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涛
今天,我要结婚了,和一个相恋了三年的女孩。
这天大家都很紧张,天刚蒙蒙亮,我的父母和丈母娘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布置婚礼现场,接待出席婚礼的亲戚好友,我看着进进出出的丈母娘,一手拎着粗壮的草鱼和火腿,一手端着装满瓜果喜糖的红漆木盆,脸上挂着黄豆粒般的汗珠,却像一个小女孩欢呼雀跃的样子,一点儿也看不出年过半百的老态。
客厅里很快变得沸腾起来,笑声、咳嗽声、杯子碰撞的声音,我猜是长辈的那些亲朋好友的登门拜访,我没有在意,只是不停想象着客厅中发生的事情。突然,我听见母亲爽朗的笑声,笑得很欢,应该是收到份子钱了。
云儿对我抱怨说很不习惯,她受不了这么哗然的环境,尤其是在马上要举行婚礼之前。因为我和云儿都没结过婚,你可能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但事实上,我和她的心里都没底,一被问起婚礼事宜相关的话题,云儿一句不发,我也只是含糊其词地表达内心的忧虑,她说这种感觉比神经衰弱更令她难受。
我看着有些心疼,但是一时想不到半点安慰她的话语。昨夜,我紧紧地抱住在我胸口蜷缩着陷入深眠的云儿,窗子没关紧,外面的风从缝隙里透过来,房间内变得很冷,我轻轻地放下云儿,正当我起身阖窗时,一阵大风扑面而来,微醉迅猛地吞噬了我的意识,我如同一头猛地钻进大海里面泅潜,暂时忘记了如何呼吸,忘记了云儿以及婚礼的存在,我怔怔地靠在窗口,从四楼向外望去,看着不夜城的明亮灯火。
心绪悄然飘远,飘到一片空无一人的旷野。
旷野,既没有一丁点儿有人来过的影子,也没有什么看得见的飞禽走兽,只有无尽绵延向目光尽头的宽阔,脚下是绿色的草,草的下面是泥土,每走一步都会在泥土里留下脚印。我胡乱地四处漫步,然后开始奔跑,张眼寻找人的痕迹,或许那个痕迹不经意间被完全地掩埋了,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跑了很久,却还是一无所获。我不禁心灰意冷,可是迟迟没有回头,而是不停地向前奔跑,穿过无数的黄昏。这一路上我还看见了很多人的痕迹,比如荒凉的孤村、无名的墓碑和曝晒野外的尸骨。某一天,在沿途,我找到了云儿,之后便牵着她的手一同奔跑下去,她给我讲沿途的风景,我惊奇地发现四周都像她所说。我带着云儿跑到了旷野的尽头,道路越变越小,我们来到一个黑压压的山洞,大得可以遮住阳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洞口有一扇门,上了锁。此时身边的云儿摇晃着我的肩膀,大声地对我喊:“钥匙呢,钥匙去哪儿了?”
