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恐怕很难相信早在2300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就已经有军事家将战争的性质说得如此透彻
当战乱结束,西汉帝国建立之后,统治者几乎是迫不及待对流传在世间的“屠龙术”也就是兵法进行整理。作为“百世谈兵之祖”,《孙子兵法》(简称《孙子》)经过官方三次整理后,跻身官方钦定兵书目录。不过让人略感意外的是,《孙子》不仅篇章越来越多,甚至还成了两部。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记载:“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
齐《孙子》八十九篇,图四卷。”而唐代史学家颜师古则贴心地指出:吴《孙子》作者乃孙武,是春秋末期吴王阖庐(亦作阖闾)手下大将,齐《孙子》的作者乃是战国时代在齐国出仕的孙膑。《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以下简称《孙吴列传》)中,司马迁讲述孙武事迹后,紧接着就写到孙膑之事,还特地点出他是孙武后代,将两人都视为“孙子”。
不幸的是,由于齐《孙子》在唐后失传,这个原本确凿的问题就此变得扑朔迷离。到了宋代,梅尧臣、苏洵、叶适等学者首开先河,对吴《孙子》成书时代和作者提出质疑。嗣后,历代学者便对是否存在两部《孙子》,《孙子》是为孙武单独撰写还是经过孙武、孙膑多人之手等问题集讼千年,谁也说服不了谁,成了可为后世历史系学生源源不断提供选题的“宝藏”。令人没想到的是,“宝藏”问题在20世纪70年代突然被画上了句号,而终止专家争论的,居然是当时一位老工人不经意的发现。
军事爱好者留下的兵法宝典
1972年4月,山东临沂县的一位老工人向山东博物馆文物组汇报,说在市区东南银雀山发现了古墓。考古工作者闻讯赶到,发掘出两座西汉古墓。在一号墓随葬品中,他们发现4942枚竹简。考古工作者发现,随葬竹简字体为早期隶书,大约陆续书写于汉文帝末到汉武帝初。
当竹简内容大白于天下时,所有人都为之震惊,酷爱读书的墓主为后人留下了《六韬》《尉缭子》《墨子》《管子》《晏子春秋》等大批先秦兵书和文献,还有《唐勒》《相狗方》《作酱法》等杂书。最让人惊喜的是其中居然有《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千年后再现人间的《孙膑兵法》有222枚竹简,共4891余字16篇(一度被归于《孙膑兵法·上编》),每篇大都以“孙子曰”作为起头,可以认定为孙膑所撰。除此之外另有15篇(一度被归于《孙膑兵法·下编》),虽然语言风格和内容同《上编》相似,但通编没有提到“孙子”,只能暂定为古代兵家的佚作。
银雀山汉墓发现的竹简,为《孙子》及其作者的争论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简本《孙子兵法》与现行《孙子》篇目相同,一方面再次确认了千年流传的《孙子》的内容基本无误,正是班固所载吴《孙子》;
而另一方面简本《孙膑兵法》则证实《汉书·艺文志》所言的齐《孙子》的确存在,乃是战国孙膑所著的“孙子曰”兵法。从篇目到内容,齐《孙子》都与吴《孙子》不同,足以确证两部《孙子》并非一物,而從两书的语言风格、讲述内容也可得知,孙武和孙膑就是各自“孙子曰”兵书的作者。只是可惜,由于历代学者已将《孙子兵法》之名绑定在吴《孙子》之上,齐《孙子》只能以《孙膑兵法》名于世了。
到底是谁为后世留下这样宝贵的财富?非常遗憾,考古工作者并没有找到墓主身份信息,只是在一号墓出土了两个底部刻有“司马”的耳杯,推测为墓主姓氏。墓主大概也是军人世家之后,家风熏陶之下成为一名军事爱好者,才会收藏大批兵书甚至带入地下,从而为后世留存了一座兵法宝库。
超越时代的战争观
按《史记》说法,孙膑生于“阿鄄之间”,大约是今天鲁西南一带。他的生卒年不详,只能大致确定为齐威王(前378-前320)时代的人。其实他是否真的叫“膑”也颇为可疑,“膑”通“髌”,在古代是挖去膝盖骨的酷刑,他蒙受不白之冤惨遭膑刑,后世便以此称呼。此事在先秦、汉初颇为常见,如楚汉相争时名将黥布也是因受过黥刑而得名。
