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加[藏族]
向下是城,向上是山。
两种截然不同的描述是:高山的积雪有向远的宿命,每一步都低于鹰的羽翅。路过牦牛、羊群、骏马和帐篷的步履里,每一株水草,都经由洗礼而变得虔诚。
而峡谷不会追问源头。一轮暖阳升起,一块石头就被搁置在渡河深处,摇晃,或岿然不动,平坦的命运不为峰顶所见。
我持锄犁,以水为脐,额上的万里牧场没有我的牛羊,脚下的璀璨霓虹驮不起鸟鸣。我顺流而下,比涛声更静寂的,是每一次泅渡,都在远离耕种的时节。
水流可以洞穿每一座山峰,我在最低的那座山峰下,看不穿光芒浑浊的心事。
没有向往低处的雄鹰。我看见积雪生长信仰,催赶着芸芸众生把马蹄声抛进渡河最深的地方,说——
流淌,流淌!
风声、雪声、鸟鸣声、狗吠声、鸡啼声,牛羊咀嚼青草的声音,锄犁点播种子的声音,父亲背着太阳过山的声音,母亲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声音……被不熄的炉火烧得滚烫。
还有挂在老屋屋檐下的声音,在晨曦初现的时候,就已经薄薄一片了。
在1996 年盛夏木芙蓉花盛开的声音里,喉头的山歌喑哑无声。
“一个鸡蛋嘛啦啦,两个黄哟嘛啦啦,一个孩子嘛啦啦舍,两个娘哟嘛啦啦……”
唱词悲伤而沉寂,被一只大雁叼向远方。
在荒凉的尽头,我听见高耸入云的大楼里春风浩荡的声音。电车声,叫卖声,人群中陌生的喧闹声、裙袂后羞涩的声音……
渡河汤汤,大雁找到不归的理由。
山野空寂,我是踩着一截独木梯的少年,顺着从嘎西凿出锯齿状的镰刀,把懵懂的梦境依次收割。
她的嗓音好听,像群鸟用一涧溪流缠绕白云的处子之身,在虚幻中,归于一个隐秘的幽静处。
一棵歪脖子松树在她腹部伸出枝条,用落叶在我途经初春的衣装上,打满补丁。
一枚松针别在她的衣袖。
我喊出她的名字,她听不见。
阿吉曲登的桑烟里,父亲指着一棵笔挺的松树说——
瞧,多么悲伤的嘎西啊,她一生都住在那里了!
我看不见那棵松树。只记得——
嘎西的歌声钻进我少年的独木梯里,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只记得,也是从那时起,我衣装上的补丁便悄悄地钻进了我的身体,再也没有出来过。
在高山放牧,与在城市放牧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一块丰饶的草甸上,都生长着活着的理由。
而父亲和母亲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只要把马鞭抵过胸口,就把先祖的历史种在了半山腰。
山顶的牧歌被群星照亮,山脚的麦苗被火塘照亮。而他们掌心的纹路里,是黄昏苏醒的日光,卷拢稀薄的睡意。
我的肉身、灵魂和梦,在空旷处,架起三脚灶,被渡河的涛声照亮。
牧场在左,在白昼做梦。城市在右,在夜晚醒来。
老屋与庄稼地,面朝烟火,把粮食和蔬菜的生平悉数熏染成黑夜的模样。我熬煮一日三餐的命,暖意融融,又略含忧伤。
这一切,既像是狩猎的先祖第一次在雪花上生起大火,又像是——城市的瓦砾间,一个穿着短裙的妙龄少女,正悄悄偷走我在高山上所做的全部的梦。
晚夏初遇。我看见牧歌铺在大片大片的草原上,河流劈开远古的牧道,炊烟就从牧草尖升起。
我看见一匹枣红马穿过时空,手持芒杖的耄耋老者,在它飞扬的鬃毛里,听风歌吟。
我看见英雄格萨尔,把色彩、文字、声音和符号统统放进清茶和糌粑里,调制出一段又一段崭新的史诗。
我看见猴与岩妖,想象右衽曳地的袍袖里,有它们嬉戏的乐园。
我看见30 个字母,想象在凌寒处隐蔽又陌生的爱情。
