,给它们做起示范来。
“就这样栽进去,很简单,看到了吗?”
“过来,大母鸡黑点,来这边站整齐!”
“养心的胖墩鸭,快站到黑点对面!”
阿弥像煞有介事地指挥着。
她的喉咙都快喊哑了,那些鸡和鸭子半点反应也没有,该扑棱的扑棱,该游弋的游弋。阿弥急得动手去抓,这边刚揪到一只鸡,那边好不容易才撵过来的鸭子又跑开了。她满身泥浆地追了半天,没有一只鸭子或鸡成功站到队形上。
在上丘田栽秧的小普少、小普冒,看着比他们还忙碌一百倍的阿弥,笑得直叫肚子疼。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阿弥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阿弥——阿弥——”
阿弥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黄裙子、撑着红雨伞的人沿着溪边走来。是妈妈!阿弥顾不上别的了,磕磕绊绊地爬上田埂,解开又湿又重的小棕榈蓑衣,向妈妈跑去。
不用说,她在田里留下了一片狼藉,最后还得南相来帮忙收拾和清理。
双红犹豫着要不要下田栽秧,被南相劝止住了。她进城以后,好几年不做农活,竟然开始对乡下水土不服了,只要一下田,沾染了泥水,身上就会长满硬币大的疙瘩。
南相对她说:“你回家去帮着亲妈做饭吧,她一个人怕忙不过来。”
小普冒们也打趣她:“你不是吃泥水这碗饭的人啦!”
又有小普少说:“南相,怎么不见你照顾一下我们?大清早被你拉来,双脚泡在水里,头上身上也淋了一天雨了!”
双红愧歉地说:“辛苦大家了,真是过意不去。”
有个小普少走到田埂边,正给大家分秧把,她把一个秧把拿起来,手一扬,准确无误地甩到栽秧人面前,听见双红的话,就回过头笑着说:“你别管,她们玩闹惯了,和南相耍嘴皮,好玩哩!”
下午,为了赶工,傣家的年轻人甩掉拦脚绊手的蓑衣,淋着雨在田里劳作。等他们终于在黄昏中把秧全部栽完,每个人都已经成了落汤鸡。奶奶几次劝阻不听,只得熬下浓浓的红糖姜汤给他们。
地方上的风俗,大伙儿要吃“完秧果”,才表示一年的栽秧大事圆满结束。完秧果有瓜子、花生、糖和水果。有两个小普少,就是平常上街时,打扮得漂漂亮亮,最爱逗弄阿弥的,笑着对她说:“你看,我们秧也栽了,饭也吃了,糖也拿了,就算是你的熟人了吧?”
阿弥红着脸点点头。
其中一个又说:“以后,你可不许眼里只有耶弄了,要像叫你耶弄一样,又甜又软地叫我们‘阿隆’①阿隆:傣语,阿姨。,知道不?”
阿弥迟疑了一下,又点一点头,几个人都笑了。
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大伙儿都是浑身又脏又湿的,就先各自回家洗澡换衣服去了。
黄昏时候,双红带着阿弥到下寨去,挨家挨户请帮忙的人来家里吃饭。因为有人要洗一下衣服,有人还得赶黑割一担牛草,因此,就约好在一个地方会合。
双红、南相和阿弥先到了会合地点,那是上寨和下寨交界处,长着大片的凤尾竹。他们就在竹林边坐着等候众人。
月亮升起来了,溪边和竹林中一下子出现许多萤火虫,提着自己的小灯笼,一闪一闪地各处飞去。阿弥被萤火虫吸引着,蹑手蹑脚地走到溪边,想要捉一只来玩。
双红和南相坐在石上,看着阿弥东扑一下,西扑一下,不由得都笑起来。
南相对双红说:“阿弥天天盼着你回来,这一次,就多住几天再回去吧!”
“我只请了三天假,没有办法,后天就得回去。”双红说。
“双红——”南相突然叫了她一声,“你有没有考虑过,亲妈那天说的话?”
“什么话?”
