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好
裴竟德裴竟德
每年夏季,秦岭最大的食草动物羚牛进入交配季,高峰期仅持续10 来天。为了抓拍羚牛难得一见的“恋爱瞬间”,2022 年6 月底,野生动物摄影师裴竟德,在海拔3000 米左右的秦岭高山区域羚牛出没点,搭起帐篷,啃着干粮,驻守了7 个日夜。拍摄很顺利,结束后却出了意外——裴竟德在返程时迷了路。
有常年野外生活经历的他,在绝望与迷茫间努力保持清醒。在挣扎前行数小时后,一处仅有一米宽的类似房檐的崖壁,成了裴竟德的庇护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鹅绒睡袋,将自己裹起来,再盖上两层急救毯,在风声、雨声中,熬过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时分,雨过天晴,他靠着太阳辨别方向,走出秦岭,捡回了一条命。在外人看来,这次遇险算得上生死考验,但在裴竟德无数次野外拍摄经历中,这只是“拳头大”的困难之一。
当藏羚羊开启“新生之旅”时,远在千里之外、家在西安的裴竟德,也准备动身了。他要赶在藏羚羊生产前到达卓乃湖,找到合适的点位,扎营、驻守、等待,捕捉藏羚羊的生产瞬间。
藏羚羊生性机敏,见人就躲。无路可达的卓乃湖,位于可可西里海拔约5000 米的高寒无人区,是“人类生命禁区中的禁区”。在裴竟德之前,没有摄影师能完成这一拍摄任务。
“能不能藏起来拍?”当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后,困难也随之而来。广袤的可可西里,不长树,也没有灌木,大地一望无际,毫无遮挡。成年人置身其中,即便缩在地上,对异常机警的藏羚羊而言,也是莫大的惊扰。
在卓乃湖周边藏羚羊胎盘残留比较多的地方,裴竟德反复观察地形,最终决定将自己“埋”在一个小山包中。那儿离卓乃湖500 多米,地势明显凸起,拍摄时还能环顾四周,成功的概率比较大。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人员的协助下,裴竟德挖出一个一米深的土坑。为了更隐蔽,他把农村常用的“锅式”卫星天线盖在坑上,上面铺满麻袋,再抹上泥土,打造出一个更接近自然环境的拍摄“掩体”。
在广袤无垠的青藏高原,裴竟德藏在黑暗而狭小的土坑中,坐在铁皮桶上,通过东西南北4 个预留孔,借助长焦镜头,观察着可可西里的生灵。这样的生活往往从凌晨5 点,不间断地持续到晚上10 点。他不敢多喝水,只能靠啃干粮度日。没有动物的时候,他就看天空,看大地,听风声,听自己的呼吸声;
动物出没的时候,他就格外兴奋,怎么都看不够。
藏羚羊生产的高峰期,往往也是卓乃湖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气温超过0 摄氏度后,冻土层便悄悄融化,冰水从土里往外渗,没过多久,裴竟德的“掩体”便成了冰窖。“身在炼狱,心在天堂”,裴竟德如此形容身在“掩体”的时刻,这种肉体与精神极度矛盾、极度分裂的经历,让他愈加敬畏生命,敬畏自然。
2022 年6 月29 日,在裴竟德将自己“埋”好的第八天,长焦镜头中出现了一只生产征兆极为明显的雌性藏羚羊。“当时,小羊的头已经出来了,母子俩离我的‘掩体’大概只有200 多米。”裴竟德回忆道,“非常幸运的是,母羊缓缓地停下,它蹲下来,开始很努力地生产。”
镜头徐徐推上去,天地慢慢被虚化,两个生命的轮廓逐渐清晰:母羊不停地卧倒,再用膝盖抵住大地,站起来,又一次卧倒,又一次撑住,又一次站起来……“紧张,兴奋,命运与共,生生不息。”裴竟德用这些关键词,形容那场直击人心的分娩,半个小时里,他拍了上千张照片。母羊生产时疼痛而机敏的眼神,新生命呱呱坠地时的纤弱与兴奋,母羊产后欣慰地舔舐胎衣、温柔地亲吻小羊,小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母子俩一起奔跑、离开,消失在天际线……这些珍贵的照片,成为全世界首组完整记录藏羚羊野外分娩全程的影像。
“影像带来关注,关注带来改变。”裴竟德认为,野生动物摄影不光是简单的个人情趣,更应该站在国家和人类的大视野上,关注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我们有着无与伦比的自然资源,但挖掘依然不够,这就需要专业的生态摄影团队,通过陌生化、纪实化和故事化的表达,去赢得受众,向人们讲述中国的生态保护故事。”
但想要捕捉到罕见而能引起广泛共鸣的纪实影像,又谈何容易?这就需要摄影师长期在野外风餐露宿,不是漫长的等待,就是狂奔式地跟拍,来回“折腾”。一张好照片的拍摄周期,可能是一年,甚至几年。“这是一个靠脚步丈量河山的职业,只有走到别人未曾到过的地方,你的影像才能扣人心弦,摄人心魄。”