“当然是门上的钥匙,别装傻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脸上挂着什么样的神情,缓缓开口道:“大概是弄丢了。”
我止不住地沉浸在回忆里面,浑然不知母亲走进了我和云儿的卧室。母亲看到游手好闲的我,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在责怪我不体谅长辈的艰辛。我熟练地避开她的目光,母亲没有理会,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吴太太来了,你快点出去跟她打个招呼吧。”
在一众长辈里面,我唯独记不得这位吴太太。可能是时间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你匆匆之间遗忘了一个人,或者在你的生命中放进几个看似没有交集的陌生人,相知相交,一夜推杯换盏,然后人走茶凉。我带着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吴太太的好奇,跟随母亲走入客厅,抬头看见厨房门口,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她病态地半弯着腰,大约比餐桌的桌角低半个头,稠密而短小的满头白发,像渔网般挂在头上,面庞干瘪。她颤颤巍巍地扶着厨房的门,干枯得像一片落叶。吴太太望着我走来,顿时露出怀念的神色,对我说:“哎呀,是小健吗?长得真高,你的未婚妻呢?让你妈一起喊出来。”
说着,吴太太从薄呢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信封,但信封里装的不是信,是钱,这又惹得母亲上前和吴太太推托了好一阵子。我在一旁赔笑,沉默无话。我听着吴太太和母亲絮絮叨叨的对话,手指在信封上反复摩挲,纸很厚,是小时候写信用的老信纸,有股霉味儿,应该放了特别久。
我小时候生长在苏州的一个小县城,和父母以及爷爷、奶奶一起,一家五口,住在張家胡同的小巷子里。在我的记忆里,张家胡同是个小地方,骑自行车只要五分钟,就可以从胡同口出去。外面的世界很大,埋藏着很多未知的东西,让我感到好奇,有时也感到恐惧。路很窄,房子很矮,三三两两地交错,同一条路,似乎有着千千万万的出口,像一个复杂的迷宫。
童年时的我喜欢在落雨停歇的午后,在胡同里四处乱窜,沿着一条条我熟知或者不起眼的拐角奔跑,胡同的地面大都是砖头一块一块铺盖的,雨水渗入砖块下面,会有泥水透出来,我常常用力踩踏潮湿的砖块路面,让飞溅而出的水花喷洒在路边人家的水泥墙脚,留下一道灰黑而又丑陋的痕迹,当时做出这种混球事情的我美其名曰“艺术创作”。虽然现在从成年人的角度来看那是毫无公德心的行为,不过那划痕却在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的世界里,成就了一座不可磨灭的丰碑。我在胡同里奔跑,一跑就是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来临,夕阳在云的深处逐渐隐去,我才发现一天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那时候我站在胡同过道,看着远处走来脸上挂着责备意味的母亲,风也从那个方向吹来,可我感觉像是从更远处的旷野吹来的。
吴太太家离我们家就隔着一条巷子,论辈分,她算是我父亲的阿姨,只不过我和她有过照面的机会不多。我记忆中最多的画面,是她在家前小院子里,搬来一张藤椅,怀里抱着安睡在襁褓中的孙子,一手拿蒲扇轻轻摇曳,阳光从小院的一侧倾泻而下,像水一样流到她的脚边。我对吴太太的回忆很快就戛然而止,因为在我六岁那年,吴太太一家便离开了张家胡同,胡同里很多人都去为他们送行,包括我和母亲。有些遗憾,人的大脑不是精密仪器的产物,时间的长度已然超越了我的记忆,我对送行的细节完全失去了头绪。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当时我站在母亲的身后,望着被火烧得一塌糊涂的小院,焦黑的一隅。
2003年的时候,一个孩子趴在窗口眺望外面愈发寂静的夜色,他对黑夜所存在的一切都异常敏锐,心底不可磨灭的本能的恐惧,还有只属于孩童的好奇和兴奋。他总是缠着昏昏欲睡的母亲,问她许多会遭大人嗤笑的幼稚问题:“黑夜里面有没有鬼怪?为什么月亮一会儿是圆的,一会儿是扁的?人飞到星星上要花多久?……”但是回答我的只有母亲沉重的打鼾声。我现在想起那时候只会咬手指和嬉戏哭闹的我,能提出那么多富有哲学意味的问题,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同时,也感到庆幸,庆幸我曾经也是一个“小王子”式的风趣人物,如此一想某位艺术家似乎说得不错:“孩童是天生的圣人。”
也许是我自幼喜欢熬夜的缘故,我时常会在黑夜里寻找自我,不过这已然是后话了。当时的我只是一个生性顽皮的孩子,没有烦恼和生活阅历,且到了深夜家人总会催促我睡下,于是我便在母亲的唠叨声里合上懵懂的眼睛,拖着游戏了一天后疲惫的身躯陷入冗长的睡眠。
那是一个深埋于我记忆中的夜晚。
七月已经过了一半,夏天悄然间攀上树梢,屋旁十米高的白杨树伸展出新鲜翠绿的树枝,顺着狭小的窗棂,把它长长的茎叶送进了我的房间,月光透过树荫的缝隙,在叶片缠绕的茎上如露水般滴落,洁白无瑕。外面一阵一阵地响起了微弱的蝉鸣,时快时慢,一会儿像渴死者的呼救,一会儿像精灵的欢歌。房间内十分闷热,但偶有一缕短暂的凉风闯进来,我乖巧地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小嘴嘟囔着仿佛在说甜美的梦话,睫毛在微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一张一息间小小的身体微微隆起,远看上去如同一个可爱小巧的雕塑一样,躺在世界的肚子上,承载着未知的美好和无邪,与黑夜背道而驰。
十一点左右,我早就熟睡。夜愈来愈深,窗外却犹如白昼,泛滥起红色的火光,夹杂着吵闹的人声。不久我被惊醒了,正欲探出头一瞧究竟,突然听见我屋外传来急促而又激烈的敲门声,我也开始慌乱,心口压抑得难以呼吸,没有由头的可怕预感笼罩着我。我赶忙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满头大汗的母亲,我焦急地拉着她的衣角,询问道:“妈妈,外面好吵,怎么回事啊?”