“如果在外面觉得辛苦,就回弄溪来吧,阿弥也离不开你!”
双红不作声。
月光如纱,轻轻笼在舒朗的竹林中,把斑驳的竹影洒到人身上来。远处不知哪个傣家人在放音乐,是《月光下的凤尾竹》,葫芦丝悠扬又带点哀愁的曲调。
“你也看到了,我连田也不能下了,还怎么回来?”双红小声地说。
“我……”过了半天,南相才说,“一切有我,你放心……”
“南相,不行的,你也只有两只脚一双手。”
“你在城里,未必就顺心。”
双红摇摇头说:“我已经变成了四不像,乡不乡,城不城。”
“只要你愿意回来,相信我——”
“别说了,南相,我听见宰他们说了几次,也要你进城去呢……”
“只要你一句话,我……”南相还想说什么,只见阿弥开心地嚷着,蹦蹦跳跳跑回来。
来到身边,阿弥把合拢的双手慢慢打开,只见那小小的掌心中,果然卧着一个闪亮的小点。阿弥怕萤火虫飞走,连忙又合拢了双手。她对双红说:“晚上睡觉时,把它放进我们的蚊帐里,让它给我们打灯笼。”
一时,不远处有几个人的声音传来,他们等候的那干年轻人,陆续踏着月色到来了。
像往常一样,双红临走前,阿弥照例哭了一场。
在得知当天吃过晌午饭,双红就要走时,阿弥就闷闷的,饭也吃不下去。等到明白无论如何,都留不住双红了,阿弥流着眼泪,远远地躲开去了。
奶奶把儿媳送出寨路口,转回家来后,还是没有见到阿弥。先时,她只以为阿弥恼一会儿就好了,并不是很在意,可等奶奶去田里查看了新秧,又往菜园拔了一些鸡鸭和人吃的青菜,在黄昏时候走进家,还是见不到阿弥回来,她这才有些急了。她连忙房前屋后找了一遍,又往寨子里跟阿弥同学的几个人家去看了看,还是找不到阿弥。
会不会是去找南相了?奶奶只得又赶紧走到下寨。南相正帮人家栽秧回来,满身是泥水地坐在廊前歇气,听说阿弥不见了,顾不上换一下衣服洗一把脸,连忙起身和奶奶去找。
伢林蹒跚地追出大门,在后面沙哑着喉咙叫:“要是找到了,就直接带她过来,我做好晚饭等你们!”
路上,奶奶满腹心事地走着,话也不说一句。南相安慰她:“阿弥人虽小,有分寸着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唉,她越来越黏双红,这可如何是好啊!”奶奶说。
南相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他们一直没有告诉阿弥,双红不是她的亲生妈妈。早在阿弥一岁的时候,妈妈到江苏打工,谁知这一去,就再也不愿意回弄溪来。到了三岁,她的爸爸同样说是外出打工,在某一年春节回来一趟后,从此就杳无音信了。
阿弥妈妈跑了后,爸爸是重新娶了亲的,娶的就是双红。爸爸失踪后,阿弥的新妈妈,也随着潮流进城打工去了,只每年偶尔回来一两次。
“亲妈,你别多想,阿弥风吹花长、一养成人,你一定能等到阿弥长大那天的。况且,还有我呢!”一番话,说得南相也心事重重的。
“你也得成家立业,过自己的日子啊!”
“我在缅箐桥边闯到阿弥,这是菩萨定下来的。亲妈,你放心,别想那么多,也别想那么远,都会好好的呢。”
“要是双红能回弄溪,把阿弥交给你们两个,我就是现在死了,也闭得下眼睛了。”奶奶话没有说明,可是那意思明显不过。
南相不觉涨红了脸,恰好有人过路,他赶上前去打听阿弥的消息。
他们把寨子各个角落找遍,还是不见阿弥的踪影。眼看天越来越黑,奶奶急得快哭了。落后,南相一拍大腿,突然说:“我想到一个地方了!”