孙膑惨受膑刑的缘由颇曲折,背后黑手是与他同门学习兵法的师兄庞涓。庞涓先出师,在魏惠王手下担任将领,但他觉得自己才能不如孙膑,于是借着介绍好工作的名义将孙膑骗到魏国,等孙膑到魏国后又暗施毒计,陷孙膑于法,让其遭受“膑”“黥”(用墨刺面)的刑罚,希望就此让他无法抛头露面威胁自己的地位。
不过,庞涓的伎俩并未得逞。孙膑还是找机会同来大梁(魏国都城)的齐国使者接触。一谈之下,齐国使者对其才学大为倾倒,将其带回齐国,推荐给齐国公子田忌。孙膑在田忌手下第一次扬名,便是后世众所周知的“田忌赛马”之事。以此为契机,田忌将孙膑推荐给齐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威王问兵法”的具体内容,保留在《孙膑兵法》的《见威王》《威王问》两篇之中。《见威王》共有十一简,现存文字极为完整,内容同《孙子》相似,都是在讲对战争的总体认知,只是没有以“孙子曰”的语气,而是用“孙子(膑)”对威王说的语气阐述。其中,孙膑首先宣布自己继承了先人的观点,认为战争是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战胜,则所以在亡国而继绝世也;
战不胜,则所以削地而危社稷也。”因此他还直接化用了《孙子》中的说法:“是故,兵者不可不察。”
虽然孙武、孙膑都强调用兵是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但对比《孙子》《孙膑》,人们似乎也能感到两人在此之中的细微差别。孙武讲慎战,是因为兵事凶险,轻率言兵、玩兵会导致完全不可收拾的后果,具体如何,他没展开讲。孙膑则进了一步,直接指出结果:喜欢玩弄军事者会灭亡,以获胜为有利者会遭遇耻辱(“夫乐兵者亡,而利胜者辱”),与孟子“上下交争利而天下危矣”的观点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兵家毕竟和儒家不同,他们虽然也觉得战争不祥,但仍基于客观地讲述了自己为什么一边强调“乐兵亡、利胜辱”,一边还要谈兵。孙膑对齐威王指出:“兵非所乐也,而胜非所利也……故城小而守固者,有委也;
卒寡而兵强者,有义也。”不乐兵,绝不是二十年不言兵,等待敌人良心发现实现和平,而是充分做好战争准备,另一方面,当战争来临时也不能畏惧,要为“义”而战,“战胜而强立”,为了“责仁义,式礼乐,垂衣裳,以禁争夺”,是可以“举兵绳之”的。
今人恐怕很难相信,早在2300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就已经有军事家将战争的性质说得如此透彻。战争当然是谁都不希望看到的,但它会因为参与者和目的不同而带有正义或非正义性质。非正义的战争往往只能用正义的战争去阻止,此乃世间现实。孙膑对此看得很清楚,尽管他所言的“义”很接近儒家所言比较宽泛、抽象的义,但还是在前人的“慎战”基础上更进一步,讲出以正义战争反对不义战争的关系,实在远胜某些短视后人。
战争中的博弈艺术
在理论和实践间,往往横亘着天堑,而孙膑显然是迈过此道天堑的杰出军事家。按《史记》记载,孙膑到齐国之后若干年,赵、魏两国爆发战争,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威王任命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出兵救赵。田忌本来想率领齐军直接奔赴赵国同魏军对战,但孙膑认为,想要解决纠纷,就不能让自己也参与到搏斗中,而是要趁魏国轻兵锐卒屯兵于外之际,突袭只有老弱把守的大梁。于是,齐军做出要攻击大梁的态势,引得魏军回军,齐军则在桂陵以逸待劳大破魏军。
桂陵之战后13年,魏国又同赵国合作攻韩国,韩国向齐国求救。田忌和孙膑再度出马,还是采取直奔大梁而去的策略。此次庞涓亲自率兵追击,孙膑利用魏、赵士兵素来轻视齐军的特点“添兵减灶”,让庞涓误以为齐军逃亡过半,抛下辎重追击,结果在马陵中伏大败。庞涓战死的一幕宛如话剧:孙膑事先在马陵的一棵大树上写上“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埋伏下弓弩手,嘱咐他们晚上看见有人点火就射箭。庞涓果然夜至此地,点火去看树上文字,此时齐军万箭齐发,魏军大败,庞涓自知智穷兵败而自杀,临死前还感叹道:“成就这小子的名声!”