以秦岭大熊猫为例,它们的影像,更多来自人工圈养的群体,而对于野生群体,除了红外相机捕捉的偶然瞬间,核心画面很少。“野生大熊猫如何出生、成长,如何交配、繁殖,又如何一步步衰老、死亡,这些影像我们很难见到。如果你要拍摄特定群体,首先就得跟它们熟悉起来,让大熊猫见了你不躲、不跑,这个熟悉的过程,就得好几年。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区域,你每天都得去,每天找,跟它们相识、相知,最后‘相爱’。”
2021 年3 月,新一轮的大熊猫繁殖季开始了。为了捕捉到秦岭野生大熊猫野外交配的自然影像,裴竟德背上数十公斤的设备,又一次前往秦岭。在一只雌性大熊猫已经光顾的密林里,裴竟德找到了一处较为空旷、可以居高临下的斜坡。地上、树上积着厚厚的白雪,他用两件迷彩雨衣,在林间搭起简易帐篷,以此作为“掩体”,开始了静谧而漫长的等待。
此时,秦岭仍处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对天性喜冷的大熊猫而言,这是最好玩、最快乐的时候,但对等待它们的摄影师而言,这就如同“上刀山”。
冬季里森林干燥,不能点火,蜷缩在棉衣里的裴竟德,靠着跺脚、搓手熬过了一夜、两夜。第三天入夜后,皎洁的月光之下,一场惊心动魄的“比武招亲”开始了。
处于发情期的雌性大熊猫,如同“待嫁新娘”一般上树“梳妆打扮”,并将求偶的气味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去。这一夜,先后有4 只雄性大熊猫“单刀赴会”,于此决战。
晚上8点左右,总攻开始了!月夜中,4位“猛士”发起了“刀光剑影”般的争斗。“他们在树下你追我赶,打成一团,嘶吼声响彻山谷,整个夜晚杀气腾腾。”裴竟德说,“在决斗了数十个回合之后,两位优胜者蹿到树上,进行最后的冲刺。树枝接连被打断,战况愈演愈烈,持续胶着,直到次日凌晨1 点,才分出胜负。”
5 个多小时里,裴竟德连一秒钟都不愿舍弃,屏幕上不断闪烁的录制红点,将山间的月光、林间抖落的雪花以及大熊猫作为猛兽那极具生命张力的时刻,一起框进了升降横移、光影流转的镜头中。这段视频也是迄今为止,最为清晰、最为完整的秦岭大熊猫野外交配的影像之一。
“我们已经连续4 天跟他失联,裴老师可能已经遇难了。”2007年7月的一个深夜,裴竟德的妻子张蓓,接到了来自可可西里的长途电话。那天夜里,她反复拨打丈夫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在备受煎熬了10 多个小时后,裴竟德突然来电,张蓓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刚刚出生的小藏羚羊
原来,为了拍摄藏羚羊,裴竟德与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人员桑巴龙珠和才仁文秀,深入可可西里腹地时,越野车不幸陷入沼泽淤泥中。在海拔5000 多米的高原无人区,通信中断、无人应援的3 个男人,没法弃车逃生,只能拼命地挖淤泥,想办法将车推出来。“起初用铁锨,后来两个铁锨都挖断了,只能徒手扒,折腾了整整4天4夜。因为缺氧,人已经虚脱到极致。”裴竟德说,“幸运的是,第五天我们挖到了冻土层,汽车才得以硬着陆,开了出来。我们瘫在地上,才注意到挖出来的淤泥堆,比越野车还高。”
在可可西里无人区,人的“天敌”不仅是恶劣的自然环境,还有高原上行踪不定的各类猛兽。作为青藏高原上最好斗的大型猛兽之一,成年棕熊的体重可达200 到300 公斤,“一口气可以杀死一头牛”。
为了避免被棕熊袭击,裴竟德在睡觉时,常常将一个铝合金的箱子,架在头顶的位置护住头部。“在两米见方的帐篷内,我沿着对角线睡,把头放在帐篷最中间,蜷着腿,万一棕熊一把撕破帐篷,好有个反应时间。有一回我醒来后发现高压锅不见了,原来它被棕熊拖到了外面的草地上,砸得面目全非。”
当然,幸福的时刻也有很多,除了拍到心满意足的照片,人的故事更令裴竟德记忆深刻。
“很多藏族同胞、保护区的工作人员,特别有人情味,朴实得令人感动。我的一趟行程,平均下来得三四十天,有时长达两个月。他们跟着我跋山涉水,任劳任怨。”裴竟德说,“有一回,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一位领导,专门开车跑了100 多公里,赶到索南达杰保护站,就是为了接我一程,给我送一条哈达。”
这些故事,都成为裴竟德“可可西里生态影像志”的一部分,这是他一直坚持的长期拍摄计划。自2005 年至今,他累计前往可可西里已经不下20次,行程超过10万公里,拍摄内容已不仅仅局限于野生动物,还有生态地貌跟踪、野生植物、人文纪实、自然风光等。“现在对我们野生动物摄影师而言,就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能出作品的时代。因为有了好的土壤,我想多拍有力量、有深度、能影响公众生态环保意识的照片和影像。”裴竟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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