他们朝寨子外面走去,到了寨路口的大枫杨木下,南相把手电筒往树上一照,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高高的树杈上,不是阿弥这鬼灵精,又是哪个?
喊了几声,阿弥既不答应,也不下来。南相说:“是不是要等我上去抱你?”
阿弥不作声。
南相又说:“树那么高,我抱着你怎么下来?一不小心摔了,到时候,就真成你们常念的,‘小汉人,上高梯,跌下来,一包蛆’了。”
阿弥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在树上小声说:“不是说小汉人,是说你们,小傣族。”
她虽然说话了,可还是犟着不下来。这时,一直不开口的奶奶说话了:“好,你不下来,我上去,我们祖孙俩,以后就把这棵树当家好了。”
奶奶话没说完,突然就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颤悠悠地要爬上树去。
阿弥吓得连忙喊了几声:“奶奶,奶奶——”抱着树干三两下滑下树来。
奶奶还硬是要抱着树干往上爬,阿弥拽着她的衣服,拽了几下拽不住,也呜呜地哭起来。
南相劝解了半天,一老一小才慢慢平复了情绪,几个人打着手电筒转回去。
事情就算过去了。隔一天,左右无人的时候,南相温和地对阿弥说:“以后再不许这样了,你看昨晚让奶奶多难过!”
阿弥抿着嘴不作声。
“唉——”南相叹了一口气,摸一摸阿弥的头说,“奶奶老了,经不起折腾,假若把她吓出病来,那可怎么办?”
阿弥紧紧咬了咬嘴唇,说:“耶弄,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接着,她翘起小指伸到南相面前。南相问她做什么,她回答说:“拉钩!”
见南相一时理解不过来,阿弥偏着头说:“妈妈又走了,一走又老不回来,一年最多只能见一次。你答应我不许走,我要天天见到你!”
南相默默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阿弥勾起他的小指,拉着甩了半天。
可是,南相对阿弥的承诺,没过多久,就不作数了。
下寨傣家有外出务工的人回来,说他在的那个玩具厂扩招,可以带二十个人跟他一起进厂,待遇不错,工作也不复杂。最重要的是,里面许多工人是傣族,大家交流相处都方便。
弄溪傣寨一下子沸腾了,原先还在犹豫顾虑的许多人,都想趁这次机会出去。况且最近又值雨季,青黄不接,新稻还在田里长着,老米已经吃完,很多人家入不敷出,有的已经开始四处找借钱粮。
这几日,傣家人见面,都只谈论一件事:“进不进城去?”
南相原本打定主意不进城的,可阿弥的爹林不依,硬逼着南相跟了去。
他问南相:“鸡吃谷子看伴,过日子也要随人随伴,跟着大流走。你总是不外出,也不成家,寨子里人指指点点,说是我为了自己,一直拖着你不分家。你是不是要我到死了的那天,还让人家戳脊梁骨?”
伢林也流着泪对南相说:“小老,听你宰的话,去两年,攒点积蓄,就回来了。老辈人说的,刺戳叶子,叶子破,叶子戳刺,也是叶子破,我们就是叶子的命。原先汉人出去了,你不想去,那也没什么;
现在我们傣家也个个出去了,你不去不成样子啊!”
就连阿弥的咩林,作为嫂子,平日不大当面管南相的事的,这时也对南相说:“到了山上,唱山上的歌;
到了河里,唱河里的歌,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日子逼着我们走到哪里,就得跟到哪里啊!”
意外的是,阿弥听见这消息后,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忍不住问南相:“人为什么要分离呢?”
除了老去死去,像是天要下雨、水要淌走这样无可奈何以外,世间真不应该有离别这样让人难过的事。
“过日子为什么要跟着别人?”
