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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莊子》札記七則

时间:2023-12-24 15:15:02 来源:网友投稿

蔡 偉

内容提要 《莊子》作爲道家的重要典籍,我們在讀《莊子》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些問題,産生了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共有七則:
其中一“樊然殽亂”、二“導大窾”、三“豫通”、六“蟻丘之漿”、七“堅而縵”是討論假借方面的問題;
四“耒耨之所刺”、五“運物之泄”是討論校勘方面的問題。

關鍵詞 莊子 文本討論 假借 校勘

《莊子》作爲道家的重要典籍,“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魯迅《漢文學史綱要》)。因而被人稱之爲“文學的哲學,哲學的文學”,是非常值得反復閲讀的經典作品。

我們在讀《莊子》的過程中,除了吸收歷代研究者的正確意見外,也積累了一些問題和不成熟的看法,現在寫出來,以供讀者批評指正。

《齊物論》曰: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經典釋文》:“樊音煩。”成玄英疏:“樊亂糾紛,若殽饌之雜亂。”南宋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認爲“樊然,紛然也”,可從。

案“樊”爲奉母元部合口三等字,“紛”爲非母文部合口三等字,古音相近,故字義亦相近。《淮南子·泰族》有“此使君子小人,紛然淆亂”語(1)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410頁。、《漢書·藝文志》有“諸子之言,紛然殽亂”語(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701頁。,並可以爲證。

《養生主》曰:

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

“導”字《經典釋文》作“道”。頗疑“導”或“道”皆當讀爲“擣”。導、道、擣古音並屬幽部,聲母則一爲定母,一爲端母,古音極近。“擣”與“批”同義,都是“擊”的意思。

前賢已經指出,《史記·孫子列傳》“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捲,救鬭者不搏撠,批亢擣虚,形格勢禁則自爲解耳”(3)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633頁。,其中“批亢擣虚”之“亢”當讀爲“康”,亢、康古音同。《禮記·明堂位》“崇坫康圭”,鄭玄注曰:“康,讀爲亢龍之亢”,是其例也。“康”亦虚也。《詩·小雅·賓之初筵》“酌彼康爵”,鄭玄箋:“康,虚也。”(4)唐文編著《鄭玄辭典》,語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71頁。《爾雅·釋詁下》作“阬”“漮”,《方言》卷十三作“”。批亢(康)、擣虚互文耳(5)參郝懿行《爾雅義疏》,收入朱祖延主編《爾雅詁林》(上卷一),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17頁;
又尹桐陽《爾雅義證》亦有相類似的意見,見朱祖延主編《爾雅詁林》(上卷一),第418頁。。

我們認爲《莊子》之“批大郤(隙)、導大窾”與《史記·孫子列傳》言“批亢擣虚”文義相近。

《莊子·德充符》曰: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爲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

案“使之和”之“和”即“滑和”之“和”,指“天和”,《淮南子·俶真訓》“交被天和”,高誘注:“和,氣也。”“滑和”一詞,習見於道家文獻,其見於《淮南子》者:

聖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原道訓》)

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精神訓》)

然而羞以物滑和。(《齊俗訓》)

其見於《文子》者:

不以物滑和,不以欲亂情。(《道原》)

故聖人不以智役物,不以欲滑和。(《道原》)

無益於性者不以累德,不便於生者不以滑和。(《九守·守易》)

古書中“和”與“神”也往往相對爲文,如《淮南子·俶真訓》:“是故目觀玉輅琬象之狀,耳聽白雪清角之聲,不能以亂其神;
登千仞之谿,臨蝯眩之岸,不足以滑其和。”(6)何寧《淮南子集釋》,第109~110頁。又如:

《莊子·知北遊》:“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
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

《淮南子·道應訓》:“正女形,壹女視,天和將至;
攝女知,正女度,神將來舍。”

《文子·道原》:“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
攝汝知,正汝度,神將來舍。”

《文子·九守·守樸》中有與《莊子》相近的語句,曰:

使精神暢達而不失於元,日夜無隙,而與物爲春,即是合而生時於心者也。

《淮南子·精神訓》作:

使神滔蕩(7)案“滔蕩”當讀爲“條暢”。而不失其充,日夜無傷,而與物爲春,則是合而生時於心也。(8)何寧《淮南子集釋》,第527頁。

對比《莊子》《文子》和《淮南子》,可以知道,《莊子》的“豫通”是一固定的詞語,應當連讀。故《莊子》此句當讀爲“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豫通”即“暢通”。“豫”爲以紐(即喻四)開口(9)“豫”字中古音爲合口,上古音當屬開口,參看王力《龍蟲並雕齋文集》(第一册),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12頁。三等魚部字,“暢”爲徹紐開口三等陽部字,魚、陽二部爲陰陽對轉。“豫”“暢”相通,猶“序”與“象”、“予”與“陽”、“序”與“庠”之相通(10)參楊樹達《古音對轉疏證》,收入《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1~132頁。。

綜上所述,“使之和豫通”,應該就是“使其和氣暢通”的意思。《莊子》此句郭象注説“苟使和性不滑,靈府間豫”,尚得“和”字本義,至成玄英《疏》乃云“體窮通,達生死,遂使所遇和樂,中心逸豫”,始以“和樂”釋“和”。一些今注本讀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11)曹礎基《莊子淺注》,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2頁。,或“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12)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72頁。,又把“和豫”或“和豫通”,看成一個詞。如曹礎基先生注:

“和豫”,和順逸樂。(13)曹礎基《莊子淺注》,第83頁。

陳鼓應先生注:

“和豫通”,謂安適通暢。“和豫”也就是和樂。(14)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176頁。

顯然都不可從。又郭象釋“豫”爲“閒豫”、成玄英釋“豫”爲“逸豫”(15)郭慶藩《莊子集釋》,中國書店1988年版,第28頁。,皆非是。

《胠篋》曰:

網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

案“刺”疑當爲“剌”,字之誤也。“剌”當讀爲列。“剌”“列”古音同在月部,聲紐同爲來母。“剌”之通“列”,猶出土文獻以“剌”爲“烈”,如金文“剌考”,經典通作“烈考”;
又如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簡8“以余少(小)子颺(揚)文武之剌(烈),颺(成)、康、卲(昭)宔(主)之剌(烈)”,皆其例也。“布”“列”皆爲陳設之義(《廣雅·釋詁一》“陳、布,列也”)。“網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剌-列〉”,上下屬對,文義相近。《淮南子·本經訓》有“網罟無所布,耒耨無所設”(16)何寧《淮南子集釋》,第600頁。,語即本於《莊子》,尤爲顯證。

《山木》曰:

飢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

《釋文》引司馬云:“運,動也;
泄,發也。”章太炎認爲“運”借爲“員”,員物猶言品物。(17)轉引自王叔岷《莊子校詮》(下册),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752頁。案“運物”疑當作“邁物”。“邁物”即“萬物”。出土文獻如金文中借“邁”爲“萬”者習見。如《叔尸鐘》“女考壽邁年”,《小克鼎》“邁年無彊”,《噩侯鼎》“其邁年子孫永寶用”,《九年衛鼎》“衛其邁年永寶用”,《秦公簋》“邁民是敕”等(18)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759頁。。

古書恒以“天地”“萬物”相對爲文。如《莊子·德充符》“官天地,府萬物”,《秋水》“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天下》“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
又《荀子·解蔽》“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
《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等等,皆可以爲證。

《則陽》曰: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

《藝文類聚》卷八十二《菰》下、《太平御覽》卷九百九十九《百卉部六》引《莊子》並作“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蔣”。又《釋文》引李曰“賣漿家”、司馬曰“謂逆旅舍以菰蔣草覆之也”。

“漿”“蔣”疑皆當讀爲《詩·大雅·皇矣》“在渭之將”之“將”。毛亨傳曰:“將,側也。”鄭玄箋曰:“將,邊也。”“蟻丘之漿(將)”猶《莊子·山木》之“雕陵之樊”也(案:
樊,邊也。《莊子·則陽》“冬則擉鱉於江,夏則休乎山樊”,《釋文》:“樊,音煩,李云:‘傍也。’”《淮南子·精神訓》“體本抱神,以遊於天地之樊”,高誘注:“樊,崖也。”)。