妈妈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她看着我欲哭无泪的表情,声音虚弱地回答我说:“没事啊,小健,别害怕,隔壁吴叔叔家突然着火了,你爸已经过去帮忙了,你放心,会没事的。”
“火,很大的火吗?”
“不大。”
“那吴叔叔他们家怎么样了?”
“不要担心,有很多人都去救火了,你爸也去了。小健,今晚到妈妈房间里睡觉吧。”
“不要,我要去看救火。”
我鬼使神差地放开了母亲。对一个孩子来说,我还未设想过大火燃烧房屋的情景,在模糊的印象里,火,只在炉灶旁和父亲的打火机上见识过它的形状。
我匆匆跑下楼梯,母亲跟在我的身后。楼下,不知道在哪些角落里翻箱倒柜掏出来许多的瓮和瓷缸摆放在地上,爷爷拎着铁皮桶,从屋后的水井挑水,一口一口地倒进地上的容器里,外面过来的男人们带着注满水的罐子一路小跑出去。我一踏出家门,便看见刺目的火焰正贪婪地啃食着吴先生家的小院,这个吴太太抱着小孙子午后纳凉的地方,小院里冒出滚滚的浓烟,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刺激着人在夜晚脆弱的神经,在这里哪怕站着一刻钟也是一种煎熬。小巷子里无数人来来回回地穿梭,火光拉长了倒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密密麻麻,纵横交错。
我跟随路上的大流,拐角处我发现一处人头攒动的光团,我的父亲和陈主任以及左邻右舍们站在一起,他们一面拿手电筒照亮前面漆黑的夜路,一面指挥着大家救火。
陈主任一行人戴着圆顶草帽,脸上挂着一条薄薄的黑色纱布阻隔烟雾,他们站在房屋前,和向火焰前进的人流一同形成一道厚重的黑墙。因为我是小孩子,母亲紧紧地拽着我的手,不让我继续靠近火灾现场,我只好站在人群里远远地观望。旁人紧张地注视着,热浪和浓烟向上翻腾,在他们的眼眸中留下灼热的焦痕。
来往的人不停奔走着,把一桶一桶的水泼到火红的房屋上,然而火势却丝毫未减。
父亲不停地踱步,时不时转头和陈主任耳语几句,陈主任眉头紧锁,低着头露出难看的神情。过了不久,我在人群中听见一阵粗重的喘息,掺杂着用力的咳嗽声,抬头望去,一个满脸泪花的妇人从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仿佛是被何种重物压迫过,后背像老松树似的半弯,双脚不断地打哆嗦。我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楚了她沾染灰尘的脸庞,那是吴太太,喜欢躺在小院里晒太阳的那个妇人。
吴太太慢慢靠近我的父亲,用黝黑的手掌反复拉扯他的衣袂,双唇微颤,声音干涩又沙哑,如同乌鸦咿咿呀呀一般低沉叫唤。吴太太问父亲:“火烧得好大,这场火停不下来了,国平还在里面救火没出来,怎么办啊?”