那时候,他俩刚给稻田撒了化肥回来,在巷口溪边洗净工具和手脚后,站在溪边一块青石板上。
“你不要动,静静地看着溪水。”南相对阿弥说。
阿弥听话地低下头去,一动不动地盯着流水看。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惊叫起来:“耶弄,我感觉我在动。”
她所站的青石板,成了一条小船,溪水原本是潺潺地往西流的,这时却一动不动,而她的石板小船,则快速地往东平移去。
“耶弄,石板为什么会动?速度好快,我有点头晕。”阿弥把目光从水面移开。
眼睛离开了溪流,她觉得石板立即就停止了移动,而潺潺流动的依然是面前的满溪流水。
“这是一种相对的现象,有时候不是一个东西在动,是和它互相对比的东西在动,就让人感觉上出现了差异。”南相用他仅有的初中物理知识,艰难地对阿弥解释。
“可是,这和我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人安安稳稳过日子,本身没有错;
可旁边的人都在飞速往前跑时,就显得你不但像是停滞不前,反被衬得像在不断倒退了。”
“就如同这流水和石板船一样吗?石板本来一动不动,可是因为溪水一直流,石板就像是一直在倒退一样?”
“耶弄,你答应我,一年至少让我见到你两次,不,三次,三次还不够,要四次,好不好?”阿弥看着流淌不息的弄溪水,喃喃地说。
按照傣家的风俗,家里有人出远门前,要到社树下祭祀寨神,到寺庙里供奉菩萨。这一次,一下子要出去这么多人,祭祀和供奉几乎成了一个寨子的事。
涉及的人家多,大伙儿商议后,决定杀一头猪,用来祭祀寨子中间那株古老的社树。寺庙里不兴荤供,就用香烛、糖果、糕点素供。还买了佛前用的绣花帘帐、桌围,以及挂在寺庙大殿里的太平伞等。这些东西装进竹箩里,整整挑了五担。
平时,阿弥最感兴趣的,就是傣家供奉到庙里的太平伞。绫罗缝制的圆筒罩伞,五颜六色地挂满了大殿的屋顶,伞上四面缝着的长飘带上,缀满银光闪闪的绣花针,以及一面面反着光的小圆镜子。
这许多的伞,在有风的时候,飘带轻轻扬着,绣花针互相碰撞,发出一种清脆细小的声音,好听极了。
奶奶说,傣家供奉太平伞,是用来祈福的。
“那为什么要缀上这么多针和镜子?”
“大概因为菩萨是神圣的,不容许凡人直视冒犯。用针和镜子反光,刺得人们睁不开眼,就不敢轻易直视大殿上的神佛了。”
“傣家人比汉人虔诚啊。平时日子苦,到了进寺庙上供的时候,他们的供品,比汉人多许多倍。”奶奶感慨地说。
阿弥也记得,汉人到庙里吃斋过会时,每人拿两碗米,带几个自家院子里的毛桃子、酸枇杷,就算是对菩萨的心意了。每次奶奶到寺庙吃斋过会,她都希望傣家人也一起去,那样的话,等散会时,就能分到许多好吃的供果。
奶奶说,汉人讲究心动神知,觉得心意到了就行;
傣家人则觉得,只有用自己最贵重的东西供奉,才能表达对神佛的虔诚。
这一次,包括南相家在内的许多傣家人祭祀和上供,所须花费的钱财,都是所有人家平摊。有的人家一时拿不出钱来,也要跟别人借了来拼上,等到秋天谷子成熟时,就用谷子抵债。
寨子里像过节一样,社树下的祭台上,现杀了猪鸡上供。旁边有大块空地,许多人敲着象脚鼓、跳着傣家舞祈祷。十几个即将出门的年轻人,穿着傣家服装,背着筒帕,挎着长刀,跪在祭台前,由一位长者用傣语为他们祝颂,祈求寨神保佑他们心想事成、平安归来。
接着,所有人又到寺庙去。寺庙在弄溪上下两寨中间的田坝里,庙门前竖着傣家人的标杆,高高的杆头有几尺长的红布幡,在风中不停地飘动。
十几个人挤在大殿上跪经。结束的时候,主事的傣家妇人走到供桌前,磕了三个头,请下绕在菩萨手上的五色线,裁剪成许多段,拴到这些人的手腕上。
南相把五色线解下,缠到了阿弥的手腕上。奶奶在一旁见了,阻止南相说:“你给她做什么,这是你外出后,保佑你平安的。”
南相笑着说:“没关系,只要我的小阿弥平安,就抵得我平安了。”
阿弥有许多话要跟南相说,仿佛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是,每次临到开口,又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时,看到南相给她系五色丝线,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这件事在她心里不知多久了,每次想问南相,都不敢开口。现在南相要走了,她觉得非问一问他不可。
她拉起南相的手说:“耶弄,你跟我来。”
奶奶在一旁笑她:“阿弥,什么话要避开奶奶说?”