后人不得不佩服太史公的文笔,短短将近千字就讲述了一个背叛、蒙冤和复仇的逆袭大剧,也让孙膑的实战才华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还留下围魏救赵、批亢捣虚等成语。不过略加思索人们就会发现种种疑点,庞涓兵败自杀之时魏军大乱,谁又把他临死的遗言转述出来?更重要的是,桂陵马陵之战,齐军反复用的都是同一套路,魏军为何就是不吸取教训,再三上当呢?
真相或许就隐藏在《孙膑兵法》的《禽庞涓》(禽通作擒)篇中。在这篇全文400余字的简文中,讲述了一个别样的围魏救赵:没有马陵之战,只有桂陵之战,而且双方较量远比《史记》所言要復杂,战争开始后,“庞子(涓)攻卫”,齐军前来救援,双方兵力大致相当,都为8万人左右。孙膑阻止了田忌想同魏军直接对战的想法,但并未转攻大梁,而是攻平陵(今山东章丘市内),而且攻平陵也不是因为当地防守空虚,恰恰相反,此地城池虽小但辖地大,人口众多兵力强,难以攻取,地理位置也对齐军不利:“南有宋,北有卫”,齐军在路上还有可能会被断绝粮道。
孙膑执意要在此地发起进攻,理由是让敌人产生误判。为迷惑敌人,孙膑还特地让田忌任命两名最不堪的手下(齐城、高唐二大夫)作为攻城主将,结果被城内和来援的魏军合力反击打得大败。在此基础上,孙膑又让田忌“遣轻车西驰梁郊,以怒其气。分卒而从之,示之寡”。被瞧不起的敌人骚扰到都城之下,魏军果然大怒,庞涓弃其辎重倍道兼程追击,在桂陵中伏而被擒。
相较细节模糊的《孙吴列传》而言,《禽庞涓》一篇将齐军如何选定战场,如何诈败诱敌,如何激怒敌人的细节交代得清清楚楚,逻辑通顺,或许更接近于实际。《禽庞涓》的诸多细节更能显示出《孙膑兵法》的特色——应用博弈手段。
事实上,《孙膑兵法》的理论中也同样表现出了强烈的博弈色彩,在《威王问》篇中,虽然是以齐威王、田忌与孙膑问答的方式写成,但一问一答中却颇类博弈论中给条件寻求最佳策略的方式:齐威王一上来就问“两军相当”“莫敢先举”,处于一种微妙的博弈平衡之时,如何破局?孙膑指出,需要用各种手段打破平衡,可以用“贱而勇”的将领率领“轻卒”试探,而且许败不许胜,用小损失换取敌人动摇,“是谓大得”。齐威王又问,如果“我强敌弱,我众敌寡”应该怎么办?孙膑则提出,可用“赞师”(诱敌之计,故意让本方军队队形散乱),使敌人误以为有机会,则必然前来作战;
威王接着问了各种情况:敌众我寡如何办?不知敌人多少怎么办?攻击穷寇怎么办?攻击实力均等的情况怎么办……孙膑则一一回答:让威、险成、待生计、营而离之……
从这些文字中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孙武在《孙子·虚实》中反复强调的调动敌人,夺取主动权的“致人而不致于人”理论,在《孙膑兵法》中被细化为一个博弈矩阵,成为让齐威王和田忌听得懂的应对策略集。
吴、齐《孙子》异同
孙膑生活的时代与孙武完全不同,他所面对的战争也有所改变,作为孙氏兵法的合格继承人,他在赓续《孙子兵法》核心理念的基础上,作出了新的阐述。
在《强兵》篇中,齐王问孙膑,我想训练出一支强军,有人说应该从政教下手,有人说应该征税多养军,有人说应该提高军人待遇,还有人说最好是啥也不做,到底如何是好?孙膑斩钉截铁地回答:“这都不是强兵之急,当务之急乃是富国!”在《行篡》篇中,孙膑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理论:“用兵移民之道,权衡也。”移民乃治民之意,孙膑认为军事和民生需要一种平衡,穷兵黩武不可能长久,因此强兵莫过于富国。