“陈主任已经联系镇上的消防队了,我剛才看见国平了,别着急啊,吴太太。”
相较于父亲,陈主任显得更加冷静,他接着父亲的话,宽慰吴太太道:“我刚刚和上面反映过了,消防队已经出发,现在快要到张家胡同了。你先把家里的老太太和小孩叫过来,好有个照应。”
“老娘没事,何何(吴太太的小孙子)也没事,都很安全,很安全……”
吴太太低声抽泣了一会儿,得知消防队的消息后也停止哭闹,她往小院对面的过道中走去,安静地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夜色如水般覆盖在她憔悴的面容上,泛起朦胧的涟漪。发生火灾的消息很快传播开了,巷子左右一簇簇黑影都朝着吴太太的小院聚集过来,年幼的我身材是如此矮小,一个人失去方向,在影子的幽暗森林里迷路。过了一会儿,张家弄堂里闪烁着醒目的车灯,伴随阵阵警笛声,巷子口冲出几位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黑黄色防火服的男人。夜色漆黑我无法看清男人们的面容,他们怀中揣着银晃晃的水枪在森林里横冲直撞,驱散了我眼前杂芜、黏稠的黑影。
“乡亲们该睡觉的全回去睡觉,消防员来咯,散咯!”其中一位消防员操着带些许吴语方言的口音挥手吆喝。胡同里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空气中飘荡着温存的呼吸,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漫长的电影落幕。
人影稀疏,黑夜又变得清朗,夹杂着夏天独有的闷热,使人神游物外。在吴太太家的小院当中,起初蔓延小院的大火在一束水柱的浇灌下渐渐熄灭,变成一团小火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夜晚,废墟,沉默无言的人,眼前发生的事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等到反应过来时,恍然发现为时已晚,吴太太一家人的苦难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刻入他们的身体,便轻描淡写地化成阵痛。
留在原地的除了消防员、陈主任,便只有我和父亲,作为关系紧密的邻居,父亲留下来帮忙打扫,他跟着消防员走进烧焦的房子内寻找落下的物品。
吴先生家的老人和孩子安然无恙,吴太太抱着怀里刚刚哄睡的婴儿。在我的印象里,吴太太始终被小院里的阳光包裹,我记得那是平和又温馨的。但今夜之后,阳光褪去,她苍老的脸上早已看不出此刻的表情,她不顾我父亲的阻止,缓慢地走向坍塌的院子。本来属于她的一间侧室已经在大火中毁坏,吴太太跨过横拦在路上的焦木,奇迹般地找到一处平整的空地,垫石和砖块从泥土中掘了出来,新鲜湿润没有大火烧焦的痕迹。吴太太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凳子,自顾自坐了上去。吴太太浑浊暗沉的目光没有望向背后废墟般的楼房,而是低头注视着怀里的襁褓,额头上的水渍打湿她鬓角乌黑的头发,掩盖了煞白的脸颊。
眼见火情平息,我百无聊赖地踱步回家中。在胡同两侧的墙边,夹竹桃抽开了鲜红的花骨朵,黑夜里不知什么鸟突然哇哇地叫了起来,声音空旷而又清亮,回荡在沉闷的风中越传越远,顷刻便在天边消散。黑夜失去了声音又重新变得寂静,我离开了,不知不觉中走入一条漫长的土路。