阿弥只是说:“一句玩笑话。”
南相只得跟着她走到田坝里。田里秧针细细的、密密的,眼睛能望见的整个田坝,全是一片浅浅的新绿。水声潺潺,到处有白鹭翩飞,夏日午后的阳光,依然带着点锋芒,照在人身上有点刺痒。
过了许久,阿弥才对南相说:“耶弄,前几天,我又同傣族同学吵架了,我们互相骂了对方。”
“你们小孩子,不都是三天吵、两天好的!”南相笑着说。
“我想问你一句话,你不许笑我。”阿弥说。
“好!”
“这句话我许久前就想问你,如果很难听,你不许笑!”
“好!”
“傣族同学经常骂我们汉人那句话,用傣语骂的,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就是那一句啊!”
南相哪里知道小孩子之间的事呢,他越发满脸疑惑了。
“我说出来,如果是一句脏话,你就当没听见?”阿弥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好,都依你啦。”
阿弥停了半天,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他们总骂我们,‘欸谢欸谢打良咻’。”
南相听后,愣了一下,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你答应我不笑的!”阿弥难堪得快要哭了。
“他们那句话的意思是,‘汉人汉人绿眼睛’。”南相好久才忍住了笑。
“啊?”阿弥睁大了眼睛,这也算是在骂人吗?相较之下,他们汉族同学骂傣族同学的,才真够难听的:“小傣族,上高梯,跌下来,一包蛆。”
阿弥觉得有点歉疚,傣族同学连骂人都这么温和。
“耶弄,这很不公平,你们傣家人会说汉话,我们汉人却连听都听不懂傣语。”阿弥有点委屈,要是她听得懂傣语,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不用耿耿于怀那么久了。
南相听了阿弥的话,似乎触动了心事,半天才说:“你们不会说傣话,是因为不需要说。而我们傣家人,如果不会汉话,不但读不了书,连过日子都不方便啊!”
阿弥低头想了想,好像懂了一点,又好像没有懂。她抬起头正要说话,只见不远处灰蒙蒙的,像是一大团雾似的。
阿弥忙叫道:“耶弄,快跑,下太阳雨了!”
可不是,他们在的地方还是太阳高照,可田坝那边山脚下,一阵急雨正朝着他们这边卷来。
太阳雨速度快得很,两人顾不上多想,飞快地往寨子里跑去。
阿弥一边跑一边念:“太阳雨,下不起,青蛙出来讲道理!太阳雨,下不起,青蛙出来讲道理!”
跑了许久,阿弥回过头去,只见南相走到一丘田边时,突然停住脚步,弯下腰去,不知在做什么。
阿弥喊了南相一声,继续往前飞跑。她感觉雨在她后面越来越近了,她甚至能闻到雨滴落下来后,散发出来的一点尘土的味道。
就在快跑到寺庙门前时,她听到了大滴的雨落在她身后的声音,心里一慌,一个大步跳到屋檐下,雨点立时啪嗒啪嗒地砸到她脚边来。
阿弥终于跑过了太阳雨。
她一回头,耶弄已经被罩在了雨中。
雨来得又急又大,南相迈开大步跑着,半天才湿淋淋地来到阿弥身边。
“耶弄,那么大的雨,你半路停下做什么?”阿弥埋怨他。
“那边有一条鱼,不小心跳上了田埂,我把它放回水里去。”南相甩着他的湿发说。
阿弥看着南相洒脱的神气,突然觉得,这种情况下,似乎淋一下雨也不打紧。
只一会儿工夫,雨就停了,一层层缓梯田经了雨后,越发青翠得像要滴出水来。
一道彩虹出现在空中,从东边的山脚,横跨过宽广的田坝和村寨,一直延展到西边的山脚。
“耶弄,你看!像不像把我们的坝子当作了花篮,彩虹就是花篮的彩色提把?”