道理大家都懂,关键是怎么去做,孙膑兵法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提出了非常先进的观点:“夫民不足于寿而有余于货者,有不足以货而有余于寿者……死者不毒,夺者不愠……民皆尽力。”所谓“不足以货而有余于寿者”,是指国中贫穷而有力者,他们身处社会底层,不畏死战,是《威王问》中提到的“贱而勇者”;
与之相对的是“不足于寿而有余于货者”,即对性命更为珍惜的有钱人。孙膑认为,这两种人需要不同对待,穷者被招募上战场,国家要保证他们战死也无怨言,那自然要有优厚的抚恤,抚恤从何而出?自然应该从那些货有余之人而来,而要让他们被“征夺”财富还“不愠”,显然就得豁免一些军事义务,才能使得“民皆尽力”。孙膑此观点在后世也有著名案例,便是北宋王安石变法中的《免役法》。
孙膑不仅在战争与经济方面丰富了《孙子兵法》,在治军、国防观上也多有新阐发。在《孙子兵法》中,孙武强调军事将领应该具备“兵因敌而制胜”的能力,但如何选出可堪此种重任的将领?他没有交代,而孙膑则在《八阵》篇中给出三个标准:智、勇、知道。智勇好理解,而孙膑所强调的“知道”是“上知天之道,下知地之理,内得其民之心,外知敌之情,阵则知八阵之经”。真要说起来,无非就是《孙子兵法》中“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另一种说法,但孙膑是首次给出了一些具体的条条框框,对上位者而言,如果有将领能做到此五点,那成为合格的将领概率还是比较大的。
相比较而言,《孙膑兵法》在强化国家军事教育方面比《孙子兵法》讲究很多。纵观《孙子兵法》,其中提到的多是对将领“智、信、仁、义、勇、严”的要求,讲述教化士兵的内容寥寥无几,反观《孙膑兵法》全书在《算卒》中明确提出:“兵之胜在于篡卒,其勇在于制”,将士兵素质当作决胜的要素之一。之后,孙膑又在《五教法》中提出:“善教者于本,不临军而变”,明确提出要将军队打造成临危不乱的强军。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前的诸多兵书军法中,多的是谈如何用军令维护军队秩序,强调处罚和威慑,极少有《孙膑兵法》这样治军练军者,而且细究“五教法”,包括爱国主义教育、队列、行军、阵法、隐蔽和突袭五种训练内容。因此,有人称《孙膑兵法》是一部粗略的现代军事训练大纲。
除此之外,《孙膑兵法》还有相当多内容是讨论阵法、各类兵器适应搭配,都是《孙子兵法》谈得较少甚至没有涉及的。不过,两书侧重点的不同,显然不是因为孙膑比孙武看得更远,而是因为两人时代和环境有异。另一方面,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思想也深刻影响到《孙膑兵法》。频繁的战争是战国诸子都不得不面对,也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儒家反思战争的意义,提出“义战”,主张“国富民强”;
墨家反对兼并战争,主张非攻,但并不否定战争,主张备战、积极防御;
道家虽认为战争不祥,但也提出“兵者百岁不一用,然不可一日忘也”,更提出“义兵王、应兵胜、忿兵败、贪兵死、骄兵灭”的论断;
法家则宣称“以战去战,虽战可也;
以杀去杀,虽杀可也”。这些观点都被孙膑吸收融合,结合前辈的《孙子兵法》,最终写成了顺应时代、承前启后的《孙膑兵法》。