我看见挤奶的卓玛和手持风刀的扎西,在风雪中顶礼信仰,穿越高山的前世今生。
来世低于唇齿。我看见我在高处击节而歌的样子。
于是,我爱了。我看见渡河回流,命运汩汩向上流淌。
说唱艺人涉水而过,我看见他年轻时的模样——
像我,又不是我。
想在四月去城市,我就去了。
女人、红酒、高脚杯,黄昏撕裂一尺,醉意就浓上三分。
我说我是从渡河来的,泛黄的羊皮纸上,记录着我不曾来到的生平。我并不认为雪和雪是同一种事物。也同样不认可,山是站在城上的。
有些人,一踏入深山,就有了光芒;
可有些光,一钻进城市,就再也出不来了。
北京、上海、香港、澳门、广州、深圳、厦门、武汉、重庆、成都……那么多的城市,我数不过来,但可以指给你看——
每一座城市里,爱情都斜倚在太阳的背部,俯瞰喝醉了的人,也俯瞰清醒着的人。
我走往哪一座城市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在四月,我想去城市,我便去了。
我把女人视为爱情,爱情就来了。
爱情到来的时候,天空就下起了大雪。
这雪,不是雪。
渡河日渐干涸。我的灵魂是战栗的。
夜晚10 时,成都的大街上,向远之门刚刚关闭。
裹挟风雷的渡河之水,在不远处停止了前行的步伐——
它变得平静。
在最后能看见泥土的地方,照见隐约湛蓝的天空。
虚妄的,高级的,卓玛或扎西永生不见的霓虹,被我狭长的影子,带往开满木芙蓉的花园。
父亲的弯刀下,雄鹰正在老去。
母亲的胸襟上,爬满了饥饿的青荇。
大声说话吧!
我说——此时没有星子,也没有蝉鸣。路过荒野的人,不会在此刻回家。
他还需要路过一片树林,路过一座水磨房,路过一处先祖的坟冢,路过几块庄稼地,路过一条被惊醒的看门狗和一群睡着了的牦牛。他还需要从腰间掏出一把陈旧的钥匙,他还需要路过一根女人不愿谈论的门闩。
他们终究会先于我入睡。
——而我的灵魂战栗之门,正在花园深处“吱呀”作响。
桥在渡河之上,渡河就是桥。
桥头的牦牛撬起群峰。
桥尾的城市里听不见邦扎草生长的消息。
最具体的描述是:风越吹越柔和。板结的草地,古老的唱腔和生于梦境的史诗,问答于缀满法器的图腾。所有新鲜的事物拾级而上,渐渐露出孤独的形貌。
没有一块滚烫的高山巨石可以煎烤牛排,也没有一座高楼可以看见飞雪的真身。
生在高处的牦牛与活在低处的佳肴,在渡河的桥上,恩爱地生活着。
我是过桥人,眼里的事物不多,心底的事件不少。
最真实的感受是:回返的路径太少,夕阳下的思量不多。喝一杯入城的酒,肩上扛着的星光,就又轻又薄了几分。
记忆里,我生在半山腰。山是理想的山,地是理想的地。
太阳很近,我的脸很黑。我的掌心有厚厚的茧,额上总流淌着渡河之水。
我的指尖有麦穗、矿产和野果。我的背上有母亲和孩子。
父亲不爱说话,铁锤在腰间,石头在膝上。
记忆里,我活在高山上。我看得很远,但很远的地方从未看清楚过。近处的事物比我的脸更黑,像肥沃的黑土地。
这黑,被日光照耀得金光闪闪。金色的头绳,金色的胸膛,金色的等身长头,金色的梦……但渡河水一直流啊!
在最后一个浪涛之下,我看见:万物精致,衣冠得体,每一次苏醒都无比考究。
我也看见:我比任何时候都白,白得像云,那么远,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的轻盈和自在。
我在这黑这白中完成交互,又在这黑这白中生成崭新的肉身。
以至于父亲和母亲站在渡河口,只互相说着我出生时的模样。
粉嫩,赤裸,哇哇大哭——
我穿上衣服的样子,他们已经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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