“像,真像!”南相一回头,见阿弥伸着手指,定定指着远处那道彩虹,就故意逗阿弥说,“呀,不得了,你指了彩虹,手上长出小六指了!”
阿弥吓得缩回手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有新指头长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叫嚷着就要去打南相。
南相一扭身跑出庙门。彩虹横空,两个人重新跑进了田坝中。
南相走后,阿弥一下子懂事了许多,不撒娇,不轻易怄气,每天准时上学,认真听讲。以前她像一只画眉雀,叽叽喳喳,东蹿西跳,在哪里都静不下来三分钟。现在,她一个人站在溪边,能盯着流水看大半天,坐在廊前,燕子进进出出地衔食,也能吸引她长久地呆望。有时,她到秧田里去,整个下午趴在田埂上,守着看鱼儿从秧棵间蹿跳起来。
每天大清早,临上学前,她会先跑到田坝里,看南相下在溪边叠水处的鱼笆上,有没有鲫鱼和鲤鱼上笆。倘若当天多得了几条鱼,她就拿回来养在水里,下午给咩林家送去。
奶奶比从前更忙碌了,从溪中引入田里的水,小了不行,大了也不行,需要随时照看;
稻秧慢慢长大后,稗子、鸭肠草、眼子草等杂草也跟着一起长,薅了头道秧不久,接着就是二道秧、三道秧。每薅一道秧,奶奶都要一连几天泡在水里劳作。
奶奶最近常常中暑发痧,需要在门口拦住一个过路的女人,用硬币蘸上清凉油替她刮痧。
“老嫂子,别这么苦累了,一份年纪一份人,你以为自己多牢的命?”人们看着泛起的紫豆样儿痧粒,常常忍不住劝她。
“我有阿弥,不奔忙不行啊!”为了方便对方操作,奶奶白发盈颠,将头深深埋在衣领间,声音似乎是受了一点阻滞才发出来的。
“阿弥会长大哩。”对方宽慰她。
阿弥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洗衣服,自己的和奶奶的脏衣服,她都一个人拿到溪边去洗。手上力气小,搓不动,就用打板代替,擦了肥皂后,放在溪边洗衣石上,用打板使劲地捶打。
她还学会了做饭,灶台太高够不着,就搭一个小独凳踩上去。以前跟随奶奶外出干活,是为了好玩有趣,现在阿弥心中想的,是自己多做一点,就能为奶奶分担一点。到菜园浇水,到山地里找柴,奶奶总心疼地说:“阿弥,别使蛮力,当心个子长不大。”
寨子里的乡亲都说:“哎哟,寡鸡蛋大的年纪,就懂得心疼奶奶了。”
阿弥不作声,心中却想,我只有这一个奶奶了,我不心疼她,要谁个来心疼呢?
有人可怜祖孙二人日子艰难,从田地里采摘瓜果回来,路上遇着阿弥,会随手递给她几根玉米、几根山药。每当这种时候,奶奶必会问清楚阿弥是谁个给的,隔天送去两个嫩竹笋,或是一把白菜秧。
“阿奶,你这么较真,是何苦啊!”寨子里的人都说。
奶奶有奶奶的道理,“恩磨人,情囚人”,她不想让阿弥养成受恩惠和接济的习惯。
关于阿弥的身世问题,人们不防备的时候,偶尔吹到阿弥耳朵里。她会问奶奶:“为什么人家说我是孤儿?”