《左傳》定公八年記載陽虎作亂出奔,云“舍於五父之衢,寢而爲食”,其中的“舍於五父之衢”與“舍於蟻丘之漿(將)”文例完全相同。可見把“漿”“蔣”讀爲當邊側講的“將”,至少從語法上是比較合適的。

又“登極”之“極”,成玄英《疏》:“極,高也。”案此“極”字即“登峰造極”之“極”,這裏是指蟻丘的最高處(19)參楊柳橋《莊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35頁。。

綜上所述,《莊子》這段話的意思是説:

孔子到楚國去,舍息在蟻丘的邊側。而蟻丘邊上的鄰近本來有居住的夫妻和奴僕們卻全都登上了蟻丘之巔。

《列禦寇》曰: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
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懁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釬。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

案敦煌寫卷P.4073《文子》有“是以器械不惡,軄事不寧也”,蕭旭先生指出“寧”爲“曼”形誤,他説:

寫卷“惡”字殘存下“心”部,據今本《文子》録,《淮南子·主術篇》作“苦”。“苦”同“楛”,粗惡不堅固也,與“惡”字同義。軄,今本《文子》《淮南子》作“職”,《玉篇》:“軄,俗‘職’字。”寧,今本《文子》作“慢”,《淮南子》作“嫚”。高誘注:“苦讀盬。嫚,捕器,嫚讀慢緩之慢。”張雙棣曰:“‘嫚’絶無‘捕器’之訓。高注‘嫚讀慢緩之慢’,是釋嫚爲慢,即懈怠之義。‘捕器’與此義無涉,恐爲傳寫竄入。”(20)今按:
捕疑即“不牢”二字之訛誤。又此處“不牢”及《淮南子·時則訓》“工事苦慢”,高誘注:“慢,不牢也”,“牢”皆當爲“堅”,《淮南子》一書,因避隋煬帝諱,故“堅”字多改爲“牢”,如《淮南子·兵略》“非有牢甲利兵”,日本藏古鈔本作“堅”(參何寧《淮南子集釋》,第1063頁),《泰族》“夫矢之所以射遠貫牢者”,《群書治要》引作“堅”(參《淮南子集釋》,第1384頁),又《兵略》“不擊填填之旗”,許慎注“填填,旗立牢端貌”,“牢”亦當作“堅”,《篆隸萬象名義》“闐”字有“旗上〈立〉堅端也”之義訓(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06頁),即本《淮南子》許慎注,是其證。所説並是也。《淮南子·時則篇》:“工事苦慢。”高誘注:“苦,惡也。慢,不牢也。”“不牢”即“怠緩”義之引申。“苦慢”或作“楛僈”,《荀子·榮辱》:“其定取舍楛僈。”楊倞註:“楛,惡也,謂不堅固。”或倒作“僈楛”,《荀子·富國》:“芒軔僈楛。”楊倞註:“僈與慢同。楛,不堅固也。”“楛僈”“僈楛”即《淮南子》之“苦慢”“苦嫚”,僈亦讀爲慢。葛剛岩曰:“‘寧’與文義不稱,當作‘慢’。或‘寧’爲‘儜’之缺致。儜,庸劣也。”後説不安,“寧”爲“曼”形誤。(21)蕭旭《敦煌寫卷〈文子〉校補》,《學燈》2010年第1期。

案蕭旭先生文中所引的古書,其中的“縵”“慢”“嫚”“僈”都是不堅固之義,也就是“脆”的意思。

又《肩水金關漢簡(壹)》簡73EJT4∶86有“繩或短小縵惡□”語(22)《肩水金關漢簡(壹)》,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88頁。,所云“縵惡”也應是不堅固的意思。我們現在再來看《列禦寇》“有堅而縵,有緩而釬”這句話,其中的“縵”字很明顯也應該理解爲“不堅固”或“脆”的意思。

俞樾《諸子平議》認爲“縵者慢之假字,釬者悍之假字。堅强而又惰慢,紓緩而又桀悍,故爲情貌相反也”(23)俞樾《諸子平議》,臺北世界書局1958年版,第223頁。,俞氏以“慢”爲“惰慢”,以“桀悍”釋“悍”,皆非是。陸德明《經典釋文》:“釬,急也。”可從。字又作“悍”(24)參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7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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