两个月后,我参加了吴先生家的葬礼,吴先生的母亲,那位老太太去世了。这个时间点实在太过于凑巧,使我记忆犹新。我有猜测过老人的死因,而且总是不自觉地往那场大火靠拢,虽然这两者间不存在任何联系,老太太在随后的体检中也没有检查出她受到过一点儿伤害。听吴先生的口述,老太太只是年事已高,加之心脑血管疾病,最后离世了。老太太的死仿佛是理所当然的。
在吴先生家火灾后的第二天,吴先生远在无锡、已经养育了两个孩子的妹妹就把他们接到无锡生活。无锡风景好,天空清澈,水也暖和,吴太太每天早晨抱着小孙子去公园里看鸭子,和几个奶妈结伴游玩,日子过得十分悠闲。于是她在无锡待了一段时间就不想回来了,催促着吴先生拿出积蓄买了间小公寓。吴先生很快也找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两人归归心,打算住在无锡养老。而家里的老太太腿脚不便,身子也快塌了,不愿意跟着吴先生东跑西跑,房子倒了没地方住,只好拜托给张家胡同里一个寡妇照顾,老寡妇为人朴实,但是没有伴,日子很是孤苦,老太太来后,寡妇又有劲了,吭哧吭哧地干活,两人也好相互照应。
正当大家都以为故事圆满结束时,寡妇那儿传来噩耗,老人家她今早不动了。临近中午,寡妇一如往常烧好饭,她端着碗筷走进老太太的卧室,老太太睡姿奇异,微微张开眼睛,弓起身子侧向一边,头耷拉着,双手搀扶床头的柜子,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是如同静物一样。寡妇预感不妙,她放下碗筷呼喊,但是周围静得只能听见她心脏在急促地跳动。
消息传到无锡的一间小公寓,吴先生吓得丢了魂似的,温馨的小公寓里被窝还没捂热,便连夜买上回苏州的长途汽车,找人搭起木园堂,在寡妇家里草草地办了一场葬礼。
时间过去太久,葬礼的细节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就是摆了很多花圈,挂满门窗的白绫,刺耳的唢呐声和扯着嗓子哭丧的亲人,很罕见的是寡妇跟着他们在哭,而且哭得比吴先生还大声,我的母亲在一旁安慰她,父亲站在木园堂外抽烟,而我在饭桌上一顿胡吃海喝。办白事的厨子师傅手艺相当不错,丧宴上有鱼有肉,蛋皮什锦汤更是煲得鲜美至极,我仗着自己孩子的身份,不顾礼节地大快朵颐起来。
酒足饭饱后我跟随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了这个充满生命沉思的浩大严肃的场合。葬礼上脚步声络绎不绝,过路的人都各怀心事,他们吃了饭,回家的回家,喝茶的喝茶,似乎没有空余的时间为生命的消逝感到悲伤。吴太太站在寡妇家门口,手里拿着一条中华香烟,赠送给参加葬礼的宾客,感谢他们一直以来的关照。她在人群中叫住了我,往我手里塞了两包烟,让我偷偷捎给父亲。我坚决不要,并且重复了我母亲的叮咛:“我妈不许我多拿阿姨家的东西。”
吴太太笑了笑,问:“拿什么?”
我指向灵堂前的寿盘说:“糖果啊,桃酥啊,糯米糕什么的,我妈不许我乱吃甜食。”吴太太露出久违的笑容,说:“这是拿去给你爸的,不是甜食。”
我接过手中的香烟,又问道:“你要走了吗?我妈说你不住张家胡同了。”
“对,我们要去无锡了。”
“无锡,那里好远好远。”
吴太太脸上第二次露出笑容,对我调侃了一番:“无锡还没出苏南,这个世界要大得多咧,将来你也会出去的,去比无锡更远的地方。”
“走那么远,不累吗?”