“孤儿,就是孤单的孩子。”奶奶说。
阿弥想一想,耶弄不在了,妈妈又不回来,她确实是个孤单的孩子。她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
“我真是个可怜的孤儿啊。”有一天下课,伏在栏杆上远眺时,阿弥神情落寞地,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孩子们还不怎么留意,老师在旁边听见了,不觉吓了一跳,以为阿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老师走近前去,慢慢地套问阿弥一些话,才发现阿弥并不知道“孤儿”的真实意思,她只是想念妈妈和耶弄了。
过不了多久,他们课本上就要学到这个词语了,那时该怎么办呢?
“唉!”老师长长叹了一口气。人们面对无可如何的事时,能做的,似乎真的只是一声叹息。
奶奶整日拼命劳作,大家都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上午,全班正在上课的时候,突然有人“咚咚咚”冲上楼,闯到课堂上来,扯着嗓子喊:“阿弥,阿弥!”
阿弥扭头一看,原来是族间的一个大爹。大爹走到讲台,跟老师说了几句话,老师就让阿弥跟着大爹回去。
课堂上一下子乱了,老师敲打着桌子让大家安静。
阿弥很害怕,下了楼梯,出了学堂,走到外面寨道上,才小声地问大爹,是不是有什么事。
大爹说:“你奶奶在田里跌了一跤。”他走了一截,回头看见阿弥脸色发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又走回去牵她的手说,“别担心,没事,送到医院去了。”
阿弥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呜呜呜地小声哭了。
大爹和阿弥坐班车赶到城里的医院时,奶奶已经进了抢救室。一同送来的人中,有族间的几个亲人,还有咩林和爹林。
奶奶跌下水田后,是咩林发现的。傣家人爱吃螺蛳,每年夏天的田坝间,到处是穿着筒裙、系着竹篓的傣家女人在摸螺蛳。往年阿弥家的这一摆田,虽然租给了人家去种,咩林已经习惯了按时来摸螺蛳。按咩林的说法,这一摆田出螺蛳,每一丘田可得满满一竹篓,攒上五天,就可以挑一担到集上卖去。
今天,咩林来摸螺蛳,从寨子里出来时,远远地,还看见奶奶在田里弯着腰。她在田坝间穿梭了一段,再抬头看时,发现老人不见了,先还以为是做完活回家去;
谁知走近后,只见老人头脸朝下,整个人扑在了秧田中。她连忙把奶奶抱起来,一边高声喊着,向远近田坝间劳作的人求救。
幸好发现得及时,奶奶总算醒过来了。医生说,老人家劳累过度,导致突然昏厥,需要住院观察两天。可奶奶声称自己并无大碍,无论医生和众人怎么劝阻,还是坚持回弄溪了。
当天晚上,咩林留下来陪着奶奶和阿弥。奶奶虚弱地躺在床上,只有满头银发和苍白褶皱的脸露在外面,整个人似乎比平时小了许多。阿弥半步也不离开地守在旁边,隔一会儿又低声抽泣起来。奶奶对她说:“不怕,阿弥,奶奶没事啊。”
咩林揽过阿弥来,小声地在她耳边说:“别哭了,奶奶看着难受呢!”
阿弥只好使劲揉了揉眼睛,吸吸鼻子,小小的身子伏到奶奶跟前去,给她理一理发,掖一掖被子。
晚上,咩林做了饭菜,直接端到房间里床头边来。几个人正吃着,只听见外面有人喊“亲妈”“阿弥”。阿弥听着像南相的声音,从房门口往外探头一看,果然是南相来了。阿弥跑下堂屋,扑到南相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奶奶见了南相,也像阿弥一样淌下眼泪来。她拭着泪对南相说:“你这孩子,才去不几天,又跑回来做什么!”
咩林在边上拿袖口揩了揩眼睛,勉强笑着说:“是我让阿弥的爹林打电话的。”
“费了多少工夫,好不容易才让他去了——”奶奶瘪着橘子皮一样的嘴唇说。
“算了吧,亲妈,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事是更重要的。”咩林说。
“要不是我突然走掉,亲妈也不会跌这一跤。幸好毕朗来摸螺蛳,不然的话……”南相说不下去了,他感觉阿弥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角。
隔了几天,双红也回来了。看看老人没事,住了两夜,回城里去了。
阿弥没有和往常一样,紧紧黏着不让她走,只是默默地走在南相身边,把她送到寨子口大枫杨木下。
这段时间以来,看到的,听到的,亲身经历的,似乎使阿弥明白了一些东西。她隐约觉得,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差错,才使她的生活,跟别的孩子就是很不一样。
她没有爸爸,她的妈妈似乎也不像别人的妈妈,究竟哪里不像,她又说不上来。她最近总有一种感觉,奶奶、耶弄和自己,就像家里梁上的燕子窝,而妈妈是飞来飞去的燕子。燕子什么时候飞走,什么时候回来,窝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燕子只说春天会回来,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只有燕子自己和天空知道吧。
看到双红踩着高跟鞋,径直往公路边走去,高高束起的长卷发,露出脖颈下蚯蚓一样的疤痕,那是去年过泼水节时,为了救阿弥留下的。
阿弥忍不住叫了一声:“妈妈!”
双红身子一顿,转过头来。
阿弥原本想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出口时说的却是:“妈妈,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
双红看看阿弥,又看看南相,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她正要转身,南相又叫住了她:“双红,等一等。”
南相说着,往前赶了几步,走到她面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双红看了南相一眼,低下头去,轻轻抽泣了起来。
阿弥盯着两个人,想过去,又不敢过去。好一会儿,双红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对着南相笑了笑,又回头向阿弥笑了笑,慢慢朝公路边走去。
“耶弄,你跟妈妈说了什么?”两个人沿着原路返回寨子,阿弥轻轻问南相。
“没有什么。”南相说。
“那你真的不走了吗?”阿弥忍不住又跟南相确认。
“不走了。”
“你进了城,也不觉得它好吗?”阿弥问。
“你也进了城,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那天赶去医院看奶奶,她只顾着流泪害怕,除了模模糊糊记得路很宽很直,房子很高很整齐,车和人都很多很拥挤,别的就没什么印象了。
“城里好不好,等你长大进城读书后,自己做评判。很多地方,就像很多事情一样,好或者不好,关键看本人。”南相说。
“就像城里耶弄不喜欢,但妈妈喜欢,那是因为城里对妈妈合适,对耶弄不合适?”
“也可以这么说吧!”
他们走到一片竹林时,正是夕阳反照的时候,西天全是大片的红霞。
远处田坝里,鹭鸶悠闲地觅了一天的食,这时节成群地往这边竹林飞来。它们叽叽嘎嘎地叫着,落在一簇簇竹梢上。鹭鸶不停地飞来,不停地落下,只一会儿工夫,竹林里就像打满了白色的玉兰花苞。
“太阳落山啰,鹭鸶回家啰!”南相说。
“耶弄,你觉得妈妈什么时候会回来?”阿弥问。
“不知道。”
两个人同时仰起头看鹭鸶归巢。
南相慢慢对阿弥说:“以后不论你妈妈回来,或不回来,都是她在自己能把握的情况下,做出的最合适选择。”
阿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看着南相沐着霞光的脸,心里不由得想:“幸好我的耶弄,在他自己能把握的情况下,做出的最合适选择,是回到弄溪寨来。”
正想着,只见南相把手朝那边寨路上一指,笑着说:“快看,奶奶一定是来找我们吃饭了。”
阿弥站起身一看,确实是奶奶从远处摇摇晃晃地走来。他们在的地方,是一段上坡路,地势略微高一点,因此,奶奶边走边仰起头朝这里张望。
“走喽,看谁先到家,在后的背锅洗碗喽!”南相说着,就站起身朝山下跑去。
“耶弄,等等我,你不许在我前面进家——”阿弥一路喊叫着。
“假如把奶奶和耶弄,这两个人来做抵消,能抵消得掉没有爸爸、少了妈妈的缺憾吗?”
阿弥一边跑一边想。
接着,她在心里点点头,表示抵消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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