“累啊,但日子还是要过,累点好。”
说完,我挥手向她告别,吴太太也对我微微点头。我望向她的脸,她的额头深深凹陷了下去,皱皱巴巴的皮肤挤成难看的形状,像一片涝水的田野,无数心事在上面撒腿奔跑。
那之后,吴太太走了,我再也没见过她。而我也正如她说的那样,上了小学、中学,去南京读大学,满怀壮志地出国深造了两年,最后回到苏州市里工作,后来遇到云儿,和她结了婚。像只鸟一样兜兜转转地飞了很远,一路上没有片刻停顿过。
记忆中的风吹来的过去早就凝聚成短暂的画面和声音,我尽力回想更多关于吴太太和我的点点滴滴的往事,可我绞尽脑汁最后也只好以失败告终。
大年初三,我带着云儿回到了张家胡同。在张家胡同的老房子里,我奶奶一个人生活,她最近有点想我了,昨天半夜打了一通电话把昏昏欲睡的我吵醒,告诉我老家里有几只老鸡婆养肥了,肉质鲜美,她年前已经几刀宰了大肥鸡,全腌在缸里呢,盼望着我们回去做腌鸡给我们吃。
大约是下午五点,我和云儿开车赶回张家胡同,父母因为工作的缘故来不了,只能我和妻子回去帮衬一下。我询问奶奶的身体状况,她见到我很开心,也没有向我抱怨什么,不过从对话中我得知,奶奶的眼睛快瞎了,看东西总是有重影,她的背变得比以前更驼了,不过她仍然在一家服装厂里扫地,吃饭的时候还塞给云儿两个大红包。
云儿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吃完饭就主动打扫卫生,帮奶奶洗碗,她们一老一少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云儿透露想要孩子的心事,我奶奶就摆出老道的样子,向她传授经验。我一个老爷们眼见插不上话,便趁着天色未晚,跑到外面溜圈子去了。
张家胡同还是那么小,奶奶的房子和这些留下来还没有拆迁的老宅与我记忆中的形象别无二致,仿佛时间进了张家胡同后就在里面走不出来了。我顺着一条熟悉的路一直走,我用手抚摸一座老房子紧闭的门扉,一看手上沾满了灰,又朝着墙角踢了一脚,掉了一大块墙皮,我估摸着里面的人都走光了,徒留下这座江南风味的老楼孤芳自赏。
在路上,我遇到了几位老人,我不认识他们,或者说以前认识而如今早就遗忘,不过他们没有忘记我,当我从他们中间穿过时,他们叫住了我,问我是不是红梅的孙子(红梅是我奶奶的名字),我说是的,他们喜出望外,说没想到几年不见已经长这么大了,当年见到我还是一个小豆芽般瘦弱的孩子。时间充裕,我便站在一旁和他们聊了起来。他们跟我介绍了这些年张家胡同的变化,谈论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一个老女人大概是触景生情了,她开始自顾自地怀念起她的孙子,那人也有我一般大,也在外面工作,可是已经好几年没有和她联系过。
我不知道在老人身边待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沉,月亮露出皎洁的光晕,晚风乍起,我感觉有点累了,突然想到明天还要上班,云儿的事,父母的事,还有那几个老人的事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我神情恍惚,眼前狭窄的胡同似乎变得旷阔了,黑暗延伸了我视野尽头的道路。时间每一秒都在流逝,像滴入河流的雨滴。我同老人们告别,他们让我下次来玩,我微笑着答应了他们。回去的路上,云儿给我打了电话,问我跑哪去了,该回家了。
我听到了云儿的不满,急匆匆地跑回了奶奶家,定睛一看,奶奶已经和云儿在家门口等我,云儿站在小轿车的边上,伸出手。
我说:“干什么?”
“车钥匙呢?车钥匙给我。”她露出不悦的神情。我从后面轻轻抱住云儿,应声道歉,再从裤袋里掏出车钥匙交给了她。
寒暄过后,我开车离开了张家胡同,那个小小的胡同在我的后视镜里逐渐消失。我打开空调,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玩手机的云儿,趁着马路上红灯的间隙,我一把握住云儿冰凉的小手,她的脸唰地羞红了。我看着她,不清楚该说什么话,支支吾吾地憋出一句“天好黑”。云儿抬起头,指着头顶的绿灯,催促我赶紧开车,我暗自窃喜,踩一脚油门,不一会儿便驶入拥挤的车流当中。上了高速,视野变得无比开阔,我发觉,这个世界是如此宏大,以至于我需要不停驱赶脚步,我的身边是黑暗,但我永远期待着前方將会出现的一切,他们充满了不可言说的诱惑。我像是受到了感召,把手伸出了车窗,外边一望无际,就像旷野一样。
责任编辑 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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